叶子船在地上滑动了一会儿，最终停了下来。
    花玲珑依旧一动不动地趴在玖玉珏身上，她的呼吸声已经不再沉重，而是回到了气若游丝的状态。
    “玲珑，玲珑？”
    玖玉珏低声呼唤着怀中的少女。
    然而那个看起来凶狠的“花玲珑”已经消失不见了，而花玲珑本人看起来则是又一次回到了没有知觉的熟睡之中。
    她睡得倒是香，但现在可不是一起休息的时候。
    玖玉珏把她从身上挪开，抬起头来，观察着叶子船外的情况。
    船的后方，也就是方才来的路上，这会儿正铺着巨大的树藤，刚才正是这些树藤突然从船底冲向地面，牢牢地撑住船体，让叶子船不至于下坠得太快。
    船的前方，叶子上布满了细细的枝丫，细枝的前面，是被船给推起来的大量泥土。
    不远处，传来了流水的声音，借着云层中透出的月光，可以看到有什么闪闪发亮的东西，正在林间注视着这边。
    怪不得看着有些眼熟，原来是几头正在喝水的鹿。
    玖玉珏顿时喜出望外，看来天无绝人之路，来河市的路上，他已经见识过这些鹿的速度了，而且载他们的时候，它们显然只是在懒懒散散地散步，并未使出全力。
    此时此刻，若能得到鹿群的帮助，骑着它们全速飞奔，怕不是几盏茶的功夫，就能回到丹水附近了。
    然而鹿却并没有上前接近他的打算，只是伫立原地，凝望着他们，眼神中带了一丝不满，似乎在抗议他二人降落的动静太大，打扰了森林的安宁。
    “呃，各位鹿兄鹿姊，可有哪位愿意载我们到丹水？”
    玖玉珏右臂抱紧花玲珑，左手抚胸，鞠躬询问道。
    她似乎陷入了假死的状态，情况没有变得更差，但再继续拖下去，就不好说了。
    鹿群显然在专心地听着他的话语，但却没有一头鹿去接近他。
    玖玉珏心下逐渐焦躁，“各位若是不愿，那送到丹水附近的山丘亦可，可否拜托一下？在下有要事急着处理，日后必当登门拜访，重重酬谢！”
    两头鹿走了上来，一头咬着玖玉珏的衣服，试图将他固定在原地；另一头则是咬住了花玲珑的裤腿，想要把她从玖玉珏的怀里给拉出来。
    旁边的几头雄鹿甚至开始用蹄子挖起了土坑，为首的那头鹿的目光，在花玲珑和土坑之间不断移动着，似乎在估量得挖到多大的土坑才算作足够合适。
    玖玉珏一开始还有些发愣，这会儿终于弄清楚了鹿群在干嘛。
    甚至有两头小鹿走到玖玉珏旁边，用脑袋对他蹭来蹭去，就像是在安抚他一般。
    “喂，她还没死呢！”
    玖玉珏恨恨地说道，咬着花玲珑裤腿的那头鹿听到他这么说，便绕到了他的背后，伸出鼻子蹭了蹭她的脸颊，然后摇了摇头，示意其他的鹿继续进行挖掘土坑的行动。
    群鹿显然没听懂他的说法，几头原本没打算理睬他们，一直喝水的鹿抬起头来，朝玖玉珏露出了同情的目光。
    “居然给我来这套……果然，只有领头的那头巨鹿才是有灵识的吗……”
    玖玉珏无奈地小声嘟囔着。
    然而那头巨大的鹿也不在附近，要是它在的话，应该还可以沟通。
    如今之计，难道要自己御水奔走到丹水吗？但这条小溪怎么看也不像是能通向丹水。
    看着怀里的人一动不动地越发冰冷下去，别说什么寺院附近的山头了，到丹水之前，她大概就已经彻底凉透了，到时候可就真需要这群蠢鹿帮自己挖个坟坑——或者自己把它们埋到坟坑里陪葬。
    他越想越急，越急越气，难道真的要在此突然结束？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强忍住了突然涌上来的、想要干呕的感觉，和她一路前来的回忆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飞快地闪动着。
    被迷惑着在山林里赶路，击败了突然袭击过来的豪猪，渡过丹水，在林子里被吸血……被吸血？
    他掏出肩上的小刀，拿在右手，稍微划开左手的虎口，鲜血潺潺流出，然而花玲珑的嘴巴闭得紧紧的，殷红的血痕只是在她惨白的脸上划出了几道印子而已。
    还没完。
    玖玉珏把伤口按在她手腕上的白绫处，那白绫立刻就接纳了这份血红的赠礼，一股热气也随之从她的手腕处散发了出来。
    他感觉白绫上的吸力猛然增强了几分，以血为引子，自己的精魂正在被她迅速地吸进体内，她的脸色立刻好了几分。
    鹿群也发出了愉快的嘶鸣声，为首的那头鹿绕着二人高兴地绕起了圈子，同时示意另一头鹿过来和它一起，准备驮二人离开此地。
    见状，玖玉珏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取下腰绳，把花玲珑在那头刚刚过来的鹿的脖颈上绑了两圈，又催动他裤筒上的符咒，让她的双腿紧紧夹住鹿身。这样一来，就算一会儿自己停止供应精魂，花玲珑回到如同石头一般的状态，也不至于从鹿身上掉下来。
    总算是过了这一关，至于接下来怎么办，先到丹水再说吧。
    这些鹿果然都颇具灵性，它就那样安静地站着，等待玖玉珏的准备，丝毫没有要闪避的意思。
    “丹水，你们应该知道在哪里。拜托越快越好，我知道你们能跑的更快的，对吧？”
    玖玉珏整理了一下花玲珑和他一起赢回来的红色披风，也跟着骑上最开始过来蹭他们的、领头的那头鹿，摸着它的脖颈，语气急迫地说道。
    双鹿并没有回应，而是各自弯下了四条鹿腿，若是玖玉珏能冷静查看的话，就会发现周围其他鹿腿上的精魂，正在向双鹿的腿上挪动着。
    鹿的角也跟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长了，变成了巨大而崎岖的复杂犄角，角尖儿上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青白色光芒。
    不过他不查看也没关系了，就在他打算开口催促的时候，双鹿以可怕的速度冲射了出去。
    他连忙紧紧抱住鹿的脖子，同时收紧了花玲珑身上用来固定她的术法。
    两旁的树林已经变得黑暗而又模糊，剧烈的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稍微偏头，便灌得满嘴冷风，完全喘不过气来，只有躲在鹿的背后才能勉强维持呼吸。
    须臾之间，他们已从山谷间的山涧小路中回到了河市外围的平原上，接着在平原上大踏着步子飞奔起来。
    又只是几下眨眼的功夫，玖玉珏来不及发出惊恐的叫嚷，眼看着双鹿就要撞上平原上一块突兀的巨石了！
    优雅地抬起前蹄，青白色的精魂在它们的蹄子下方闪耀着，双鹿毫不停滞地用力一登，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闪闪发亮的涟漪，巨石已然被跃过去了。
    载着花玲珑的那头鹿似乎给了自己一个“看，我们多厉害”的眼神。依旧是眼神表情丰富的灵鹿呢。
    可惜玖玉珏这会儿没什么心情，他只是客气地回以一笑，郁闷地想，若是花玲珑醒着，她倒是大概早就兴奋地哈哈大笑起来了。
    他担忧地看了一眼旁边趴着的姑娘，只见她仍旧面无血色地趴在鹿的背上，脸上没有丝毫的生气。
    足不点地，穿过树林，登上山顶，俯冲下山，在丹水面前猛地刹住了车，沿着河边左右来回飞奔。
    弱水显然没有从丹水里完全散去，两头鹿就这么在丹水旁边困惑地反复打转。
    “算了，就到这里吧。”
    第三次回到他们来的路上登陆的那片浅滩时，玖玉珏示意双鹿停下来，后者立刻止住了蹄子，眨着眼睛，友善地等待着他的下一个指示。
    花玲珑却因为这急刹而身子一歪，好在双腿依旧缠绕在鹿的身上，不至于整个人立刻掉下来。
    玖玉珏跳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把花玲珑直接从鹿背上背到了自己的身后。他立刻感觉到白绫上对于灵力的吸力又强了几分。
    “多谢二位，接下来我们自己走就可以了，二位请自便吧。嗯……一时之间没有谢礼，还望二位不要介意。”
    也不知道双鹿能不能听懂他这一番话，大概是听懂了吧，驮着他的那头鹿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另一头鹿依依不舍地蹭了蹭花玲珑的头发，也跟着一同离去了。
    月光在云层里时隐时现，来的时候，明明记得岸边曾经突然出现水墙之类的波涛汹涌，这会儿的丹水看上去却是波澜不惊。
    双鹿最后的蹄子声也消失了，天地茫茫之间，只剩下昏迷的山精少女，和看起来已经很疲惫的除妖师少年。
    明明没有看到巨大豪猪，或者其他妖怪之类的潜在危险，但玖玉珏却是越观察越没底气，秋夜的风在河面上呼啸着，丹水却没有泛起一丝涟漪，也没有游鱼或者水草之类。
    整个水面就像是一片沉静的深渊，等待着挑战者的来访……或者等着吞噬下一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蜗牛萨满给他看的回忆里，她是被觅心和尚用竹篮装好，然后泅水而过的。
    他们当时也不是立刻过去的，而是做了各种准备。
    但眼下却容不得玖玉珏继续多想，背上的人已是气若游丝，眼下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寇可往，吾亦可往！
    轻轻把花玲珑放在地上，玖玉珏脱下红色的披风。
    鲲鹏披风，刚好是演武胜利后，她给他选的奖品。
    这下可真是物尽其用了，或者说好人有好报。
    他先是走到丹水河畔，把披风放进去沾了沾，然后拎了起来。
    夜风吹拂，披风就像是十分不屑一样，抖落了身上的水珠。用手一摸，整个披风依旧干爽，没有一丝湿润的打算。
    把花玲珑端端正正地放到披风上，然后用披风像是包粽子一样把她包起来，最后在首尾两处，用肩甲里藏着的细绳缠了几缠。
    两人手腕上的白绫，顺着上面的开口处伸了出来。
    这样一来，渡河的准备就算是完成了。
    鲲鹏披风可以避水，而她已经是山精，虽然呼吸不畅可能让她更难受，但是一时三刻不喘气，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月光下，丹水仍旧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然而接下来才是挑战的开始。
    就算没有妖怪，或者额外的风浪，在自然本身和浩大的灵力面前，他们仍旧太过渺小了些。
    没有时间继续感慨或者周密规划了，玖玉珏背着花玲珑，默想着御水的术法，朝丹水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沉重。
    靴底刚刚碰到河水，身躯就仿佛重了数倍，再往前走了几步，脚踝被没过时，已经是千钧重负了。
    有这么重吗？或者说，连续的奔波，让自己变得如此疲惫？
    玖玉珏张开嘴巴，用力呼吸了几下，水流在他的小腿上划过，没有激起一丝水花，却让他感觉力气又被抽走了几分。
    无论是丹水，还是身后的姑娘，都在无情地消耗着他的力气，前者还只是磨损和冲刷而已，后者却是连鲲鹏披风也无法阻挡，正在更快而毫不客气地吸取着他的精魂以及力气。
    站定原地，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没再向前挪动一步，脚下的暗流却正在拖着他在原地不断下沉。
    尽管自己能感觉到灵力在身上流转，抵御着丹水中那一丝弱水的冲刷。
    但是，御水之术并没有起作用，水流仍然在不断上升，朝着他的脑袋涌去。
    虽然当时来的路上，这术法也是自己淹了小腿后才起效果，但自己现在可没有当时的力气。
    此时后退还来得及，自己可以继续活着，但这样真的好吗？背上的人可就多半是回天乏术了。
    反正自己一直以来不就想死吗？这条一事无成的性命，就算交待在这儿，也没有人会有什么想法。顶多是下游的鱼类，可以吃到味道大概并不好的尸体吧。
    玖玉珏自嘲地笑了起来，用力侧过脑袋，想看着她沉睡的侧脸，却只看到了被红色披风蒙着的脑袋。
    他的目光沉着冷静，内心不再犹豫，而是坚定不移地向前方迈进起来。
    失败的话，她肯定也不会怪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