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水已经淹到了他的腰眼，御水之术才终于起了作用。
    长吁了一口气，玖玉珏向前探了探身子，双臂用力一抬，把像是巨大麻袋包裹的花玲珑盘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或者说在脖子后面绕了一圈。
    这样一来，除了脖子负担有点重之外，双肩用力一下子就方便起来了，接下来只要保持好平衡，走完这并没有多宽阔的丹水，目的地就在眼前了。
    丹水依旧在静静地流淌着，他已经完全是在靠着意志力在支撑着自己继续向前半走半游了，举世之重莫过于此。
    是因为披风浸了水吗？
    不，不会，该说不愧是稀有的名贵之物吗，虽然玖玉珏已经十分小心，但偶尔沾水的时候，只要从水中抬起，披风总是立刻就将水珠排斥掉，恢复成干爽的样子。
    那么，是因为靴子里灌满了水？
    或许是吧，或许自己应该提前光着脚，或者在靴子上装几片大大的叶子，这样蹬水的时候，就会像蛙蹼一样方便了，对，如果有下次，就让她帮自己做……最好还是别有下次了。
    前行仍在继续，御水之术仍然在作用着，他能感觉到灵力在随着他的意念流动。
    然而，水面渐渐逼向了他的脑袋，水声在耳边叫嚣着，丹水似乎已经不打算装模作样，而是打定主意，要将他们吞噬在此。
    玖玉珏双手高高举着花玲珑，时不时勉强把头伸起来换气，又因为不会游泳而缺乏要领，狠狠地呛了几口河水。
    在可以看到岸边的地方，水终于淹没了他的头顶，水面中抬起来的双手仍然托着花玲珑，缓缓地向前移动着。
    终于，又一大串气泡从水面上浮现出来，伸出水面的右手颤抖了一下，硬生生地单手托住了她的身子，左手慢慢地摸索过去，开始解开他自己手腕上的白绫。虽然没到能看见寺院的程度，不过这个距离应该已经足够了近吧？
    左手把药囊往披风里面一塞，碰到了她脑袋上的剑疤。
    总比两个人都淹死要来得好些，现在的力气，起码可以让她的身体落到地上。
    说不定之后自己有力气还可以游过去呢。
    刚才在叶子船里，白绫就差点被他解开，那之后也只是草草重新系了几下，却无意中帮了大忙，三下五除二，两人之间的纽带，又一次被他解开了。
    虽然那个凶巴巴的“花玲珑”警告自己不可以解开，但……他已经没办法想更多或者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在丹水带走她身体最后一丝余温之前，玖玉珏的双手向后微微挪动，接着猛地用力，花玲珑像是被弹弓弹出去的橡子，直直地往岸上坠去。
    山精的身体应该能扛得住这一下落地的撞击。
    他勉力从河水中抬起脑袋，心却立刻沉到了漆黑的河底。
    一阵夜风刚好刮了过来，他又特地把用了十成力气，把她的身体抛得太高，这下见高不见远，夜风吹着她杨柳般又轻又薄的身子，再过片刻，她便要落到水里了。
    下一瞬，玖玉珏的脑袋再次被水面掩埋，整个身子不断地向下沉去。
    河水深不见底，脚也丝毫没有触碰到河底的感觉，脑袋也开始迷糊起来，难道要在这里稀里糊涂地结束了？害得她和自己一起葬于水底？
    丹水从口鼻处不断涌了进来，终于，他感觉最后一丝精魂的力气也即将离他而去。
    身体却突然之间轻松起来，看来是回光返照的时候到了，玖玉珏在水下苦笑了起来。
    下一瞬，他的身体从水里如同一道水箭般激射而出。
    正南方的天空上，明月高悬。
    子时已到，弱水褪去，对精魂的束缚结束了。
    他身上属于花玲珑——也就是山精的精魂本就所剩无几，这样一来，御水之术发挥出了全部的效果，他自然就被丹水如同嫌弃一般地、立刻从水底吐了出来。
    玖玉珏来不及感觉身体的情况，浑身迸出一股新的力气，在水面飞奔前行。
    二十步、十步、五步！
    玖玉珏一个翻身，垫在坠落着的花玲珑身子的下方，在即将落到水里之前，山精少女终于被他堪堪接在了怀里。
    两人一同落在了水里，激起了好大一阵水花，一串泡沫浮出水面后，玖玉珏抱着被红色披风包裹着的花玲珑，挣扎着从水里钻了出来，又是几个纵跃，终于离开了丹水，回到了明明只是片刻，却感觉已有许久未曾触碰的河岸上。
    虽然弱水似乎确实褪去了，但花玲珑的状态如此之差，玖玉珏实在不敢冒险让她多在丹水里多待。
    这会儿连忙打开披风，鲲鹏披风极好地完成了它的职责，花玲珑的身上，除了额头上一层细细的汗珠，其余地方没有丝毫沾湿的样子。
    药囊卡在她衣衫的胸口处，她的身体并没有异状，也没有要消散的样子，他手忙脚乱地把白绫捆回到自己的手腕上。
    就像是催促他不要停下来休息似的，夜风呼啸起来，原本平静无波的丹水，也随之泛起了阵阵恶浪，水面越来越汹涌，一个又一个的浪头跃跃欲试，不断侵蚀着二人暂歇的河岸。
    无暇顾及河水的一连串变化，玖玉珏用手攥了攥湿漉漉的头发，拧掉了上面的水珠，接着从自己胸口内兜里掏出帕子——它倒还是干的——为花玲珑擦拭起了额头上的汗水。
    然而丹水的浪头终于还是打到了他们的身旁，溅起的水花只差几寸，就要落在两人的身上了。
    再一次用鲲鹏披风把花玲珑裹好，把药囊用绳子串好挂在了她的胸前，迈着沉重的步伐，玖玉珏背着花玲珑，朝来时的森林走去。
    夜路固然危险，却已经没有更多时间可以让他们耽搁。
    来时的林间小路走得有多轻松，这会儿背着花玲珑的玖玉珏走得就有多艰难。
    透过披风，自己的力气依旧在被她不断地吸引着，更糟糕的是，她身上的灵气实在是太过充足，正在缓慢而不停地散发到周围的花草树木上，而使得后者变得肉眼可见得更加茂密。
    密密麻麻地树叶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像是在渴求阳光和雨露一样，不断靠近她的身体。
    当初渡过丹水、交手之后，好像也有过类似的状况。
    这丫头还真是不让人省心的那一档……
    抱怨也没有意义，玖玉珏摇了摇头，咬着牙逼着自己越走越快。
    多年来，他并没有看到精魂的天资，因此只能不断地修行自己的肉体和术法，来勉强跟上师父和师姐的脚步。
    “还好平时没有太懈怠……”
    他已经走到了在她的记忆中看到的，可以俯瞰寺庙的山腰了。
    月光洒满了大地，记忆里阡陌交通，处处人烟的村落，这会儿已经变成了毫无生气的荒村。
    夜风在林间呜咽着，此时此刻，树木依旧伸长枝丫，从身后向他二人缓缓逼近。
    原来如此，当时觅心若是从这里直接跳下去，确实会太过显眼了一些，如果自己窥探到的记忆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的话，那白树形状的山精不可能察觉不到有人从这里观察许久，最后又一跃而下。
    但是那记忆显然有些问题，其中有几处和花玲珑所告诉自己的有着明显的冲突。
    究竟是蜗牛萨满作为占卜师，术法不精，还是这记忆本身就已经是被扭曲过的……？
    况且，无论如何，那白树山精显然是在觅心敲门前，便已经察觉到了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至于后来败于他手，则是另一码事了。
    玖玉珏肩膀一沉，避开了想要搭上来的树枝，那树枝跟着他肩膀的动作，朝着下方继续伸展起来。
    如今已经变成了破庙的寺庙突兀地落在荒村中间，已经不再能看到什么巨大的白树了。
    自己带过来的那几个兵士，果然如同她所说的那样，依旧在寺庙的边墙附近七倒八歪地躺着。
    几株绿植从院墙的墙沿上垂了下来，在兵士们的脑袋上方伸展着叶片。
    玖玉珏把花玲珑从背上解了下来，抱在了怀里，她还是没有醒的迹象。
    就在这儿吧。
    他将腰间的长剑连着剑鞘一起拔出，用力狠狠一挥，击开了一直死缠烂打着的树枝，接着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
    每次露营，师父懒得做饭，师姐更是一脸嫌弃，最后都是他负责埋锅造饭。
    玖玉珏翻了翻内兜，这次却摸到一片潮湿，掏出来一看，几张符纸已经被水黏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
    咂了咂嘴，他用剑鞘在圆圈中间比划了起来，每画一笔，他就感觉力气被抽走一分，写完后，整个人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原来如此，玖玉珏心下暗自感慨，之前画这些符咒的时候，也会消耗精魂，只是那时的自己看不见、感觉不到，而力气又充沛得很，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而现在身体本就十分虚弱，精魂也所剩无几，却又在这符咒上耗费了一些，整个人自然更加疲惫。
    “去。”
    他用剑鞘尖点了点符咒，又转过身来，指了指身后的地面。
    那圆圈以内的泥土，立刻如同活过来一般，跳将起来，走到了他身后所点的位置上，泥土上方伸出两条手臂，抓住了一直纠缠不休的树枝。
    那树枝这下被泥土拥抱着，反而安静下来，似乎不打算再折腾了。
    “好像有点浅，不过也够用了……那么，得让你委屈一下啦。”
    花玲珑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地沉睡着，玖玉珏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把披风从她身上解开，右手托起她的上身，左手托在她两腿腿弯下，缓慢而吃力地把她放到了这个竖着挖出来的土坑里。
    土坑内，周围的土壤微微松动了几下，细密的根须伸了出来，想要触碰她的身体。
    然而没等到玖玉珏出手阻拦，根须们先是如同施肥过度一般，干枯了下来，又在枯萎的同时，伴随着肉眼可见的微风，将它们的灵气，如同贡献祭品一样，递到了花玲珑的身上。
    这么几下之后，她的脸色立刻变得更加苍白起来，玖玉珏不敢怠慢，连忙把药囊打开。
    药囊里，果然是几片他曾经在百炼堂医馆里曾经见过的，名叫眼瞳石的黑色圆片。
    以及所谓的可以让花玲珑进入假死状态的药物，还有一截白色的，小拇指形状的木头。
    自己在医馆里时，似乎曾经被那个凶暴的“花玲珑”附身，而这小指，正是她从眼前这个处于昏迷状态的“花玲珑”手上砍下来的！
    他先将眼瞳石扣到她始终闭着的眼皮上，接着把药塞到了她的嘴里。
    后者倒是方便，他原本还担忧能否用酒水来帮忙服药，然而那药似乎在花玲珑的嘴巴里就已经融化掉了。
    不断涌来，而又枯萎凋零的根须，已经让坑里的泥土将花玲珑给自然覆盖住了，玖玉珏心下暗自叹息山精力量的奇妙，把最后一片外敷的药物，也就是那片白木小指，放到了她额头上的剑疤处。
    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一阵剧烈的颤抖之后，土偶化为了碎块。
    树枝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冲了过来，将花玲珑的脑袋紧紧包在中央，接着，玖玉珏并不意外地看到，树枝，连同着顺着树枝一同过来的树藤，甚至是长出树枝的树干，以及整棵树是树冠，还有和树冠相连的其他树冠，以及这些树冠的树木——
    所有的一切都极其迅速地繁盛起来，接着凋谢，又在凋谢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又一次茂盛起来，甚至比片刻之前还要茂盛，然后又一次凋谢，继而再一次长成根深叶茂的样子。
    似乎整座山头的精魂都化作了旋涡，而眼前这个被埋在土里的山精少女，则在这个旋涡的中心里，承受着灵力的涤荡。
    就当玖玉珏感觉自己已经要被落叶所活埋的时候，被树枝包裹着的，花玲珑额头的部分，散发出了刺破黑夜的白光。
    玖玉珏顿时再次紧张起来，灵力的流向又起了新的变化，而这一次，他似乎不能静观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