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玲珑用老年人特有的、颤巍巍的姿态站了起来，用乌黑的眸子俯视着仍然沉睡着的玖玉珏。
    她似乎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再一次用手摸了摸下巴下方的位置，却什么也没有摸到，于是便哈哈一笑，抬起左手手腕，在月光下仔细地端详起来。
    白绫依旧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清冽的酒香，上面的术法依旧在不可阻挡地运作着。
    维持着黑发黑瞳的样子，花玲珑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稍微勾了几下，两根白皙细嫩的手指，顷刻之间便变成了木条的形貌，木条上满是锋利的锯齿。
    两根手指，或者说两根短锯，就这么夹住了白绫，花玲珑的右手手背上浮现出了青筋，她的眉头也跟着紧紧地皱了起来。
    可惜，别说锯断了，白绫上连丝毫的划痕都没有留下，反而是这么一来一回，夜风从白绫上带走了不少酒渍，法阵的光辉也随之变得耀眼了几分。
    “看来这边也不是时候呢……”
    花玲珑语气失望地说道，她缓缓地放下左臂，把手指锯搭在玖玉珏的手腕上方，脸上显出十分犹豫的神色。
    玖玉珏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花玲珑吃了一惊，手指连忙变回了普通的样子。
    “玉珏？”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然而玖玉珏依旧没有醒来，他的消耗似乎太大了。
    “嗯……虽然几乎和空壳没什么差别了……但是……都做到这一步了，就要追求个圆圆满满才行！”
    摸着下巴，花玲珑自言自语地给自己打着气，手指却回到了短锯的形状，在玖玉珏的脖子和手腕来回游走着。
    “……可是夜长梦多，要不这次就在这儿弄完得了……？不行，草草糊弄过去的话，终究会有缺陷，行百里者半九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对……我得再耐心点才好……先去庙里看看好了。”
    她最终还是收回了夹在玖玉珏手腕上的指头锯子，只在后者的手腕上留下了两道浅浅的压痕。
    白绫似乎终于卸下了对花玲珑的提防，上面的阵法也随之暗淡了几分。
    花玲珑的眼中现出一抹狠戾之色，整个手掌外层突然多了一圈岩石，凶猛地砸向了白绫上一处阵法薄弱的位置。
    阵法在她的手掌砸到之前，便已经运作起来，白光像是完全吃不饱的貔貅一样，岩石刚刚开始接近白绫，便开始土崩瓦解，花玲珑手掌连忙回撤，然而外面的一圈碎石却没这么幸运，尽数消失在了白绫阵法上方几寸的位置。
    “真是烦人！”
    她厌烦地啐了一口，不再对白绫做什么尝试，整个人蹲了下来，动作熟练地将一直在昏睡中的玖玉珏扛起来背到了背上。
    “这年轻人倒真是挺能睡的……而且走起来会很累，这样好了。”
    背着玖玉珏，花玲珑的语气有些无奈。
    她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用眼睛看向了寺庙，或者说荒废的村子前，靠近森林边界的一棵大树。
    夜风在山间呼啸，渐渐的，呼啸声中多了几分“嗖嗖嗖”的声音。
    花玲珑耸了耸肩，朝地上看了看，几根树藤立刻从地面上破土而出，朝着山下急速俯冲下去，去势猛烈，夜风中“嗖嗖嗖”的声音不绝于耳。
    山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树藤的这一段也不再扭动，反而平稳地挪了过来，停在了花玲珑的面前。
    “嗯……”
    花玲珑在树藤上轻轻一捏，树藤立刻四散开来，坠成了一个藤条篮子，她满意地一笑，把玖玉珏放到了篮子里面，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这才点了点头。
    篮子在树藤上毫无停滞地滑行着，唯一的例外便是在山腰中央，树藤似乎在此撞击和打结，所以藤篮极其轻微地颠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花玲珑却立刻担心地看向了玖玉珏，好在，后者并未醒来，她这才安心地舒了口气。
    片刻之后，藤篮已经稳稳地停在了森林的入口处，借着月光，眼前是大片的荒芜。
    “走的还真彻底，这下不就必须得弄的圆满些，才能省些力气了？”
    花玲珑冷漠地扫视着这片曾经充满了烟火气，如今却已经满目废弃的土地。
    白树曾经所待着的，也是玖玉珏与花玲珑相遇，并且从此出发的寺庙就在他们的正前方。
    藤篮载着玖玉珏，跟随着花玲珑轻快的步伐一起不断接近着破庙。
    短短两天，它却显得比之前还要破败许多，院墙上布满了新出现的裂痕，墙沿上更是生出了大量杂草，整个破庙就像是随时都会倒塌下来，和自然融为一体似的。
    除了大门。
    大门和玖玉珏初次来访时，以及玖玉珏在记忆里所见到的样子并无二致，甚至，或许是因为雨水的冲刷，以及时不时的使用，以至于它有事可做——
    花玲珑的手刚接近大门，墙沿上的杂草就有如万箭齐发般攻向她的手臂。
    身后的藤篮里又发出了一阵呻吟声。
    花玲珑带着好笑的神色看着紧紧关闭的寺庙大门，再一次摸了摸没有胡须的下巴。
    “嗯，看来确实还不是时候。罢了，再等等也无妨。”
    她闭上眼睛，略加思索，接着随手一挥。
    藤篮，以及带着藤篮来到此处的树藤，随着她的动作一起化为了腐朽，腐朽又继续化为了灰烬。
    花玲珑睁开眼睛，回头望去，玖玉珏已经躺在地上了。
    “哦，差点忘了功臣。”
    她抬眼望向刚刚待过的山腰空地，几根树藤嗖嗖地飞上山腰，又带着一件红色的物事一同下来。
    花玲珑接过鲲鹏披风，取出披风里的酒葫芦和长剑等物，把它们别回到玖玉珏的腰间，又把披风揉乱，盖在了自己身上。
    “那么，年轻的除妖师，愿你做个好梦，可不要让我的期望落空……”
    她嘴角带着冰冷的笑意，朝着一直在旁边待命的藤蔓点了点头。
    第一根藤蔓拍打着玖玉珏的脸庞，他一声惊呼，终于醒了过来。
    “玲珑？！”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的起床景象，不如说，噩梦都比这要好些。
    根本来不及阻挡，玖玉珏眼睁睁地看着藤蔓如同触手妖怪一般，洞穿了已是黑发黑瞳的花玲珑的胸口。
    他连忙冲到她的身旁，拔出腰间长剑，左右挥舞了几下，树藤们便只有在残骸在地上抽搐的份儿了。
    “玲珑，你……！”
    玖玉珏慌乱地看着花玲珑，她的眼眸，甚至额头上的剑疤，都已经没有丝毫灵力聚集了，如今只有依旧绑着白绫的手腕上还带着术法残存的灵力，以及胸口被洞穿出的大洞，散发着山精特有的灵力。
    “嘿……你昏过去了，所以我想着把你拖到寺庙里休息……可没想到门口还有这几个家伙……果然治好了，它们不认识我了呢……”
    她吃力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抚摸玖玉珏的脸颊，而那只手却最终无力地垂了下去。
    玖玉珏握住了她垂下去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脸上。
    好冷。
    她的手就像是冰块一样，散发着彻骨寒意，就好像她已经一只脚离开了这个世界似的。
    “怎么救你？我能做什么？”
    玖玉珏沉声问道。
    不能慌。慌也没有用。这种时候慌了的话，再出任何一点差错，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咳……你心肠真好，这会儿还想着救我……”
    血不断地从花玲珑的胸口流出，她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看来从山精被治好也未必都是好事……咳咳……”
    “之后再说！现在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玖玉珏放下了她的手，用力地捏着她的脸低吼道。
    “嘿……别这么凶……你若是愿意，起码可以先把我带进这庙里一试？说不定里面的精魂还有剩，可以被引导着回来，为我治疗伤口呢……”
    花玲珑依旧笑着，却面露犹豫之色，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拜托玖玉珏带她回到寺庙之中。
    玖玉珏却是突然心头大震，面色更加凝重了几分。
    他再一次想起了在叶舟之中，那个凶巴巴的“花玲珑”的警告。
    “不要回到寺庙。”
    她是这么警告自己的。
    “……玉珏？”
    面前的花玲珑用微弱的声音呼唤道。
    玖玉珏连忙回过神来，捏着她脸颊的手不禁松了下来，语气却略微有些迟疑，“挪动你的话，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可要撑住，免得……”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他目光中的忧虑之色却是满得要溢出来一样。
    “……若是担心这个，那就不搬便是，作为人死去，我觉得也挺……咳，咳咳！也挺……挺不错的……”
    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脸上满是痛苦，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几乎已经听不清了。
    玖玉珏快速地深深呼吸几次，现在不是思考犹豫的时候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先把这丫头弄得活下去再说。
    玖玉珏终究还是有些慌张了，他甚至没注意到尽管被洞穿了胸口，但花玲珑身上的血迹却只有胸前一侧，她的背后依旧是干干净净的。
    他也没听到夜风中“不要进去”的呼号声。
    他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用肩膀动作轻柔地顶开了黑色的门板，就这么抱着花玲珑走进了后者刚刚无法自己进去的寺庙里。
    “把你放在哪里好些？大殿？偏殿？”
    玖玉珏扫视着寺庙的院子，谨慎地问道。
    是他的错觉吗？总觉得院子里有什么变化，无论是院子角落的树木，还是院墙上的花草，都在朝他们的方向散发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敌意。
    “……不，不用，就放在院子中央就好……那儿……咳咳咳……”
    随着咳嗽，花玲珑长长的黑发也跟着一起剧烈地抖动着。
    玖玉珏连忙走到她所要求的位置，动作温柔地把她放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前几天的雨，又或许是因为之前那雪白的柳絮曾经在这院子里覆盖了厚厚的一层。
    泥土十分的结实，又不会在衣服或头发上粘的到处都是。
    “谢谢，我感觉好多了。”
    花玲珑朝玖玉珏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她身上的气息不断变化起来，起初纷纷避开她的白色柳絮，也逐渐凑向了她的身旁，最飞舞着落到了她胸前的伤口处。
    树藤就像是被分解掉了似的，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的柳絮，将伤口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
    玖玉珏紧张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下却始终忐忑不安。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因为院墙周围这些若有若无的敌意？还是因为面前的少女，明明应该已经得偿所愿，失去了灵力，如今却依旧得到了灵力的照顾？
    亦或是，面前的少女，再这样被这些带着灵力的柳絮给治疗下去的话，恐怕就又要和精魂与灵力沾上边了，这么看来，或许让她作为人类死在寺庙门口，才是好事一桩。
    师父在的话，一定会说自己多管闲事……
    “咦？！”
    花玲珑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惊得玖玉珏原地跳了起来。
    “玲珑，怎么了？我在这儿！”
    他立刻扑到花玲珑的面前，抓着她的手，语气间满是关切。
    然而对方似乎并不领情，他的手被用力地甩开了。
    “是你…蠢货，我不是说不要回寺庙吗？”
    她语气嫌恶地说着，同时目光快速地扫视着寺院中的一切。
    “是你！”
    玖玉珏又惊又喜地叫道，“玲珑她在寺院门口受了伤，一时之间没有办法，只好来这寺内试着治疗，没想到真的有用！你呢，你到底是谁呜呜？”
    这个“花玲珑”的手劲儿大的出奇，玖玉珏的嘴巴又一次被她从两侧捏住了。
    “说过了。不要问问题。她在那之后醒过来了？我不是让你治好后赶紧滚远点吗？”
    “花玲珑”看着呜呜呀呀的玖玉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扬了扬眉毛，这才把手从后者的脸上松开。
    “她醒了！但是她说她担心我，所以才她才把我拖到这寺院……”
    玖玉珏的眼中再一次流露出惊恐的神色，若是治疗已经成功，那花玲珑真的有力气把他从山腰上搬到这寺庙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