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玉珏没有移动脑袋，而是任由花玲珑这么凑到了自己面前。
    师父喝到兴起的时候也会这么凑过来，但自己那时总是谨记着师姐的建议，把他的脑袋推到旁边去了。
    没想到现在又有新的醉醺醺的脑袋凑过来了，而且还笑的十分可爱。
    “嘻嘻，我就说嘛，好几次回过神来，你都怪怪的，但你为什么从来都不问呢？”
    花玲珑笑嘻嘻地问道，她侧过头喝了口酒，转回头时嘟起了嘴，似乎打算把酒喂给玖玉珏。
    玖玉珏眨了眨眼，终于还是伸手捏住花玲珑的下巴，低下脑袋，嘴唇向前轻轻碰了碰，旋即把后者的脑袋挪开了。
    “唉，明明我这马上就未必有明天了，抓紧当下，及时行乐不好吗？玉珏你之后会后悔哦……”
    花玲珑小声抱怨个不停，她抬起手来捂住嘴唇，脸上的笑意掩饰不住。
    “及时行乐也会后悔，不及时行乐也会后悔，聊完再后悔也不迟。”
    玖玉珏轻声说道，拉着花玲珑坐回到了蒲团上，接着微微一拽，把她拽到了自己的怀里。
    “我是见过她几次……所以她的名字果然叫红玷，对吗？”
    玖玉珏摸着怀中少女的柔顺长发，回想起那张冷漠而时不时有些凶狠的面容。
    嗯，还是这个被摸他顺着毛的比较可爱，或者，起码不会突然被打。
    花玲珑却在此时突然从他怀中挣扎着站了起来，吓得玖玉珏立刻打了个激灵，朝后退了一下。
    花玲珑身子摇摇晃晃，低下脑袋俯视着满脸疑惑的玖玉珏，接着翻了个白眼：“哼~明明怀里抱着我，却在这儿聊别的姑娘，还好没跟你及时行乐呢。”
    她见玖玉珏的表情明显有些慌张，这才笑了起来：“说笑而已，看把你吓得。”
    说罢，花玲珑向后躺在蒲团上，伸了个懒腰，继续说道：“就是有些不爽，聊点什么不好，非要聊别的女人。”
    她这么说着，把酒杯朝玖玉珏的方向伸了过来，后者忙不迭地给她斟满了酒，笑着看她一饮而尽，又给她倒了一杯新酒。
    “玲珑若是不想聊，那便说点别的。说起来，你曾说过，这偏殿里可是有着各种术法符纸，还有些书籍古籍来着？”
    玖玉珏的目光再次朝着两侧墙壁的壁柜上飘去，这下轮到花玲珑脸色僵硬了，“不，不用换话题啦……是有些话本和典籍，不过没什么特别的，玉珏你也不用特地惦记了，我们还是继续聊红玷吧，嘻嘻。”
    她翻身换了个方向，又一次朝玖玉珏的方向滚动过来，最终把脑袋放在了后者的大腿上，从下向上注视着玖玉珏的眼睛。
    玖玉珏又一次回想起了在叶子小船里的警告。
    但总觉得刚才醒来之前的梦境里，那个叫红玷的姑娘似乎改变了之前的说辞。
    “她的名字倒是好听，”玖玉珏低着头说道，“红玷，‘红’字自不必说，是朱砂的那个殷红，第二个字呢，可是‘靛青’的‘靛’？”
    “嗯？不是，是‘玷污’的玷，或者说，嘻嘻，是你身上的斑点，所以才会和你合不来吧。”
    花玲珑勾了勾手指，见玖玉珏没有反应，抬起手来，把玖玉珏束好的头发拽下把玩起来。
    玷，是白玉上的斑点。
    “那她到底是谁？”
    玖玉珏继续追问道。
    “唉，我的好玉珏，这可能就是最后一夜了，你能不能多关心关心我啊。”
    花玲珑撇了撇嘴，把玖玉珏头发在指头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毫无实感。
    她的身体在不断的溃散，但她只是觉得有些困倦而已，却并没有什么痛苦的感觉。
    玖玉珏也只有在最初注意到的时候大为震撼，现在冷静下来，自己也是疑惑不已，难道自己其实真的如此冷漠，又或者自己对眼前的少女，其实并没有多少情意？
    不，不是的。他其实难过得很，但心里却总觉得现在还不是难过的时候。
    明明她已经回天乏术了，自己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奇迹发生？
    他的指尖轻触着花玲珑的额头，那雪白光洁的额头是如此的冰冷，她简直像是早已经死去多时了一般。
    “唉，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谁，连‘红玷’是哪两个字，都是来到这寺院之后才知道的呢。倒是你先说说，她对你做了什么？”
    花玲珑似乎回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闷闷不乐地闭上眼睛。
    玖玉珏笑了起来，将那几次花玲珑突然起变化的样子一一描述出来。
    在大殿中自己原以为必胜的突袭，被突如其来的双剑轻易挡下。
    失败的傀儡仪式中，恶狠狠的警告。
    渡过丹水后，阴魂不散的仪式长剑，以及被红玷那可怕的力气所压制。
    “山坡上吸我血的，到底是谁？”
    玖玉珏说着说着，低头笑起来问了一句。
    “……是我，不过当时我迷迷糊糊的——不准笑！接着说~”
    花玲珑红着脸承认道，用手戳着玖玉珏的下巴，催着他继续说下去。
    后者继续说了在泡温泉时的情况，“……总之，这一次倒是和平了许多，有种‘她果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看着很凶啊’的感觉。”
    “嗯……然后呢？”
    花玲珑撇开脸，看向酒杯想喝一口，却发现杯子里已经空空如也了。
    夜色逐渐深沉，月亮已经过了头顶，开始向西方缓缓落下。
    玖玉珏继续说了百炼堂里的情况，红玷似乎借着他的身体展现出了无可匹敌的战技，接着又说了后来回程路上，在叶子小船里，自己被如何警告了“五不准”，又如何吃了好几巴掌。
    “嘻嘻，所以她禁止你做的事和说的话，你是一个没落下地全做了一遍？”
    花玲珑静静地听着，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她没有继续讨酒喝，而是扭了一下身子，伸手玩着玖玉珏腰间的龙髓腰绳。
    “……倒也不至于吧，她要我在你被治好后，不要和你待在一起。不过既然——”
    “——不过既然我现在快要归于尘土了，所以就可以待在一起，尽情享受这最后的时光了，对不对？”
    花玲珑抬起手来，打断了玖玉珏的话语。
    她的手里牵着龙髓腰绳，然而红色的腰绳上不知何时，已经满是裂痕。
    “你刚才说在山腰那边治疗我时，精魂灵力被我吸了个一干二净，看来这腰带也不能幸免呢。”
    红色的眼睛眨了眨，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语气中充满了歉疚之情，“这个对你来说蛮重要的吧，毕竟是你师父遗留给你的……玉珏？”
    玖玉珏却像是没听到她说什么似的，只是借着月光和院子里飘落着的柳絮，怔怔地看着龙髓腰绳。
    他并没有发现这腰绳已经濒临断裂，但又意外地对它即将断裂这件事毫不意外，就好像是早就知道它已经行将就木一样。
    “啊，没事。我只是……本以为能想起来什么……”
    玖玉珏捂着脑袋说道，他感觉头昏昏沉沉的，是因为一路奔波的疲劳终于涌上来了吗？
    他摇了摇头，默默凝神静息，片刻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啦，玉珏你别说了，歇一歇，让我来讲一会儿，不过我对她的了解，恐怕也没比你多多少，毕竟，你还和她聊过这么多，我却好像只在梦里和她见过几面呢。”
    花玲珑见玖玉珏点头同意，便打开话匣子说了起来。
    有段时间，其实就是最初因为精魂寄宿到身体中，双眼变红之后的那段时间，父亲常常扬言要把花玲珑丢到后山去自生自灭，在这种时候，母亲总是把她藏在自己的身后，和父亲激烈地争吵，保护着她。
    但争吵越来越激烈，某一天，父亲又在激烈地辱骂母亲生出来这么个怪胎，花玲珑的眼睛里红光大盛，被紧紧盯住的父亲受到这视线的刺激，冲过来便开始殴打花玲珑，以及想要保护她的母亲。
    “唉，其实那之前，他就已经打过我好多次，也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打过娘亲很多次了。可直到那天，我和娘亲才知道，彼此一直在被他这个一家之主不断用拳头招呼着。”
    花玲珑露出自嘲的笑容，反握住抚摸着自己脸颊的玖玉珏的手，继续说了起来。
    但那天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却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之后父亲便索性摆烂了，而自己时不时便会失去记忆，而失去记忆的时候，往往是父母因为她而激烈争吵或者动手的时候。
    母亲在那之后，也不再如同之前那般护着她了，在不得不看着她的时候，目光里总是带着一股令花玲珑十分难过的神色。
    哪有母亲会畏惧女儿呢？哪有女儿会乐意让父母畏惧自己呢？自己或许真的不该活着了。
    花玲珑说到这儿，似乎已经消耗了不少所剩不多的体力，她的呼吸也跟着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玖玉珏无言以对，只是继续抚摸着花玲珑的脸颊。
    片刻的静谧之后，他还是艰难地开了口：“玲珑，你若是不想说，咱们聊点别的便是，若不然，安静喝酒也是很好的。”
    他感觉到了心疼。
    自己虽然早就失去了故乡，也没有故乡可以回去。
    但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花玲珑摇了摇头，“我就要说。哼……现在想来，我还没和人抱怨过这些呢。唯一一个问过这些的，是觅心和尚，可他又安了什么好心？玉珏，你继续听着就好了。”
    她似乎也有些困乏了，但玖玉珏点头之后，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红玷”。
    她听到父母这么谈论她失忆时的样子，她知道的，村后面祠堂的石头上有些红色的斑点，那就是所谓的“玷”，村里向来视之为不祥之兆。
    不过后来，那和尚突然就造访了她所在的偏远村子，又把她一路带到了这寺院。
    “……玉珏，你怎么一直在嗯来嗯去的，就好像你早就知道我是怎么从故乡的那个小村子来到这寺庙似的？”
    花玲珑说完觅心载着她来到寺院门口，突然止住了话头，面带怀疑地问道。
    玖玉珏这才一惊，自己并没有告诉她那蜗牛的术法，与自己看到的，似乎是她记忆的画面。
    ”没……抱歉，但是……“
    他少见地支支吾吾了起来，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花玲珑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哎哟，瞧把你慌得，没事，姑娘我大人有大量，不过作为补偿，你好好记住我的故事就好了……可别轻易忘记。”
    她拍了拍手，显然一心想在意识消散之前，对玖玉珏说完自己的经历。
    来到寺庙之后，她的记忆就出现了更多的空白，只记得自己莫名奇妙便变成了白发，觅心所说的治疗红瞳自然也不了了之，那些莫名奇妙的授血仪式举行了不知道多少次，最后自己计划杀死觅心，甚至凭空想出了干掉他的方案计划，但最终，却没见到后者的尸体残骸。
    战胜觅心之后，她才发现，根本没法单独离开寺院，只要踏出这寺门，她的身体便会飞速衰败。
    玖玉珏面无表情地倾听着，心里的疑惑却是越来越多。
    这么说这个叫红玷的姑娘，确实一直都在试图保护花玲珑了。
    但她，究竟是花玲珑自己的一部分，还是因为那精魂里夹杂着什么其他的东西？
    另一方面，他明明看到了白树，而花玲珑却根本没有提过。
    “玲珑，你可知道这寺庙里曾经的样子？”
    月亮逐渐划向西方，花玲珑的脸色也又一次苍白起来，而且这一次的苍白中，藏着一股惨淡的气息。
    没有时间给玖玉珏浪费了。
    “嘻嘻，‘这你可问对人了！’——我本想这么回答你的，但，哎呀，你自己看吧。”
    花玲珑指着墙上的壁柜，手指一勾。
    那壁柜立刻打开，有什么东西嗖嗖地飞了过来。
    玖玉珏抬手接住，原来是一卷绢册。
    “喏，不过我想起来了，你来讨伐我的时候，明明应该也看过了才对……这寺院据说原本有一棵巨大的白树，但却不知为何消亡了，所以那觅心和尚才把我带到这里，让我吸收她的精魂，变成山精。唉，他既然已经消失，我不久之后也要步他的后尘，其中缘由，反而要稀里糊涂地混过去了。”
    花玲珑看着翻动绢册的玖玉珏，语气无奈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