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阴云如墨,乌压压朝着大地的方向碾来,让这本就沉寂的黑夜更添一分压抑。

    天空轰然作响,整个城都的面貌在刺目的闪光下一晃而过,随即便听得淅沥的雨声缓缓响起,浸润出一块块墨渍。

    满地涟漪中,踏入一双不染尘埃的绣鞋。

    从那双格格不入的绣鞋往上看去,便见得一身素白的姑娘撑伞立在雨中,伞下时而露出的白皙面庞上淡然一片,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一具被操纵的傀儡。

    雨势渐急,她微微挪开伞面,深邃乌黑的瞳仁微微一转,看向天空。

    总是在这样的坏天气。

    她分明没有张嘴,周遭的空气里却似乎传来了一声叹息。

    司缨低下头迈开步子,雨幕从她忽明忽暗的身影中穿过,所经之处留不下半点痕迹。

    不急不慢的步子辗转周折过几个巷道,四周的景致由荒芜转向靡丽,眼见着到了一座雕梁画栋的府宅门前,方才再次停下。

    门内,却是与外头这静谧夜色截然不同的喧哗景象。

    “爹!您放过我娘吧!”

    粗衣布衫的少年跪在地上,雨水早已打湿了他的衣衫。他抓着前人的衣袖,眉头紧锁,死死盯着那人,却吐出来这么一句恳求的话。

    在他身后,同样衣袍破旧的女人长发散乱,由着几个壮硕的下人架着,如同押解一般被禁锢在原地。

    “她要毁你前程,带你去做那碌碌无为的庸俗之辈,叫我如何能放过她!”

    宁峰怒视着二人,一手指尖不住地点向那女子,一手长袖一挥,神色变换间仿佛说出了千言万语,然最终只是恨道:“今日为父不将她处置了,来日她还要蛊惑于你,后患无穷!”

    “蛊惑……”

    这方争吵中,兀地传来一声女子的低笑。

    女人从蓬乱的头发中露出脸来,分明面上被脏污所覆,嘴角却挂着不屑的嘲意,身子朝前倾了倾,迎上宁峰厌恶的目光。

    “你不问既平意愿,便强行替他安排这劳什子成仙路,比你嘴里这‘蛊惑’,又好到哪里去?”

    听着“成仙”二字,宁既平的身影晃了晃。

    “既平也是我的儿子,凭什么万事都要听你的?”

    女子一双眸子盯住宁峰,死死咬着下唇。两旁架着的下人觑了主子脸色,将人往下死死地按了按,又将胳膊收紧,引得女子闷哼一声,再不能有其他动作。

    “跟着你,能有什么出息?他如今年轻,觉得你那安逸等死的日子不错,却不知他放弃了大好前程!”

    宁峰愠怒的双眼扫过宁既平,冷哼了声,继续道:“我原也不想伤你娘性命,奈何你定力实在不坚,几番花言巧语便能让你懈怠至此,我只能……”

    “不可!爹!儿子不敢了!”

    不等宁峰说完,宁既平便悚然抬首,急急膝行两步双手往地上一撑,笔直的身子径自俯了下去,额头与地面一撞,竟有几分血丝晕在雨水中。

    “儿子往后会听爹的话,再不敢有半分忤逆,只求爹看在往日相处的分上,放娘一命!”

    他仿佛还觉得不够,将头抬起来又叩了几次,一行清泪混在雨水中,自面颊上滑下,不知是因为屈辱还是恐惧。

    宁峰见这情景心中并不觉得满意,宁既平到底还是性子软了些,这点胁迫就让他屈了骨头,如此更不能让他留有牵念,更该叫他知道些教训,硬下心肠。

    “你也莫觉得委屈,今日种种,皆是因你心志不坚,左右动摇。先前已应了为父一心修道,又被这俗世牵累割舍不下,辜负了为父的期许。今日之事,便当是教训,往后你要牢记此情此景,不可再做傻事。”

    宁峰话毕,观宁既平神色,朝着几个下人示意了一番,那几个拘着女子的下人便拖着人往外头走。

    一时间两方凄厉的叫喊声不绝,宁既平亦是猛地站起身便要往外去,却被这方同样守着的人给拦住了。

    他双目赤红,呆滞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盯着女子远去的背影。

    他瞧见的是那人的背影,自然也就没有看见女子背过身后,她身旁下人悄然松懈的手臂。

    宁既平茫然地看着空荡的院落,浑身透出颓然的气息。

    是,这一切,全是他的缘故。

    他自是想谋一个前程,于是顺应了父亲安排的路。

    母亲却担忧他修道不成,反赔了性命,跟父亲沟通不成,反被送去了别郡的庄子里。

    他到底惦念母亲,做不到父亲那样绝情,因而悄悄去了母亲所在的庄子,是想同母亲好好说说他的打算的。

    只是方一搭上话,便被父亲的人抓了回来。

    他并无庇护自己母亲的能耐,却还要同母亲冒险来这一遭,可谓狂妄幼稚,得不偿失。

    宁既平思及往事,只觉得身上的负担陡然加重,他心中沉甸甸的,喉咙哽咽,甚至不能抬头看一眼身后的父亲。

    天黯如铅,阴云愈重,猎猎风声夹杂着雷鸣,丛云里时不时透着辉光。

    司缨撑伞走到宁峰身边,她那双眼瞧上去仍旧毫无光彩,却仿佛凭空生了漩涡,能够看进人心。

    在她站定的瞬间,宁峰的眸子也几番变化,最后竟是直接黯淡下去,失了光彩,变得与司缨的双眼无二。

    司缨一直紧闭的唇微微张合,单手轻抬,旋即掌心便出现了翻滚的黑雾。黑雾朝着虚空延长,逐渐凝结成了一把剑的形状。

    她将这黑雾剑往前一伸,旁边宁峰的手也随之一动。

    司缨手中的剑没有具体的状态,然而宁峰的手中出现的,却是一把实实在在的,开了锋的剑。

    宁既平背对着这一切,脸上早已被雨和泪沾满,他已陷入全然的自责中,痛苦万分,难以自拔。

    他满心尽是迷茫,然修道之人,最终要的便是坚定道心。

    司缨手指一抬,一虚一实两柄剑便齐齐发作,雾影追随者剑身,直朝着宁既平心口而去。

    “娘……”

    一声呢喃,带有难以言喻的伤痛与颓然,突然溢出于口,不知入了谁的耳。

    那两把剑,堪堪停在了宁既平心口前一寸。

    司缨从无波澜的双眸终于生了情绪,不知为何,她只觉心口陡然刺痛了一下,随即绵密的酸涩缠上了她的心,连带着眼眶也酸胀难忍。

    她手一松,好容易凝结出的黑雾瞬间散开,手中的两柄剑齐齐消失,用这只腾出的手,她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

    她一直讨厌这些事。

    讨厌坏天气,讨厌重播的糟糕回忆,讨厌那些必死的结局。

    一如现在这般,作为心魔,她要亲手了结这个溺于回忆的修道者。

    话是这么说,司缨此刻却不见半点要出手的迹象。

    她不知道为何会有那样刺痛的感觉,如若不是心魔不会流泪,只怕她这会儿已经落下泪来。

    所以,让她去杀死那个执着于母亲的孩子,果然是做不到的。

    司缨木然地看着这片回忆构成的幻境,最终将目光落在天际将来的雷云处。

    其实很奇怪,作为心魔,本就是人心底的阴暗滋生,作为修道试炼的一环,更应冷漠无情,方才能做出最公正的评判——生或死。

    而她,却总在这样的关头,莫名地有了仁慈,有了心软。

    有时她甚至想,要不就这样放过吧。

    他们又有何错呢,这些为何是错呢?

    还没等司缨想完,那片雷云便如同沸腾一般缠绕着雷电,慢慢移到了宁既平的上方。

    紧接着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响过,碗口粗的雷电便直直劈了下来。

    雷过之处,自是净化万物,因此这幻境也被消除,留下一个蜷缩着流泪的肉体凡胎,承受着来自登仙失败的惩戒。

    天的惩戒,不过数息。

    司缨闭上了眼。

    可下一瞬,她便觉得自己的心口一凉,仿佛有什么洞穿了自己的身体。

    疼痛瞬间蔓延了全身,她讶然睁眼,浓雾散开,入眼尽是红光一片。一个身披甲胄的少年手执长枪,浅笑着立在她身前。

    少年马尾高束,眉目俊朗,飘飞的发尾如旌旗飞舞,身上战意沸腾,仿佛是天生的将种。

    空气中蒸腾的热气似乎应和着远处熊熊燃烧着的火光,刀枪剑戟横七竖八地散落在远处的大地上。

    唯有这少年手中冰冷的长枪,没入她的身体。

    她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少年是谁。

    人界西绥国的皇长子,封戟。据说他是天生仙骨,仙缘颇深。

    更逞论他占此地龙气,身负一国气运,简直是得天独厚的条件。

    但若说他最后到底能不能成仙,作为跟了他许久的心魔,司缨更觉得他会失败。

    只因他不同于宁既平困于母子情谊,陷入自我怀疑这样单纯的心魔境。

    司缨看向远处明暗闪烁的火光。

    封戟的心魔,是因他而死的十几万将士。

    她想,如何能放下这样沉甸的生命呢?

    当封戟再一次站在这些将士面前时,眼底流露出那样深沉的痛惜与不忍,他迟迟没有动手,仿佛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之中。

    按理来说,他道行足够,该斩破这脆弱的心魔境,心中解脱,再不让自己受到心魔牵制。

    可他没有。

    司缨不出手,却已然有了判断,眼见着雷云又一次聚集,她不禁心中发紧,难免想起了那个蜷缩着哭泣的身影。

    这一次,她松懈了,放了他通过。

    天上的雷云似乎顿了一顿,才缓缓散开,然后那柄长枪突然出现,钻入司缨的心口。

    她愕然看着封戟带着笑的面庞,这少年的模样,却似乎蒙上了黑雾。

    这是魔气。

    紧接着她听见一声轻嘲。

    “一群麻烦。”

    伴随着这句话,震耳欲聋的轰炸声从四周传来,火星四溢,火光连绵。

    他毫不手软地了结了那些将士的性命,甚至觉得那是麻烦。

    那些不忍,犹豫。

    全是装的。

    因被伤了根本,司缨眼前一阵阵发黑,然而她感知到的魔气却越来越浓烈。

    司缨终于知道,自己恐怕犯了大错。

    这样身为魔,心为魔的人。

    她被诳惑,放了他成仙。

    ==

    “师妹……师妹……”

    院落垂柳葱芜,天际艳阳高照,是个好天气。

    但这居所内层层缭绕的纱帐内,昏睡的人儿冷汗阵阵,呼吸急促,显然是魇住了。

    床榻旁守着的女子轻轻地唤着,试图将人喊醒。

    “师妹……”

    司缨慢慢从梦中醒来,渐渐听清了耳畔的呼唤,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这双眼充溢着光亮,灵动自然。

    她盯着帐顶,听见身旁人惊喜的呼声,恍然想起。

    她已不再是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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