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地界拔地倚天的山峰上，拨过重重巉岩，依稀见得云雾里丰草长林的屋舍。
舍内清旷轩敞，药香缭绕，正堂一处几案旁，对坐着三个女子。
“还是与往常一样，我这瞧不出什么，不必白费力气了。”
一只素白的手从司缨额心挪开，手中残余的灵力似个缀着尾巴的蝶，在额心盘桓了一会儿才翩翩散开。
施法的人云髻峨峨，样貌看去是个年轻的女子，却已成了仙缘山的长老。她神情不变，从容收了手，广袖微合，徐然告知了二人查探的结论。
司缨了然，不禁摸了摸还带有温热触感的额头，眼中并没有失望。
长老姓谭，是仙缘山角山山主，掌医，寻常的病症在她手底易如拾芥，就算有些疑难杂症，也不会难倒她太多。作为人界第一山的掌医，她有这个资本，也有这个能力。
但对于眼前这个小丫头的梦魇之症，她如何都瞧不出什么端倪，一时间她眉眼里带了几分为难。
司缨心想如若不成就罢了，再是难熬，毕竟也是发生过的事情，无非就是将这些事重演一遍，刚好还能做个提醒，省得她忘记自己曾经做过什么有悖天道的事。
往远了猜，这未必不是天道要她遭一遭罪，如若这般，又岂是人力可阻挠的？
但与她同来的三师姐闻芊桃却不甘心，今日这一趟，也正是这位三师姐惦念，说是如何也要过来看看。
因她与司缨住在一处，见过许多次师妹梦魇的样子，便忍不住追问：“师妹她未入道，说到底还是个凡人，怎么会被这怪疾缠身？”
司缨当然不能说自己曾做过心魔这回事。说到底，无论是仙界仙门还是人界宗门，都对“魔”之一字避如蛇蝎。如若她坦诚了自己的过去，留不留得下来是另说，只怕这孱弱的凡人身躯便要承受质疑与责难，或被当作异类被清剿。
她抿唇不语。
“说了，看不出来，个中缘由，我也不清楚。”
谭长老摇摇头，答了闻芊桃的话，语气却冷了下去。事已毕，她一捋袖子起身，预备将这二人送离此间，却蓦地想起了一物。
她踌躇片刻，转头朝内间看去，抿着唇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这方二人见状也循着谭长老的视线落处瞧去，入眼处只有一个被帘遮盖的内室，但紧接着，她们便被谭长老的话打断了注意。
“你二人在此处稍坐，不要张望，不要探究，我去去就来。”
司缨与闻芊桃对视一眼，皆是听话地寻了地方再次坐下，双眼也不再向着内间打量。
谭长老见状面色梢霁，掀开内间垂下的厚重帘子往里去。
帘开帘闭间，亦有淡淡的灵气波动，饶是这样天光大亮的时辰，帘下偶尔露出的一角光景，也仍旧被黑暗充溢，寂静无声。
可以猜想，这帘子大约是加注了禁制，倘若如司缨一般身处帘外，便无法听见、看见帘内发生的任何动静。
于是二人等了好一阵，才见帘子微微动了动，露出谭长老的面容来。她单手掀帘，另只手捧于胸前，掌心多了个木鱼样萦绕着灵气的物事。
知道两人等久了，谭长老出来后也不耽搁，指了宽敞点的地儿，叫司缨盘腿坐过来，并将这木鱼放在她的身前。
闻芊桃见状伸头看了一眼，试探道：“木鱼？”
谭长老点头：“本体确是木鱼。木鱼之声，本就能使人平心静气，‘恬澹虚无，真气从之’，我又在其上以灵气增幅了它的效用，因此对修道之人也有宁神清心的作用……”
但她看着木鱼净白的模样，故意没将话说完。
事实上，单凭这宁神清心一条，并不足以让她专程去捯饬这样一个灵器，更不致于这般神神秘秘地在小辈跟前半掩半藏地拿来。
只是这木鱼是由登仙门前的百年白桦仙木制成，自然带有祛除魔气的能耐。
因而她研制此物，是为针对近年修道者面临的一大难题——心魔。
“闭眼。”
谭长老不再多说，果断在司缨对面坐下。
她手中握着犍稚，自己也闭上了眼，嘴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通身便现出灵气驱动的光晕，缓慢而温和地朝着手中犍稚涌去。
不像寻常僧人用手敲动来奏出声响，谭长老的手悬在木鱼上方，犍稚也一动不动，唯有从身体身处不断涌出的灵气慢慢汇聚在犍稚之下，轻盈跳跃的光斑被裹挟着，如同水滴一般，慢慢聚集，慢慢垂下。
“咚”的一声。
那滴灵气已经吸收到了极限，晶莹饱满，浑然有光。它松开与犍稚衔接的最后一厘，朝着木鱼的方向飞速坠落、猛地溅开，震荡出环转的光圈向外扩散，霎时间，似乎连风都停息了片刻。
闻芊桃愣愣地看着这一切，虽然她仅仅是个旁观的，但她似乎也感觉到有一阵清风吹过面颊、耳畔，紧接着，缠着自己一早上的那点急躁，不知何时消失了。
正对着谭长老的司缨也似有所感，睁眼回神，与谭长老打量的视线相触。
谭长老拿回木鱼，站起身子，上下看了眼司缨，道：“今晚回去再看看，若仍旧梦魇，明日便再来。”
内心却也嘀咕，那同来的闻姓弟子经了清心，纵然施法的对象不是她，也眼见着眉目都舒展开了。
为何眼前这个。竟瞧不出半点变化？
她思索片刻，还是劝道：“我想最好是你能尽早入道，你只怕是未入道行，先生迷惘。从前问过你是否曾生过变故，你不愿说，我也能理解，但如此一来，这事旁人能帮到的，便少之又少了，你要清楚。”
谭长老严肃着脸说完，得了小辈应和，正要将木鱼送回，便见那帘子再次撩开，大步走出一个络腮胡的大汉，他面色红润，神完气足，一见谭长老便哈哈大笑起来，仿佛遇到了什么好事。
“你出来作甚？“谭长老却将眉头皱得更深，瞥了一眼没走的两个小辈，只含糊问道：“如何？”
大汉看见小辈，轻咳了一声，故作正经地将一只手背到身后，另只手竖到谭长老眼前，比了个“一”。
“一成可能？”
听着谭长老猜完，大汉手指摆了摆，又笑道：“是没戏咯。”
大汉美滋滋地将手中的铜板抛了又抛，觑见谭长老沉下去的脸色，才将笑意收了收，指指谭长老手中的木鱼，安慰道：“不行你再琢磨琢磨，说不定有转机呢？我玄算有时候也没那么准。”
无论是从他那样貌和一手的铜板，抑或是这大汉嘴中的“玄算”，都不难猜出这大汉的身份——人界以卜算出名的玄算道人，如今出现在仙缘山，应当是为何人卜算而来。
他这会儿心情不错，一边嘴中哼哼着“第一人定是出自我家”，一边将目光放在了两个小辈的身上。
他眉目生得粗犷，横竖看过去都是一番恶人相。他好奇心起，于是狞笑着搓手到了小辈面前，眼睛来回打量了一番，感应到了司缨身上那股熟悉的灵气，捻着铜板笑道：“方才是你吧？用了木鱼的丫头。”
不等谭长老反应过来，便听得玄算大喝一声，一掌按在桌几上，朗声道：“谭缃，我就知道你还藏着好苗子，且让我来算算——”
他大手一挥，隔空掷出三枚铜板，并迅速追加了几道灵力，使之悬在半空。
“起——”
玄算再喝一声，一掌拍向虚空，铜板被灵力催发，齐齐飞起。
“开——”
玄算手一收，松了力道，三枚铜板四周灵力消失，然后光速坠下，落在地面。
几人都想知道玄算得出个什么结论，却见那几枚铜板刚一触及地面，便被碾成了粉状，不知是何处的风吹来，不一会儿，连粉状的物事也不见了。
玄算瞪大眼，翻身想去查看，却感觉喉头一腥，哇得吐出一口血来。
“玄算！”
谭缃大吃一惊，疾步赶来，在玄算身后一扶。
“你这是怎了？问了什么？”
这情形有小辈在场没有丝毫助力，反还要顾及她们感受，于是谭缃扶着玄算，命司缨和闻芊桃自去休息，不用想太多，她会解决。
但闻芊桃那寻根究底的性子定然不肯罢休，叽叽喳喳吵了司缨一路，这方不提。
却说玄算，也没想到自己原是帮忙兼打探消息来的这一遭，不想却将自己赔了进去。
谭缃素手点过玄算周身几个大穴，将玄算扶了坐下，拖着手腕摁住了脉搏，硬是喂了几粒丹丸进去。玄算顺势盘腿坐下，双掌横于胸前，缓慢地平复起气息来。
谭缃等他面色梢缓，沉着脸又问了一遍：“你都问了什么？谁准你随便出手了？莽夫！”
她骂出声才觉得心口松快了些，思及玄算方才莽撞情态，又觉得不必对他客气，她轻轻嗤笑了一声，道：“内息紊乱，几脉受损，看你方才得意忘形，这下不躺个一年半载，是恢复不过来的了。”
玄算擦去唇边鲜红血迹，疲惫地睁开眼，这一番动荡下来，他竟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我这是拿命试你仙缘山深浅……哎……”
“说说？深浅如何？”
“那当然是……”玄算刚起了个头，便见着谭缃不善的视线，忙改口道：“当然没试出深浅了，我玄算与你谭缃不过萍水相逢泛泛之交，怎么可能让我打探到消息呢……哈哈……”
“不过，”玄算眼瞅着先前两个小辈离去的方向，好奇道：“那是你的弟子？我看她半点修为也无，你竟舍得用一次‘木鱼’？”
“不是我的弟子，”谭缃走到书桌旁，抽了张纸提笔写着什么，她看了眼没动静的内室，将手中的纸抖了抖，递给侍奉的弟子：“按着将丹药找来，找靠谱的做事，动作要快。”
之后才答他：“跟里头那个一脉，掌门门下的。”
“哦，”玄算面上恍然，“巴结掌门来了。”
谭缃捏着另一张纸的手紧了紧。
她将纸摔下，走到玄算跟前，追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或者你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两个小辈或许只看到了那铜板的模样，但到了她这种境界，当然不会错过玄算眼里那一闪而过的光亮。
窥伺天机纵然有风险，但这般大的反噬定然是有所触及。
玄算脸上一苦，有种“这都被你发现了”的控诉感。
他摸摸头，忍着头痛回想起方才的一瞬间，苦笑道：“也就只看到了一点。”
“什么？”
“因果。”
玄算回想起那一瞬间，茫茫的雾气中，犹如蛛丝缠绕的因果线盘根错节地交织着，犹如一张没有边际的金色大网。
玄算正色道：“她身上，牵连着许多人的因果。”
谭缃疑惑：“人皆有因果，这又有何不能说？”
玄算摇摇头。
“若这‘许多人’里，有不少仙人的存在呢？”
“仙人？”
“再多的，不可说咯。”
玄算不再回答了，只是双手支在脑后躺了下来，他看着虚空中的一点，自言自语道：“说不准这才是那预言中百年才出的仙人啊，可惜不是我家弟子，哎……”
两个各怀心思，却不知一墙之隔，一个面色发白的女子松开了拉着帘子的手，藏在阴影中的身子微微颤抖。
禁制对她不起作用，她什么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