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谢召的脸贴着他冰凉的侧脸,感受到对方好像笑着叹息了一声,然后轻轻伸手,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了拍谢召的背。
匕首插在他心口,时湛抬手便是抹了一手的血痕。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依靠着宫墙跪坐着,却在这一刻莫名胆大起来,慢慢把自己倚靠在谢召身上,头发蹭在她肩膀上,谢召恍惚间嗅到了人间四月的草木花香。
时湛靠在她肩膀上,用低得近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好。”
他的血把谢召的白衣衫全染红了。谢召揪着他的衣襟,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说话:“小纸人,其实......就差一点......我们这辈子就能在一起了。”
“......”谢召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此时此刻只能拼命忍住不知为何汹涌的泪意,根本无暇去细想他的话。
“可是,”他近乎在呓语,揽着谢召的手臂慢慢滑下去,“......唉。”
他微微动了动,手指慢慢解下了手腕上挂着的那条细细的红线,然后轻轻勾了勾谢召的小指。
谢召微微和他错开一点距离,看见他额角的冷汗、颤动的长睫毛和没血色的嘴唇。时湛低头指了指她的手腕,指尖一勾,那根一直系在他手腕上的红线就被带在了谢召手腕上。
她一怔,木木地看着他的动作。她手腕好细,红线带上去松松垮垮,时湛托着她半截手腕看了半晌,低低叹了口气,然后将那长长的红线打了个结。
“这样就不会松了吧。”他一边说,一边又慢慢靠回她肩膀上,闭上眼睛,半开玩笑道,“喏,这红色挺称你的,之后若是难相见,君上,你可不要忘了我啊。”
谢召嘴唇动了动:“你......”
“嘘。”时湛絮絮说,“我好像有点困了,你愿意陪我坐一会儿么?”
谢召不说话了。
她能感受到霜华公主的魂魄在慢慢离开自己的身体,谢召只觉得面前视野渐渐有些看不真切,身上也越来越冷。
她越过时湛的肩膀看着自己的手,看见手掌上的裂纹已经渐渐淡去了,那是属于小公主的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手腕纤纤,一根红线艳得惹眼。
当场跳城楼的那种痛感慢慢席卷了她全身,仿佛浑身的骨头都断了。
谢召好像也有点困了,闭上眼睛之前,耳畔好像听见了时湛低低哼起了一首似曾相识的歌谣,歌声断断续续,旋律悠扬婉转,仿佛来自今生今世再也回不去的北城苍南。
昏昏雪意云垂野,远处火光熏天,此刻与偏殿一隅再无关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谢召在阖眼的一刹那听见了遥远的风声。
与此同时,万水千山之外的徽州府,谢老板推开小店门,仰头便看见了漫天大雪纷纷。
他冷得“嘶”了一声,低声骂了句,摩挲着双手刚想进屋,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在他手上。谢老板捻起来一瞧,怔愣一刹,而后有泪水从满是皱纹的眼角落下。
那是今年春天,第一朵迎着大雪绽开的春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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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哎呦,老子吟诗呢,哪个小兔崽子砸的石子!”
谢召意识回笼的时候,还没睁眼,先听见耳畔传来一声暴喝。
她还不及反应过来,就有人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提了起来,紧接着脑门上被人一点:“鬼鬼祟祟缩在这儿干什么呢,这又是哪家的野丫头?”
说着指责的话,这人语气却没发怒的意思,反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像是在逗小姑娘。
然而这个声音对于谢召而言无异于平地惊雷,哪怕是化成一堆纸灰,她都忘不了。
她本来头脑昏昏沉沉,宛如做了一场经年大梦,又好像在梦里跋涉了千万里路,四肢如同灌了铅,眼皮也发沉睁不开。被骤然一吓当即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渐渐聚焦,谢召彻底呆了。
眼前还是个飘着大雪的夜晚,只不过她已不在盛京皇城含元宫那低低的一方矮墙之下。
入目是一片皑皑青松覆着白雪,而眼前是一间低矮的小屋,檐下一盏纸灯笼晃晃悠悠,宛如一点滚烫的碎金洒在夜里。
夜风萧瑟如同狂歌,掀起松林万顷长啸,沙沙声不绝于耳。这是精雕玉琢的盛京城永远不会刮起的朔风。
......这里是苍南山。
谢召呆了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衣裳。满身血污不见了,身上的衣裳是绣着金丝边的团袄,而且自己似乎无端矮了好几寸,被人一只手拎着好像拎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猫。
环顾四周,时湛也不见踪影。
而和她大眼瞪小眼的男人,随意套着件打着补丁的粗麻衣裳,兜帽随意罩在头上,整个人好似被裹进个巨大的麻袋里。一头黑发里冒出几根灰白,被寒风吹得乱飞狂舞,很是不羁。
他下半张脸缩在衣领里,然而露出的那双眼睛却是极为熟悉的。
谢召盯着他看,说不出话:“......”
“发什么愣,是傻了么?”那人拍了拍谢召的脑袋,像是逗够了,把她放回地上,“小殿下不好好在屋里待着,做什么偷跑到外面?”
他目光往下移,在谢召□□的双脚上一定格,横眉一竖,嚷道:“哟,这么冷的天,还不穿鞋,你当你是仙人么!”
谢召刚想开口,忽然自己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口说话了:“我睡不着,你给我讲故事吧。”
声音是还带着小女孩儿的稚气,冷不丁响起在耳边,她几乎被吓了一跳。
谢召:“?”
她盯着面前那半张露出的脸,默然一瞬。心中苦笑,若是一个人长相声音都酷似她老爹,那么这个人大概只能是谢老爹了。
无故出现的谢老爹、莫名到达的苍南山,说不出话却仍是困在躯壳里的自己......
矮了半个头的谢召和她老爹静默地对视了一息,在那个瞬间里谢召脑海里百转千回,宛如灵光乍现一般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离去的魂魄,困在了名为霜华公主的魇阵里。
回不去的苍南城,是小公主人间两遭,直到死都没能再次回到的故乡。于是离去之前执念汇集,把她带到了回不去的北域雪山。
不是以殉国的霜华公主视角,而是尚且还是小姑娘的自己。
她一时有点怔然,后知后觉又有些好奇。
小公主在苍南城时,每年冬天都会在苍南山上待上一段时日。只不过离开苍南前的那个冬末初春,谢召忽然生了一场大病。
那场大病来得蹊跷,去得也蹊跷。
后来听三娘说,那几日小殿下烧得迷迷糊糊,可是半梦半醒之间总是流眼泪,口中喃喃着好像是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可三娘凑过去听,又只能听见女孩儿的啜泣声和梦里的叹息,好像是伤透了心,叫人肝肠寸断。
可是一个十来岁尚未出阁的女孩子,能有多么愁苦惨淡的心事呢。
三娘苦苦冥思,仍是想不通。她打定了心思等殿下病好了要亲口去问问小公主,春风吹皱第一弯春水的时候,谢召终于睁开了眼睛。
出人意料的是,不知道是不是病中的影响,好多事情,小霜华都记不起来了。
只能隐约记得她在山上住在一间小院子里,有个伯伯待她很好。有一日下着大雪,小殿下在茫茫夜雪里捡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自告奋勇把他拖回了小庭院。
那些人的样貌声音,那段时日发生过什么,小霜华一概记不清了。
可是后来南昭王兵起,兵报一封封传过来,公主听着人人口中说起的少年将军,忽然就有种莫名的直觉,自己当年在苍南山救下的那个人就是他。
如今想来,当年苍南山小院的主人,小霜华口中的“伯伯”,大概就是日后她老爹吧。
......怪不得谢召在徽州府的小店里一睁眼,她老爹就一脸的熟络,合着他俩早有缘分,只不过谢召全给忘了。
谢召腹诽道,也不知道那场奇怪的大病,会不会是那老头子,或者是小东君的主意?
无论如何,霜华公主的魇阵,就把她带到了那段空白的记忆里。
谢召心下有数,可又有点隐约疑惑。
时湛呢?是也像她一样来到了魇阵里,还是已经回到九重天做他的司春神去了?
谢老板见谢召久久梗着不说话,还是一脸倔的模样,又是一手把她提起来放在窗沿上坐着,指了指屋子里的东西,无奈道:“我正忙着呢,你若是无事可做,不妨自己去后山转转。”
谢召扭头看了看。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昏昏惨惨的,隐约能看见不远处的墙上挂着几个扎好的纸人,白面红唇,显得分外瘆人。
而靠着窗下的桌上放着两把还没雕刻完的桃木剑,木屑洒了一桌,悠悠的香味混合着冰凉的空气弥散过来。
小谢召只有谢老板一半的个头,坐在窗沿上刚刚与谢老板视线平齐,但已经学会了什么叫喜怒哀乐不形于色,颇有几分故作老成的味道。
她扭回头,犹豫了一下,还是矜持地说:“行宫的嬷嬷不让我一个人晚上乱跑。”
更别说是在漆黑一片的苍南山上。
谢老板哈哈一笑,一挑眉毛:“行宫那么小,成日待着跟牢笼似的,哪里有这山上来得趣味。”
“况且,”谢老板眼睛里含着打趣的笑意,“我怎么记得,某位殿下经常一个人悄悄溜出去呢。”
小谢召抿着嘴不说话了,半晌低下头,小声“嗯”了一声。
谢老板越过她走进屋里,叮铃咣当翻了一阵子,然后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掏出一把列弓,亲自给谢召背上,然后问她:“匕首还在不在?”
谢召睁大着眼睛任他摆弄,默不吭声点点头,手指攥紧了腰间的匕首。
“那就好。”谢老板揉了一把她的脑袋,指了指后山林海的方向,“殿下,你看着那个方向。”
“从那边的山顶望下去能看见整座苍南城,今晚若是运气好,大概在子夜时分,你能看到城中女儿放花灯。”谢老板说,眉眼弯弯,“女儿家求什么我也不明白,大概是求个金玉良缘之类的?小殿下,这个热闹你凑不凑?”
谢召眼睛亮了一下,而后问:“你怎么不去?”
谢老板愣了一下,忽地躲避了一下目光,打趣道:“......我一个糟老头子,就不去凑你们的热闹了。”
谢召“哦”了一声。
而后她从窗沿上跳下来,背上猎弓拿上匕首,麻利地用披风把自己裹好,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离开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