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
坐在梳妆镜下擦着胭脂的时候,谢召仍拧着眉头思索。
此间作为时湛的梦境,一切随着时湛的潜意识随心而动。譬如方才她随着几位引路的仙娥穿过檐廊进屋的时候,原先应当是庙观灶房的位置,已经变成了梳妆更衣的偏房。
所以,在他的梦境里,这里就是他来接新娘的地方么?
梦境和魇阵一样,幻境是最为诡吊莫测,却又是最为脆弱不稳的。时湛作为梦境的主人,谢召若是冒然唤醒他,指不准适得其反,两个人都被留在坍塌梦境里重复轮回,再也挣脱不开。
若是想要避免方才她看见的景象,眼下当务之急她得先见到时湛。
为她梳妆的小仙娥不知君上心里盘算,小心翼翼替谢召在鬓边插好步摇。
她透过铜镜悄悄打量谢召。君上大多数时候深居简出,小仙娥只在一次大宴上远远见过她的身影,看不清眉目。这还是她头一回看见君上如此浓烈的红妆,像是惊鸿落雪,带着惊心动魄的瑰丽,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仙女都叫人记忆深刻。
不过自打谢召在梳妆镜前坐下,就一直不发一言。
小仙娥心头惴惴,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但瞧着谢召似乎正出神地思考着什么,神情严肃,她踟躇半天,还是没敢和谢召搭话。
小仙娥捏着梳子的手指一抖,一不小心扯到了谢召的头发,当即吓出一身冷汗,在谢召的目光投过来之前赶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谢召在铜镜里察觉到动静,有点疑惑地转过头来:“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跪下了?”
小仙娥垂着头,诚惶诚恐不说话。谢召愣了半晌才想明白她是害怕自己怪罪,不由得有些震惊:“这是从前哪家的跋扈仙子给你留下过心里阴影么?我不是这样的人,赶紧起来。”
谢召伸手将她扶起来,扫了一眼旁侧妆台上花里胡哨金银流苏的头饰,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戴,便伸手挡了一下小仙娥伸手的动作:“不必了,简单些就好。”
原来君上是个如此和善的性子,小仙娥闻言“哦”了一声,方才谢召的话让她放松了不少,话也多了些,笑道:“东君大人也和我们说过,您不喜欢这些累赘的装饰,若您不喜欢就罢了,我给您眉心点支花钿,好不好?”
谢召心下一动:“他还交代过这些么?”
“是呀。”小仙娥说起这些还有几分不好意思,半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说实话,我一开始听说这件事还挺诧异的,毕竟您常年闭关清修,东君大人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我还以为您二位没什么交情呢。”
谢召一边听着,一边默默心想:其实在九重天,她与他确实是没什么交情。
“所以我听说您答应要嫁给他,还挺诧异的。”小仙娥轻轻说,笔上沾了绯色的胭脂,一笔一画扫过谢召眉心,“后来听灵山姑娘说才知晓,您和东君大人在凡间曾经有过一段缘分,大人从那时就倾慕于您了呢,飞升之后悄悄去命格簿子里去翻,才知晓您二位的缘分是从一开始就被写在簿子里的呢。”
“道君大人听说了这件事,还亲自送来了满车的贺礼,今夜整个九重天的仙官都要来恭贺。”小仙娥絮絮叨叨,抿着嘴羞涩地笑,“不瞒您说,我自从化形以来,还没在九重天见过这么盛大的婚礼呢。”
......那是因为九重天根本就没有仙官举办过所谓“婚礼”。
谢召在心里默念,却并没有开口揭穿。
九重天上的仙官们大多无拘无束,婚嫁与否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只是身外之物,即便有仙官相互倾慕,也大多并不遵循人间所谓的规矩,在他们看来,如此形式,只有凡尘间的人才会如此执着。
至于那些妄图和凡人长相厮守的,想要三媒六聘的,早就受了天劫贬谪下凡去了。
她不动声色听着小仙娥念念叨叨说着东君大人为了这场盛世婚礼所做出多少,什么堆满了整间宫室的聘礼,彩云丝织成的大红嫁衣,多少美酒琼浆丝竹管弦,只是有点出神地想:可是这只是一场梦。
“东君大人是掌管司春的神官,今日又是节历上开春的头一日,是好寓意呢。”
窗口被夜风徐徐掀开一个角,谢召抬眼去看,用余光看见了屋外垂下来的花枝上打出了小小的骨朵,迎着料峭的风开在今年的第一个春夜里。她愣了一下,忽然间意识到了这个梦境的古怪之处来源于何方。
......在时湛梦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与现实截然相反的。
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象征着姻缘的红线曾被时湛一刀斩断,道君与她站在对立的刀尖上,最后的时刻一触即发,而她与他,注定不会有长相厮守的机会。
所以,这个梦境最后的时刻,幻境坍塌,黄粱一场。所有事物都显现出了原先的表象,就像是被撕开了一道血痕累累的口子。
谢召安静地听她说完,感受到自己眉间走笔的方向,隐约是朵盛放的梅花。这是霜华公主死后,小将军在纸人的躯壳上亲自点上的形状,她神魂归位之后这眉心的花瓣便消失不见了。
小仙娥在她眉心落下最后一笔。谢召透过铜镜望了一眼镜中苍白美丽的少女,移开目光,伸手去拿搁在一旁的团扇。
“辛苦了。”谢召对服侍在侧的小仙娥点点头,小仙娥双眼一亮,向谢召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屋中又只剩下谢召一个人,侧耳听着屋外很远的地方传来喜乐的吹奏声。
她又想起即将到来的春祭,有点悲伤地想道:只有在幻境一梦里,她才有机会再一次为了他披上这一场红妆。
无论如何,今日她必须把时湛安安稳稳地带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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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后有人叩门。大红盖头遮住了谢召的脸。失去了视力的事实让她有一瞬间的烦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引路人上了花轿。
下山的路颠簸不平,她头上发簪上的流苏叮当作响。谢召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但却能感知到自己穿过了一片蒙蒙的雾气,周遭的场景悄然发生了变化。身后的八声观就在朦胧的春雾里悄然隐去,随着花轿的离去,逐渐消散在暮色的水汽里。
当她悄悄撩开盖头和花轿的帘子一角,看见了白玉的台阶和远处恢弘的宫殿檐角,她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九重天”。
花轿终于停下来,谢召小心翼翼地踩在了地上,恍然间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过九重天了。她知道这就是他们“拜堂成亲”的地方了。
......可是仍然不对。
无论是灵山还是方才给谢召梳妆的小仙娥,都说过今晚九重天上多数仙官都会前来,可是眼下四周一片寂静,连半点儿人声都听不见。
谢召在盖头底下深吸了一口气,向自己身边引路的仙娥道:“这是什么地方?”
无人应答。
引路的几个小仙娥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去了。
陡然间只剩下她一个人,谢召眼前不能视物,微妙的无措感让她有些略微不自在。谢召十指在衣袖底下绷紧,刚想摸索着往前走几步,忽然听见自己面前传来脚步声。
那人赶在她出手之前,动作很轻地牵住了谢召的手。
谢召愣了一下,没挣脱。即使她什么也看不见,即使对面的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谢召也能认出手的主人是谁。
时湛和她五指相扣,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
两人相顾无言。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叫她:“小纸人。”
这三个字如同霹雳一般,谢召吃惊之下顾不得其他,另一只空闲的手连忙去扯头上的盖头,被时湛一手抓住手腕。她挣了两下挣脱不开,声音都劈了:“你刚刚叫我什么?”
“我知道这是个梦。”他呼出的热气喷在红盖头上,把薄薄的布料熨得烫了,也烫红了谢召的耳廓,“这已经,是我不知道第几次在这儿等着你了。”
谢召呼吸一滞,就听见他继续说,声音像是叹气:“每一次,我在这儿等着你,咱俩还没一拜天地呢,就要被铺天盖地的箭雨淹没了。”
她想起了先前自己眼前的那一幅景象,心中答案呼之欲出,道:“所以,那些人......?”
时湛无奈地笑:“我还以为,道君那老头子,起码在梦里,会给我一次面子,成全我俩一次呢。”
无数次梦境的轮回里,他甚至都来不及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来恭贺新婚的仙官们就好像突然变了一副模样,兵甲冷胄围上来,愣是要将他和她活捉在这大喜之日。
时湛心想,哪怕在梦里,与她长相厮守,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贴在殿门上的大红喜字溅上了鲜血,檐下的灯笼将息未息,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天色彻底暗下来,灯火俱灭,红裙的少女一把扯下盖头,只余下长剑剑身闪烁着寒芒。
就如谢召所看的那般模样,梦里的她面容冷寂,对着众神官动了手。
时湛在每次梦境的最后时刻,看见的都是谢召回过头来,无奈又冷静的眼睛。
他就这样被一次次魇在梦境里,看着相同的场景在自己眼前一次又一次重演。直到某一次他又回到梦境的起点,时湛算着时间,忽然意识到,梦境是潜意识的产物,这是他自己支配的幻境。
他渐渐想起,那天小十九将事情盘托而出之后,自己气急攻心之下晕了过去,再睁开眼的时候没有醒来,而是来到了这个地方。
道君、宾客,都是他潜意识里所逃避畏惧之物;而十里红妆迎娶谢召,又是他潜意识里所渴求的。身为梦境的主人,若是他想要强行改变噩梦里的因果呢?
他在被魇住的日子里尝试了几乎所有摒弃杂念的方法,终于在这一次,他在雾气里踏入九重天,原先高朋满座的地方寥无人烟。
谢召被蒙在盖头里,听着他说完这一切的来龙去脉,皱起眉头:“这样太危险了。”
况且,时湛用近乎逃避的方法改变了梦魇中的一环,但却并没有摆脱被魇住的现状,那么那些本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宾客,说不准会以更加极端的方式现在今晚的婚宴上。
时湛笑了笑,掀开了她的盖头。
“我知道。”他说,“但无论之后怎么样,起码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打扰我们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