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
窗外天光已经大亮，透过窗棂往外看去，又是一个灰蒙蒙的清晨。乌云压低，看得人心中郁郁惴惴，好像预示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谢召将时湛安置在墙角榻上，封了他几处大穴，还是有几分放心不下，在殿中环绕一圈，将四面八方的门窗都施了术法。
甚至还贴了几张从前她常用的纸符。
大殿里空空荡荡，她急匆匆的脚步声在静寂的大殿里传来回声，灵山在外头不明所以地听着，胆战心惊。
听到屋内谢召的脚步声走近大门，灵山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问道：“君上，我家主子没事儿吧？”
谢召瞥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时湛，见他眉头依然紧紧拧在一起，好像在梦里被什么魇住了似的，心中不由得叹一口气。
小十九那姑娘，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叫人印象深刻的。
当年她飞升前夕时湛造访八声观，和她说了九重天上花团锦簇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东君的本意只是提醒这个自己昔日的同窗师妹在九重天上万事小心，可他忘记了小十九从来都不是寻常女子。
现如今小十九将他的记忆原封不动交还给他，自然是心神震动。
灵山听见谢召脚步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停住了，连忙凑到门边去听，然而谢召半晌都没再说话。
灵山：“......君上？”
谢召组织语言半天也没组织出个所以然来，自觉三言两语讲不清楚小十九的事儿，只得实话实说：“你家主子，有走火入魔的前兆。”
灵山吓了一跳，声音陡然高了起来：“什什什么......那，那您看他还有救么？”
她嗓门一大，那对师徒俩也吓了一跳，连忙双手合十，念叨了两声“观音保佑”。
“......”谢召颇感无奈，出声打断了外头几人：“诸位，只是前兆而已，并不是无可救药。”
灵山刚刚松一口气，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谢召继续说：“但是劳烦几位，一会儿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请不要擅自行动。”
小徒弟闻言犹豫了一下：“可是那位公子若是突然走火入魔，您一个人应付不来......”
几人间忽然出现了一丝微妙的沉默。片刻之后，屋内的少女道：“感谢了，但是我觉得，应该不存在这种可能性。”
小徒弟：“可是......”
他刚想继续说，屋内隐约传来时湛低低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音。屋内的少女旋即转身向殿内走去，小徒弟的话也没了个下文。
“弟弟。”灵山见那半大的少年一脸纠结，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相信她吧，毕竟如果她都搞不定，咱们几个也只有送死的份儿。”
-
他脉搏跳得好快，眼睫颤动，似乎是在努力想要挣脱困住自己的梦魇。
——等不得了。
谢召在他对面坐下，起手结印，看着灵力源源不断流入他身体内。感受到他皮肤之下的脉搏跳动和真气运转平稳了些，谢召收回手指，从袖袍里抽出一把尖锐的短刀，果断地划破了自己的手指。
鲜红的血一滴滴淌落下来，谢召将自己滴血的手指送到他唇边，轻轻在他唇边抹了一下。
下一秒，谢召手腕一翻，指尖蓦然亮起一簇白光。她余光看见时湛喉咙滚动了一下，唇边那滴她的鲜血被他咽了下去，手指顺势前送，在时湛眉心处一点。
那团白光打入他眉心的刹那，本来昏迷不醒的时湛睁开了眼睛。
眼底猩红一片，瞳孔漆黑，盯着谢召的目光直勾勾的，毫无神采。东君平日里待人最是温和有礼，这般模样着实是惊悚。他一把抓住谢召的手，谢召感受到他浑身在细细发抖。
谢召反握紧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平静地问：“疼么？”
时湛重重地呼了口气，像是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极力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声，点点头。
谢召垂下眼，倾身过去，紧紧搂住了他。
“忍一忍。”她撩开他脸侧凌乱的碎发，附在他耳边小声说，“我......你这个模样，我也很心疼，可是时湛，我不能看着你走火入魔，最后被九重天上的人那么对待。”
从前在九重天时，只需要借来法器一用，进入他人的梦境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儿。而如今她两手空空，这就成了一个无比艰难的过程。
以血结契，然后再将她的意识融入他的梦境中。哪怕是正常情况下，梦境的主人都会本能地排斥外来者，更何况时湛此时被困在梦魇之中。
她轻轻圈着他的脖子，第一次像是哄着小孩儿似的拍着他的后背。时湛脑袋搁在她颈窝里，良久，谢召终于感受到怀里的人安静下来，像是精疲力尽，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谢召松了口气，靠在他身边慢慢闭上了眼睛。
-
谢召睁开眼睛，先看见了头顶神龛上的观音尊像，懵了一下。
......她竟然还在八声观，仍然在先前的大殿中，甚至还是在同样的靠近墙根的角落里。
这不对吧？
谢召面色凝滞，拧起眉头思索：难道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她不是应该在时湛的梦境里么？
她撑着坐起来时，忽然发现身边人不见了。整座大殿空旷如也，只留下她独自一人。
......时湛呢？
她环顾一圈，目光凝在殿门处，若有所思，喊了一声：“灵山？”
无人应答。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殿里荡开一圈圈涟漪，四散开来，叫人心里发毛。周围一片死寂，甚至连屋外的风声也杳无踪迹......好像，这整座八声观，就只有谢召一个人似的。
况且，这里真的还是“八声观”么？
谢召思索片刻，拍拍裙角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大殿门口。透过门窗瞥见窗外灰黑色的天空，还有门上倒映出的隐约三人剪影。
她站在门前与那三个沉默的影子隔着薄薄一扇门板默然相对。三秒之后，谢召抬脚，狠狠一脚向殿门踹去！
只听得一声巨响，大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而后“咣当”一声劈成两半，重重砸在了地上。
尘烟与此同时，门口传来一阵尖叫声：“哎呦——”
谢召循着声音来源，还没转头，一道符纸裹挟着灵力先劈头盖脸飞了过去！
尖叫声戛然而止。谢召转过头，却与被定住的灵山对上了视线。
谢召：“......”
她木着脸盯着灵山打量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是灵山么？”
灵山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她：“啊？我、我当然是灵山啊。”
谢召没说话，不动声色将灵山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她明明记得，自打上山以来，灵山就再没像那日在停云楼一般打扮得花里胡哨，而是一直素衣白裙，不施粉黛。可眼前的人虽然还是灵山的脸，可是一身惹眼的金丝绣纹红裙，发髻上的步摇叮铃咣当。少女脸上施了薄薄的胭脂，愈发衬得人面桃花，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所以，她眼前的“灵山”，是真正的灵山么？
谢召向周围看去，这才发觉，身边的情景不大对劲。
瞧着这外头的天色，昏昏沉沉，不像是清晨，倒更像是日暮时分。山中起了薄薄的湿雾，将远处笼得一片模糊。而八声观的高檐下，不知何时挂上了几盏大红的八角灯笼，隐约可以看见上面大大的“喜”字。
她心里隐约有了猜测，谢召收回目光，问：“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不知为何，灵山听了这个问题，神情忽然有点儿尴尬：“主子让我在这儿守着你，如果您醒了，就、就......”
谢召：“就如何？”
灵山：“就，就带着您去梳妆更衣。”
“您这一醒，也没个动静，连脚步声也没听见。”灵山捂着心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我本来还想着进屋去瞧瞧，然后您就把这门板一脚拆了，哎呦吓死我了......”
谢召匆匆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见自己衣着整齐，更是一头雾水：“好端端的，为何要梳妆更衣？”
灵山挠挠头，道：“......梳的是红妆，更的是嫁衣。”
她顿了顿，大概是看到谢召的表情太过震惊，脸上渐渐浮现出了困惑的神情：“真是奇怪，君上，您难道忘记了么，今天是您和东君大人大喜的日子，道君大人和九重天诸位仙官都会到场呢。”
“......”
谢召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开口声音差点儿劈了：“我何时答应过要嫁给他？”
而且，她刚刚说什么，“九重天上诸位仙官都会到场”？
灵山点点头，刚准备说些什么，眼神往谢召身后一望，不说话了。谢召回头一瞧，只见身后两位身着绯红衣裙的小仙娥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手上端着的托盘里赫然是大红嫁衣、金钗凤冠。
谢召：“......？”
她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这难道是时湛的梦境内容么？
可既然是梦见她嫁给他，又为何被魇住，久久走不出来？
小仙娥不知道谢召心中所想，恭恭敬敬向她行礼：“君上，快些去更衣梳妆吧，可别误了吉时呢。”
二人将托盘中的物件塞进谢召手中，谢召低头看着红色衣裙上绣着的鸳鸯，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她和时湛在广陵府假扮新人的时候，时湛和她说过的“你穿红色很好看”。
不知为何，谢召眼前忽然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少女一身大红嫁衣，手上提着滴血的长剑，一步步走出身后门扉。身后金屋辉煌，檐下写着双喜的灯笼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四周阒无人声，徒留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叫人看清了白玉阶上、大殿门前数不尽的尸山血海。
大雨滂沱而下，冲刷着地面上的血迹。
谢召的心不知为何忽然揪紧，只见那提剑少女缓缓转身，露出的赫然是她自己那张面无血色、也没有表情的脸。
这场景只是一瞬，仿佛只是她脑海中的幻觉。谢召回过神来，在一瞬间想厘清了一切的来龙去脉。
她方才看到的情景，借用的是时湛的“眼睛”。
而这一切也并非是谢召的幻觉，而是恰好会发生在稍后的事情。时湛被困在方才的场景里，久久无法·抽身，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经历同样的梦魇，直到谢召将他拽出无边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