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

    平康二年,二月初一。

    今岁的春风不算仁慈大度,当下尚未向原州施舍一丝暖意。无风到往,脚下的城池却隐隐颤动起来,城门上的一名哨兵向远处眺望,望到还未来得及消融的无垠大雪,还有一支由远及近的军队。

    他严肃面容,向手下一员兵士吩咐:“去通报,吐蕃的迎亲队伍到了,目测一万人左右。”

    两个月前吐蕃兵马占据灵州后过洮河,原本计划一鼓作气攻下原州深入大秦腹地,直取长安,然而他们的两万兵马却没能抗衡过原州临时集结的五千兵马。

    此时天降大雪,吐蕃一方为了保持兵力,不便强攻,只有选择撤离再做蓄谋,最终把主意打到了昌睦公主的头上。迎亲只是借口,只要撬开原州的城门,便有可能达成目的。

    问题在于,吐蕃和突厥联手从大秦兵部获得的那张舆图上仅包括河陇碛西一带的疆域,他们对原州以东的地势和驻防并不了解,所以当原州城门大开时,吐蕃的行军将领驱马靠近罗追王子,建言道:“殿下,探子说,原州城内可能增加了兵员,咱们不能贸进,要有所防备。”

    正当罗追颔首时,大秦一行官员走出城门迎向他见礼,罗追看向马下,看着其中一人。

    他着一身色紫的官服,即使不知他的官职品阶,也能看出此人蕴有文华。罗追道:“大人看起来有几分面善。”

    他抬手行礼:“大理寺卿燕序齐,此番出行原州主持昌睦公主婚仪一事。”

    在他身后,是以原州刺史贺章为首的一众州县官员,以及扈从昌睦公主出嫁的兵部尚书、南衙鹰扬卫上将军廖怀,仅从表面来说,大秦的准备可谓体面到位。

    双方交涉并未出现剑拔弩张的局面,受辱一方的态度出乎意料的顺从,不免引发猜疑,接下来寥怀的邀请,愈发加重了吐蕃人马的疑心,“城外天寒地冻,王子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入城中叙话,再做详谈。”

    吐蕃行军将领压低声提醒说:“殿下,当心他们设下口袋阵。”

    隔着原州的那道城门,昌睦公主是吐蕃一方挂上钩的饵,也可以是大秦一方诱人深入的饵。

    罗追思忖片刻,后问:“去年中秋大宴上,我曾见过公主一面,不知当下是否有幸再睹殿下芳颜?”

    这是要试探昌睦公主是否真的在原州城内,燕序齐回答:“殿下正在准备待嫁事宜,请王子稍等,我等这就去询问殿下本人的意思。”

    寥怀听闻此言,暂辞众人,驾马返回城中。大概半刻钟后,城门处传来马蹄和车轮一并碾压在积雪上的声音。

    众人远望城门处,一辆七宝步辇在五匹并行马匹的牵引下向他们行驶而来,马儿被驯化得识途,无需人来驾驭,它们的马步踏得不急不缓,车身四围垂挂的五彩香囊微微摇着晃着,留下满路的芬馥。

    香车内应有美人,罗追眯眼等它行至面前,接着车厢里传出了话语:“见过王子。”

    音量虽不大,却足以穿透车厢,是年轻女人的声口。吐蕃那上万的兵马平日里习惯了听从王与将领的命令,男人们常年生活在纪律严明、备受约束的军营里,习惯了与他们的同类相处,这声问候撩拨了他们的神经,身下的战马也跟着微微躁动起来。

    罗追驱马行至步辇一侧,望向五彩凤纹环绕的那扇窗,正准备开口寒暄,那道帘子已经被撩了起来,帘后是一抹团扇,团扇后露出一双眉眼,略微上挑着含有笑意,“王子瞧我,面善么?”

    车厢上镶嵌着水晶玛瑙,表层那些光折射进她的眼底,荧荧照灼。

    大秦文气繁盛,诗赋无数,呈万千之态,其中一类是大秦女人的缩影。它可以是美人妆,风来珠翠香,它可以是凤眼半弯掩花扇,嫣然一顾。

    彼时在马背上提杖击穿风流眼的昌睦公主,如今也可以避在香车里眼波流转。

    是她无疑。

    相顾只是短暂的一瞬,那双眸里的光就隐去了。玉幕后暗藏隐秘的春意,在裸露雪色反衬下的香车美人有种含蓄之美。

    至此,他还未来得及道出一句话,就被遮挡了视线。

    车厢里的人提唇暗嗤,她想起了姑母伊阙公主的告诫,男人绝大多数都是俗物,他们不喜欢锋芒过盛的女人,他们喜欢女人欲语还休的屈从,他们相信诗人带给他们的幻想,这类俗物最终会被女人美貌的利刃穿透。

    寥怀从后方跟上来,下马后向他呈上一封牒文,罗追接过后打开来看,上面罗列着昌睦公主的嫁奁,金银叚匹,珠玉翠宝,应有尽有。

    “我听说,”他问:“大秦宗室收回了公主府的食邑和食实封,是否属实?”

    寥怀回答:“属实。”

    按大秦律,公主出嫁后,驸马可随公主获得四百户到五百户不等的食实封。不过这牒文上头的物价总额可抵公主府以及驸马数十年食邑和食实封的收入。

    平康帝用一堆锦绣财物向吐蕃表明了忠心,同时切断了跟昌睦公主的血缘,在这位哥哥眼中,他视妹妹犹如一件精美的器物,用以缔结和平。

    罗追合上牒文,再次看向车窗边,他竟为幕后的她生出一丝怜悯。

    寥怀道:“还请王子核验。”

    人和财物俱在眼前,没有不尽数收入囊中的道理。罗追叫来他的行军将领,命道:“入城。”

    吐蕃五千兵马留在城外驻守,另外五千跟随罗追入城迎亲,一条军令迅速在队伍中传递:拒绝大秦一方提供的任何酒食。

    进入原州城后,大秦一众官员邀请罗追在附近兵驿的正堂中暂坐,罗追吩咐随行他的礼官前去核验昌睦公主的嫁奁,过了整整有一个时辰,罗追频繁视向门外,等得甚是焦躁,终于等到他的礼官回来,礼官满脸的喜色,向他回禀道:“殿下,属实。”

    罗追闻言起身,看向不远处的城门道:“按照你们大秦的风俗,当几时接亲?”

    寥怀抬头看天,鹅黄的云丝在天边涂抹出千万笔黄昏,“酉正,就是眼下。”

    昌睦公主的婚房就设在兵驿内,大秦作为丧权的一方,被迫答应吐蕃提出的条约,本该热闹盛大的仪制不得不一切从简,省略下达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五礼,只余亲迎一道礼节。

    罗追立于院外向婚房的正堂当中看去,行军属下们领悟他的示意,代他先行入婚房中踩道,片刻后他们出来回话道:“公主人在侧室,再无他人。”

    罗追这才放下心,向院中走去,与此同时,燕序齐向留在院外的吐蕃礼官道:“请大人随我到茶房、酒房内运送公主殿下的嫁奁。”

    那礼官看向行军将领请求示下,吐蕃的行军将领颔首示意:“腿脚快些,等殿下迎亲后,立马出城。”

    一车接一车的财物通过原州城门向外输送,留在城门外的吐蕃兵马前来接应,他们暗暗隐忍,只等一个信号,一声暗语,届时他们便可乘原州守备松懈的间隙,一举杀入城中。

    其中一人仰头看向城门的高处,在双方的接洽之初,大秦一方已经按照吐蕃的要求撤下了城楼上的兵员,只要上方的视野不受威胁,这已经洞开的原州城门便脆如一张薄纸。

    他心中的暗喜酝酿着,翻涌着,垂下眼来,面前骡车上的箱子却忽然被什么东西从里头顶撞开来,一名大秦将士从中翻身而出,肩上架着一座弓弩正对他的咽喉,虎视眈眈的默笑着。

    他惶急,张开喉舌想要呼救预警,然而他的表情霎时凝固在了脸上,死亡逼近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从自己喉头涌出的血喷溅了对方满张脸。

    大秦的将士没有躲避,品味着那股温热扑面而来的触感,他起身,居高临下,轻蔑的视着他倒下,生生等着他死去。

    兵驿内的陈设很简陋,所以此时昌睦公主的闺阁完全不是大秦诗人笔下描绘的那般,玉槛朱栏,欢声笑颜。

    好在大雪未融,那扇窗如白玉雕砌的一般,窗边人身着一袭正红的嫁衣,安然而坐,像大秦俗间信仰供奉的那尊菩萨。

    菩萨身披红尘,狎/亵起来该是何等春光漏泄的滋味。

    他抬起案上的喜秤,去挑那抹红,她抬起一手,轻轻挡开了它,端起案上的一只酒盅,然后向他微微躬身,他会意,这是要共饮合卺酒的意思。

    罗追端起另外一杯酒,与她环臂,她身上有种熟悉的香意,是那辆七宝车上香囊里的瑞脑香,摄人嗅觉。

    她探出小指,轻轻蘸了酒水,再轻轻弹出,酒香四溢,熏染他满身,他嗤笑,有样学样,陪她一起成全这一出“蘸甲斟琼液”的意趣,但是他仍有戒备,并未饮酒,而是将酒全部泼洒了出去。

    她并不介意,自行饮尽她的那杯酒。酒有烈性,大秦的女人却没有,昌睦公主已经被大秦宗室所抛弃,从今往后她只能依靠同她礼成的夫君了,不然她怎么会穿那身正红的嫁衣充当他的侧室。

    罗追对她的顺从很满意,再次抬手想要揭开那层朱帘,她却后撤一步,盖头的边缘抖动着,翻成细细的浪,是惊慌,是羞怯,是欲语还休。

    他逼近她,起了怜香惜玉的意,柔声安慰:“莫怕。”

    她被他逼得跌足在床边坐下,他追随,迫不及待的掀开了她的盖头。

    盖头下的人确实是个美人,她抬起眼睫,径直向他视来,不是他预想中的一双眉眼,但这双眉眼又与他相熟。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冷意瞬间禁锢了他的手脚。

    外间的响器吹奏起礼乐,声量逐渐抬高拉长,在原州这处空旷的天地间尽情放开嗓子,唱出一首悠长但又莫名萧索的曲调。

    囍。

    悲。

    他被迫躺在她的身下,口中被她的盖头塞满,不得呼救,更不能喊痛,他冷汗直流,听着自己肩颈一侧的骨肉被她的横刀撕裂、贯穿,钉死在了床上。

    一曲终。

    她半跪在他身上,松开了他的喉舌,他痛得目眦欲裂,嘶吼着呼救,可是得不到任何回应,礼乐被厮杀声取代,吐蕃将领们的呼号声比他更加悲惨。

    她俯身,在他面前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轻嗤一声道:

    “别来无恙。”

    “害得殿下旧疾复发,真的是抱歉呢。”

    河州唐氏。

    河州都督唐骋之女,武宁侯唐铭、安边侯唐钧之妹。

    唐颂。

    他挣扎着起身,肩头的肌骨却被撕扯的更加破碎。

    他痛不欲生,她笑得冷漠又疯狂,逼近他的面目。

    “血债血偿。”

    留下那个俘虏,她行出院门,抬头仰望,天光里的鹅黄浸透了血,凝成无边的溟冷的红。

    一阵马蹄声传来,她望着,望到一人经过无数吐蕃兵士的尸体驾马而来,她的腰被他夺去,陷落在一扇窗前。

    她身上的红衣被残忍剥夺,血色的黄昏在冰窗上蒙上一层旖旎的春光,她肩颈抵在上面,接触冷意时微微打了个颤,然后就溺入了一汪暖水中。

    也许,红真的能刺激的人的感官,毕竟它跟人心脉里流淌的血是一样的颜色。

    她陶醉于他的温情,可又希冀他使用蛮力,无论她如何诱导,他只是恰到好处的安抚着她。

    她忍不住,低声哭泣,悔恨、痛苦长久以来对她的折磨让她不堪重负,她吻他,他便给她更深的吻意。

    “颂颂,放过自己。”

    他的爱意沿着她的心脉缓慢流淌,收留她的泪水,攒聚成一股股情暖的细流,与她相遇,与她轻柔的碰撞。

    她鬓发散落,狼狈不堪,却在他眼底看到了被柔软赤色衬托得极美的一人,她在这炽热的汪洋中肆意妄为,暂时忘掉了自己。

    她的肘端搭在他的肩颈上,指尖在他的身后勾连,她纠缠,她贪嗜,她知道自己纵身一跃,他总能接稳他。

    方才她饮了一杯酒,它使得她失去片刻的清明,她痴眼望着他,可是他的眼眸却那么清醒。

    “秦戎钺。”

    “秦戎钺……”

    他揽过她的脖颈,把她融进自己的心腔里,他的心跳随着她的颤动时缓时疾。

    铺天盖地的红覆了他和她满身,他闻听着她的呼吸,她的疼痛,她的无措与彷徨。

    他按捺心底的隐痛,拥紧了她。

    “颂颂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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