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苔同岑

    独孤上野拿汗巾擦着满脸的血腥向城池深处走,他的司马韩映跟上来说:“殿下,戍正,兵驿上召开集议。”

    独孤上野一边颔首一边迈步,迎面走来两个城门上的哨兵,那个下属对他的上峰说着什么,上峰斥骂道:“你小子二五眼么?自个儿瞧不准,敢乱开城门么!”

    二人一抬头看到他,忙上前行礼,独孤上野问:“争论什么呢?”

    那小哨兵道:“殿下,城外来人了,要见花鸟司的唐司长,说是唐司长的熟人。”

    他上峰道:“城外来的,怎么可能是咱们大秦的人,就怕他们又是什么间人。”

    独孤上野驻足,追问:“他们是否报了名姓?”

    小哨兵点头,如实转告。韩映一听,表情意外的看向他们家世子,独孤上野已经转身往城楼上走了,“我去确认。”

    黄昏被鸦色覆盖,沉降下来,就着火把上的光,独孤上野看向城门下,只一眼便命道:“开门。”

    城门被剥开一道缝隙,逐渐拓宽,容得门外的双人双骑进入。

    城池中央,一人手持火把,一身血衣,笑望来客:“好久不见。”

    马上一人也扬了唇角,“好久不见。”

    “怎么?来投奔本世子的么?”

    “可不么。”

    独孤上野把手里的火把撂给他,“半个时辰后,兵驿上见,我得去洗洗换身衣裳,你请便,恕我有失远迎,之后咱们再叙旧,请你喝酒。”

    马上人接了火把,照亮了自己的脸,“我等着。”

    他望着他走远,下马后牵着马向城内走,原州的将士们身影匆匆,清理着一场厮杀过后的残局,他带着火把上摇曳的光从他们中间穿行而过。

    行至血水蔓延的尽头,一人从黑暗中走出,趋光而来。

    “萧泓然。”她静静望着她,粲然一笑,“听说你回来了。”

    恍如隔世般,他不由驻足,念她的名字:“唐颂。”

    他看向她的肩头,她背着他为她做的那张弓。

    “萧泓然,”她唤他回神,笑道:“我们一起,行长路。”

    火光坠落于他们的眼底,不屈的燃烧着。泪眼相视时,他们看到了彼此的痛苦与挣扎,他笑着颔首:“好。”

    独孤上野洗漱后换了衣物正往兵驿的衙署走,韩映又跟了上来,“殿下,有人找。”

    “谁?”

    韩映还没来的及回答,只见院门外走进一人,高声道:“我!”

    “梅督?”独孤上野很是惊讶,“您怎么来了?”

    幽州节度使梅向荣挎刀行至他面前,以长辈的口吻斥责道:“这叫什么话?还能为了什么?我梅向荣卖命来了!”

    独孤上野一怔,又一笑,“晚辈欢迎。”

    梅向荣向他递出一枚香囊,他接过,疑惑的问:“这是?”

    是独孤上野和梅寒迟大婚行合髻礼时,盛放他们发丝的香囊,不过再打开来看时,里面的发丝只剩下一缕,是他的。

    见他面露恍然,梅向荣笑了笑道:“那封和离书是你们独孤家的态度,这香囊是我们梅府的态度,此事今儿彻底做个了结。”

    “当初是晚辈多有失礼。”

    “都过去了,不提也罢,是你们两个孩子没有缘分。”

    独孤上野比手请他先行,两人一同步入兵驿,正堂中人员满座,一条银灰色的狼犬扑了过来,独孤上野亲昵的揉搓它的脑袋,安抚它在他身边坐下,低笑着夸了声“好狗,想我了吧?”

    某种情愫难言的暗流在众人的心底涌动着,他们默契的保持沉默,彼此间的来往仅用眼神试探。

    山河破碎,当下他们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在这一刻,他们抛开了各自的立场,国之纲维消释了他们之间的隔阂、矛盾、恩怨,他们是大秦的臣民,他们拥有统一的心志。

    戎狄将大秦的羽翼折断,而他们是羽翼下的一节筋骨一条血脉,他们所有人都受到了重创,他们需要忍耐剧痛,经受腐烂的折磨,去剜改,直到新的血肉重生。

    当下,他们也许可以共饮杯中酒了。

    昌睦公主在众人的注视下起身,她着一身软甲,眼眸轻明,暗含锐利,举起酒盅道:“臻于郅治是后话,目下,犬戎盗边,诸位与我虽为异苔,但共生于岑,望齐心合力,斩灭狼心,宁边肃靖。”

    宁边肃靖。

    臻于郅治。

    是虔心祈愿,是野心大志。

    今日的秦咨阅与天下人坦诚相见,她终于当众昭告了自己的心境。

    众人杯中的酒同时举了起来,一饮而下后,独孤上野轻轻咂舌,“好香,哪儿来的酒?”

    原州刺史贺章道:“咱们原州的土产,梨花白,今日开的这瓮是几十年的陈酿了。”

    “难怪,好酒。”梅向荣空杯朝下,爽朗的笑了起来:“突厥和吐蕃只会玩鼠窃狗盗的手段,等到正面战场上再见真章,诸位,咱们把陇右、河西沦陷的各州城池,一座一座拔回来!”

    话至此,幽州节度使的眼中已通红含泪,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位老将满腔赤诚只为家国。

    咨阅也动容道,“梅督颇知用兵之要,今后咱们行军时的立营、布阵、作战还要仰仗您来指导。”

    梅向荣忙道:“不敢当,只是一些经验罢了。”

    他说着行至大秦河西至陇右的舆图前,抬手指向了原州,指尖一路向西而去,“从原州作为据点开始,到兰州,到河、鄯两州,再到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最后到西域各州……”

    “诸位,”梅向荣在舆图前转过身来,“征途漫漫,道阻且长,如若心存犹豫,现在走回头路还来得及。”

    没有人回应这番警告,梅向荣逼退眼中的泪,看向了秦衍,“殿下,眼下原州这处,拥有行军打仗经验的人没几个,今后如何部署,老夫得跟您一起商量着。”

    “靖王的衔名我已自弃,目前是朝廷通缉,在逃的六闲马场闲厩使,殿下这一称呼万不敢当。”秦衍轻放下酒盅,看向众人,最后看向了唐颂,“逢遇战事,豪杰雄俊、坚甲利兵、劲弩强矢、囷窖米粟尽在郭中,此乃先机也。当下,原州只有区区五千的兵马,人才、兵器、粮食都亟待补充,在此之前,我们没有行军作战的充分条件,我们现在能做的是保障后勤,防止外敌的反扑,手里捏紧罗追这个俘虏,尽可能同吐蕃一方置换最大的利益,等到军行储资充沛的情况下,方可考虑西进一事。”

    大概两年前,仿佛是很久以前了,她跟他一起走在万里朱红的宫墙下,她陪他谈马政,最后谈到了边境的局势,那时直觉敏锐的她对某些积弊已经有所察觉,道出了这样一番见解。

    那日,他们头顶着湛蓝的天,他余光转折,瞥到一旁她满身花叶与鸟翼的卷舒开合,原来她跟他一样,身在朝堂斡旋,目光却一直远望着边境。

    他的提议引起了众人的议论,她静静望着他,轻提了唇角,被人语声围绕的两人,取了一片静,他们的密语不可被他人破解,那是他们同行至今的一种轮回,一种印证。

    “所言极是,”梅向荣肯定了秦衍的判断,“没人,没资本,干什么都举步维艰,这些难题必须得到解决。”他说着视向昌睦公主,“要想打胜仗,军门里要有最基本的人员配置,就按兵书里的那些老生常谈,一是观听八方,善于筹谋者,可使其佐谋。二是巧言善说者,可使其制号政令,移人意,历聘四方。三是知风俗人情者,可使其佐术。四是知山川险易、形势利害、井泉刍牧、道途迂直者,可使其导军。五是巧思出入,能烁金剡木为器械者,可使其佐攻;六是能占风候气,视月观星者,可使其佐谲。此外,还有侦察,预警,征马,医疗等诸多事项。”

    咨阅听后颔首,“事不宜迟,这搜拔众材一事,我邀诸位一同商议。”

    “燕卿,”她看向了大理寺卿燕序齐,“佐谋之人,非你莫属。”

    燕序齐起身,向她躬身,他没有推脱,没有假意谦虚,只是平静的回复:“臣遵旨。”

    臣。

    室内出现了一刻的寂静,这个“臣”字是一种不言自明的心声。

    咨阅没有因为这片刻的寂静而感到惶恐,她品咂着,再开口:“这第二类能制号政令者,我心中属意的人选是中书舍人杜郁茂。”

    这也是众人心中的人选,可杜郁茂不在昌睦公主的陪嫁人马之列,人现下还在长安。

    寥怀抬手行礼说:“殿下,我回长安去游说,请杜舍人来原州坐阵。”

    咨阅有些犹豫,再次看向燕序齐,后者回复道:“殿下,他会来的。”

    一个人员选定,众人继续往下思索,这时一位女子从她的座位上起身,行至正堂中央,握拳行礼道:“河西,陇右,再到西域,这片儿的风土人情和路径我熟,不敢妄称是佐术导军之才,不过为你们大秦的兵马带带路还是够格儿的。”

    是陈国公府萧氏的长女萧岚绘。

    她的口吻中带有那种在江湖中混迹已久的意气,不论尊称,只自在发言。

    “哎呀!那敢情好!”梅向荣很激动,“吐蕃和突厥掌握的是咱们大秦只在舆图上显示的守备情况,那没在舆图上显示的,或许就是之后咱们出其不意制胜的关键。”

    萧岚绘看着舆图点头,“随后我将舆图上没有出现的那些偏僻的道路桥梁补充完整,必要时可走那些幽径。”

    梅向荣对她掌握的情报赞不绝口,顺嘴追问道:“听说姑娘一直在西域那片儿做生意?”

    萧岚绘在她的座位上坐下身,扎在发髻上的那尾红绫沿着一侧的脸庞落在了肩头上,她随手挑了起来,撂回了肩后,笑道:“除了生意,还有别的生意,西边的几个小国总有仗打,我呢,有时候作为中间人,调停调停。”

    梅向荣听了此话,愕然了。唐颂望着她,也觉意外。军门里的人都能听出她话里的门道,生意之外的生意,还牵涉到了战争,她这个中间人要么是名义上没有国籍的雇佣军头目,要么就是个军火贩子,也许两者兼有。

    难怪,难怪她方才发言时道出了“你们大秦”的字眼。

    纵然是梅向荣这等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不得不拿出敬意的眼光来审视这位女郎了。

    “嗨!”梅向荣赞叹,“不亏是萧世勋的女儿,那自然的!”

    提到她的父亲,萧岚绘只是微微的笑了笑。

    在她自荐之后,又有一人起身自荐,同样是萧家的儿女,萧羽,萧泓然。

    萧羽言简意赅的道:“之前在兵部任职时,关于兵器的造册,来回翻看了不止数十回,每一页都在脑子里刻着,器械之事,我还算精通。”

    他落座后,与对首一人取得了对视。很久之前了,那夜,他还记得烟花在她眼底盛放时的华彩光芒。

    唐颂微微有些发怔,那夜,他向她倾诉了有关于他的秘密,他会修桥,会造车,甚至放出了一场盛大的烟花,他骄傲的称自己是“鬼斧神工萧三郎”。

    她怔楞后,便笑了。

    原来如此么,又是一场轮回,一次印证,今后,这样的轮回和印证也许会再次发生。

    她抬眼,与昌睦公主的视线相接。唐颂自然而然的开口道:“善察天象之人,我有一人推荐,罗应知。”

    “罗应知?”梅向荣道:“是上一任的司天台大监啊。”

    寥怀一拍大腿,“那正好顺路的事儿,我把他也给撬过来。”

    咨阅仍然看着她,开口道:“侦察预警之事,唐颂,我相信你。”

    唐颂颔首领命,“好。”

    咨阅又看向了秦衍,“四哥,关于征马一事……”

    秦衍颔首接了她的话:“可以胜任。”他说着看向寥怀,“不过,还要劳烦……”

    寥怀立马领会了他的意思,“殿……”又忙改口道:“您放心,卑职一定把江大监给撬过来。”

    一些事情在纷乱的局势中初见眉目了。

    “首战告捷,诸位都辛苦了,今晚都先回去休息,其他事项之后再议。”咨阅巡视众人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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