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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润万物

    唐颂仰视头顶那片虚无空洞,今夜的上苍不知是仁慈还是残忍,放任雨就那么一直下着,她直面暴雨的浇淋,感觉自己正在陷入一片泥淖之中。

    她已经在奋力挣扎了,于是她的刀锋沾满了血污,雨水将它洗刷干净,她的刀再一次毫不留情的剖开血肉,贪婪的吮吸,直到饱腹,再被洗刷,如此往复。

    那种带有温热的腥膻一次一次溅满在她的脸上,暴雨会像善待她的刀一样来善待她,一次一次将她的脸冲洗干净,可是她无法看清自己的面目。

    她挥刀、抽刀,不断的重复着某些动作,她被河州城池的墙体包围着,她认得它们,可是她觉得它们不认得她了。

    因为当初它们被血洗一空时,她不在。她回来了,又把杀戮下的血水将它们涂抹。

    她想要栖身其中,可又迫切的想要逃离。她觉察出一丝疲倦,可她的刀好像并没有。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与那些倒下的即将腐烂的尸体无异。她只能唤醒仇恨,驱动自己继续向前走。

    向前走,雨水砸在她的兜鍪铠甲上,她能感受到它们的重量,却听不到两者碰撞摩擦的声音。

    向前走,她从交战的人群中穿行而过,她看到人们拼命张开的唇齿,却听不到他们喊杀的声音。

    向前走,行尸走肉般,拖着一副沉重的躯干。

    向前走,直到遇见一人。

    她驻足,望着他挥刀、抽刀,望着他被血污侵染,又一遍一遍接受暴雨的洗礼。

    而他不是茫然挣扎的样子,他的刀斩断冥暗,他的铠甲上吸附着一层微弱的光火,逐渐燃烧炽盛。

    在这时,她听到了暴雨的喧嚣声,那是上苍的欲望,它尽情挥霍权力,用力去倾轧,使人们摔倒在水中,溺亡于无尽的冰冷的红。她听到人们声嘶力竭的叫嚷,那是他们的渴望,他们拼死喘息,渴望活下来。

    他向她望过来。

    她闻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漫长的挣扎后,它微弱跳动,终于传来了一声回响。

    他向她走来,她向他走去,那些破碎纷乱的溅沫在他的刀下扬起又落下,她冲破黑幕,向那一线光明走去。

    这是暴雨浇筑的一个险境,这是利刃尖角构筑的一座修罗场,她却坠入了一片暖热的池塘,她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抖动了一下。

    她阖眼,纵容自己在其中沉溺片刻。

    他拥紧她,从混沌中牵出一丝轻柔嗓音,“结束了。”

    “颂颂,”他又说:“你在,我觉得一切都好了。”

    唐颂依偎在秦衍的臂膀上睁开眼,她讶然,失神,那声回响在她心底深深震动。

    原来,原来他也是。

    他会穿越过这逼仄慌乱的世道,奋不顾身的走向她。

    卯初。

    唐颂和钟黎将一具吐蕃兵士的尸体搬出东城门外,抛下。尸体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溅起泥水,唐颂漠视面前成堆的尸体,和钟黎一起清点完数量后转身向城门处走去。

    她抬手触摸城墙的纹理,它坚固如初,干净如初。雨停了,它似乎什么都没有经历过。

    城门内走出一人,也像她一样触摸城墙,唐颂看到她微颤的指尖,嗤笑了声。咨阅抬眼看她,面对这声调侃,也嗤了声道:“我承认,这场战争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面前的她坦白了自己的恐惧,唐颂一手撑在城墙上颔首,“唐颂,当下你在想什么?”她问她。

    唐颂仰面望了眼微亮的天光,又看向咨阅,看到她银甲满身,血污凝固在那具金属骨架的棱角边缘,像是结满了锈迹。她又垂眼看向自己那把横刀,一个样子,它的刃上镶着一道暗红的铁腥。

    “后怕。”她拍了拍城墙道:“我害怕它倒了,所幸,它没有。这是河州,我倒了,它都不能倒。”

    河州,是唐氏父子勇烈,一门忠贞的所在,是她的家。

    原来她也害怕,咨阅些许释然,颔首道:“我并不厌恶,但也绝不享受,眼下,我只想尽快结束它。”

    晨曦升起来了,浅红的春意附着在两人的身上,唐颂看向咨阅的一侧肩膀,那些覆她满身的雨水干涸后,她的铠甲上再次泛出湿意,这次是冷与暖激烈亲吻时凝结成的一颗颗晶莹露水。

    她忽然发现,面前之人仿佛是初见时的那个秦咨阅。

    “同感。”唐颂颔首。

    “我有种预感。”咨阅道:“河州一役后,会有更多的百姓前来响应募兵一事,唐颂,我想……”

    唐颂侧耳,她好像预料到了咨阅要说什么,正要阻止对方时,城中突然传来了报时预警的鼓声,于是她顺口而笑:“鼙鼓催征程了,我先走。”

    她没走两步,咨阅却在她身后道:“闻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才。唐颂,你知道我想说什么,请你接受。”

    “眼下时机未到。”唐颂道。

    “没有最好的时机,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咨阅反驳。

    “我拒绝。”唐颂继续向前走。

    咨阅望着她的背影,低嗤一声:“这是军令,你必须接受。”

    唐颂驻足,回身。

    咨阅同她对视,“其一,咱们那道征兵的敕令上怎么说的?超乘有功之士,授予玉帐兵马。你克复河州有功,当获取兵权。其二,军伍中缺少将领,而你是彀骑侦察之才,理应承担起带兵的责任。”

    “军伍中有更合适的人选。”唐颂声明。

    咨阅走到她面前,凝视她道:“这不是你回避的理由。”

    她启唇,她抢先发问:“唐颂,我就问你,你想要么?”

    唐颂不言,咨阅微微点头,“我想,唐颂,我想久树龙旗,而你,你想总戎师旅,像你的父亲,你的哥哥们一样。无论你怎么回避,你都不能否认,因为你想。你很痛苦,我何尝不是,可痛苦改变不了任何,你我能做的,你我的使命,就是结束它。”

    咨阅眼底含满了泪水,可它们并不软弱,里面浮现出的是她依旧勃勃的野心。

    唐颂与这样一双眼眸对视良久,不出一言。咨阅看着她颔首,经过她向前走。

    “两万,按规矩,两万兵马。”

    唐颂转身回城,经过城门时,她再次伸手触摸河州城墙的纹理。

    它接纳她了,她想。

    卯正。

    唐颂走出兵驿,跟着钟黎再次走出城外,钟黎已经见怪不怪的口吻了,对她说:“烽帅,那两人又打起来了,横竖分不出个胜负,打到猴年马月才是个头呢……”

    交战的两人在马厩前打的不可开交,程霜在一旁劝架,“我说二位,歇歇吧,刚打完一仗,又打,半点儿都不累啊?”

    唐颂命道:“停了,说事,说完你们再打。”

    梁熙君和韦笙两人闻声,各自收刀,有道肉眼不可见的楚河汉界将他们分开来。两人均是气喘吁吁,唐颂不顾他们的忙乱,对手下的人道:“等将来募到更多的兵马,必定会分道行军,烽堠照旧由我们道上管辖。河州道行军主帅钟黎管摄中军营四千兵马,左右虞候将军程霜管摄五千六百兵马。”

    她说着看向决斗的那两人,“左右军将军梁熙君管摄五千二百兵马,前后军将军韦笙管摄五千二百兵马,你们两人各自带好各自的兵马,私人恩怨私下解决,打死打残了,后事我来料理,但切勿将其夹带到兵事里面,这是底线,明白么?”

    “啊?”钟黎已经在一旁大叫起来,“烽帅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霜已经目瞪口呆了,唐颂审视梁熙君和韦笙两人片刻,最后道:“开饭。”言罢,她便转身走了。

    钟黎追了几步没追上,回身看向其他人,指指他们,指指自己,难以置信的分析:“你是虞候将军,你是前后军将军,你是左右军将军,那……那烽帅她就是……就是……”

    程霜扶额,心累的斥道:“你小子这个账都算不清么?烽帅她就是河州道行军元帅啊,笨蛋!”

    钟黎伸出两根手指傻笑,“那咱们就是两万兵马啊!”

    梁熙君抱胸,朝韦笙翻了个白眼,“我说,你最好把我杀了,我懒得带什么兵。”

    韦笙手已扶刀,冷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两人又打成了一团乱影,程霜继续扶额埋头,钟黎顿时也无语了,转身就走,“饿死了,不管了,我先滚去去吃饭了!”

    亥正。

    唐颂带人巡视过营地回到帐中,钟黎前来回话说烽堠上已经派人警备完毕了,待他走后,她靠坐在一张矮桌前,仰面深深的喘息,又低头长吁了一口气。

    有风潜入帘隙,吹得那盏灯苟延残喘,她便顺手灭了它。

    她阖眼,额头前倾,抵在夜色中问道:“秦戎钺,你来做什么?”

    他轻声嗤笑,笑声透过她的骨髓,响彻她的心底,“本帅前来给元帅道喜。”

    唐颂跟着他笑了声,又制止道:“别闹了。”

    秦衍吻她的额头,“累了么?”

    她点头,他说好,“就是过来看看你,颂颂先休息。”

    他要走,她不让。

    她撒娇,她纠缠,她踮起脚尖一边撒娇一边纠缠,就是不让。

    “秦戎钺。”

    “秦戎钺……”

    她拼命往他的怀里钻,她想钻入他的心底。秦衍身上有种清冷至凛冽的气息,可渡到她身上的温度却又暖至滚烫。

    陷落,就像这样陷落,陷入温柔的沼泽中一般。因那是秦衍,她就不害怕了。

    那场暴雨仿佛距她很遥远了,她可以自由的呼吸,再自由的释放出来,她没有料到这是一个多么迷人的夜。

    夜的身躯挺拔又精致,她看不清,但却熟悉与夜色亲近时的触感。就像明月栖息在夜的枝丫上那般,她可以瘫软无状,肆意流淌。

    她在黑暗中触摸它的面目,夜的眼眸垂视下来,目光朦胧又真切。

    他何时强势,何时示弱,她都了如指掌,他迎合,她回应,于是他跟她深深相契,这使得她欢愉,继而陷落得更深。

    夜的触角亲吻她的心房,于是她的心跳一声一声由绵软变得骤然欢跃。

    它亲吻,亲吻,吻得它们害羞,颤栗。

    吻得她落泪。

    夜风轻拭她的眼尾,道出她的名姓。

    “唐颂。”

    “颂颂……”

    她竭力回应,声音却被自己的喉舌吞咽,沦为一片寂静。

    寂静中,夜风轻吻她的额头,她的耳颈,轻笑着,低语着,只让她聆听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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