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暴乱

    江南西道,永州,零陵县境内。
    今夜乃除夕团圆夜,整个永州境内却不见零星灯火,一丝一毫新年的欢庆气氛都不得见。
    零陵县知县范秩仍然待在县衙没有离开,他站在九州十道的全国郡县图前,目光在永州和燕京之间游移。
    算算日子,差不多就是今天了。
    永州南境与广西交界,差不多是在天兖王朝疆域最南端,从永州到燕京,用驿站最好的马、最好的驿兵,水陆交替,星夜奔驰,也要用近二十日的功夫。
    这一来一回,便是四十日。
    四十日啊,也不知永州能不能挺得过去。
    范秩叹了口气,清癯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每一寸褶皱都夹杂着忧国忧民的哀思。
    ……
    负责传信的驿兵被下达了死命令,他是永州本地人,怀揣着对家乡人民的深切哀恸,他一时一刻都不敢有丝毫懈怠,几乎是在拿命压缩这次的送信时间。
    “多拖延一日,永州的动乱就会多蔓延一日,你的父母兄妹便会多陷水深火热中一日,永州的未来,现在尽数压在你一人身上。”
    这是他临行前,永州零陵县知县范秩特意嘱咐他的话。
    他认得范秩,这是一个会在春耕夏收农忙之际,于田间地头频繁出现的身影。
    一身打满补丁的破旧官袍,衣摆系在腰间,裤腿高高卷起,插秧、收割都是一把好手,休憩时,便和老百姓们一样,在田垄上席地而坐,盘着腿吃随身携带的已经凉透的饭食。
    混在农民堆里,比农民还像农民。
    零陵县家家户户,屋中都挂有范秩的画像,他们教导自家小儿女,并不以至圣先师孔夫子为楷模,而是范秩。
    勤政爱民、与民同苦、与民同悲、与民同喜,范秩便是零陵县百姓心中,最接近圣人的存在。
    他不能辜负范大人的期望。
    驿兵咬紧牙关,勒紧缰绳,夹着马肚的双腿已然发麻发颤,两个乌黑的眼袋悬在眼下,脸色乌青,像条饿死鬼。
    等终于穿过朱雀大街,抵达宣德门之前时,驿马再也承受不住此般长途跋涉之苦,无力地跪倒在地,驿兵被摔下马,在青砖甬道上滚了几圈,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踉跄着站起身,不顾身上的摔伤和脏污,忙不迭地跑到宣德门前。
    “我乃江南西道永州驿站传信兵,有紧急公文需呈禀陛下,还请速速通报。”
    时至新年,禁卫军统领贺夔有严令,越是此等时刻,便越要严加防守,不得丝毫懈怠,故而,驻扎城门的禁卫军勘验过身份后,便立刻派人入内通禀。
    消息传过一道道宫门,最后送到了孟祀礼手中。
    传信的小内侍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孟祀礼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除夕之夜紧急通禀,驿兵必然是得到了地方官员的死命令,不得有丝毫拖延。
    可连除夕之夜也等不过去的紧急政务,孟祀礼能想到的,只有前线突发的战况,可永州非边境,无乱军无匪患,能是为了什么?
    孟祀礼站在紫宸殿外,远远地瞧着大殿内的景象,忧心忡忡。
    殿内欢歌燕舞、其乐融融,勋侯贵戚、王公大臣均在其列,自己这一进去,这一切怕是要戛然而止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小心地藏好心事,端起那副惯常的温和笑脸走到了昭仁帝身边,轻声耳语道:“陛下,紧急政务。”
    昭仁帝的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不动声色地站起身,随孟祀礼离开了紫宸殿。
    在起身离开前,他看了皇后王清慈一眼。
    王清慈会意地点点头,端起一国之母的气派,举杯祝酒,游刃有余地掌控着筵席上的气氛和流程。
    能在年宴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人,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他们配合着王清慈的举动,但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离开的昭仁帝身上。
    这种筵席,吃喝玩乐都是次要的,所有人的视线焦点莫不是聚焦在昭仁帝身上,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备受瞩目。
    所以,孟祀礼的耳语、昭仁帝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帝后二人之间的互动,都落入了殿中人的眼中。
    今年的除夕夜,怕是不太平。
    ……
    一离开紫宸殿,昭仁帝的步伐便显出几分急促来,他行色匆匆地到了垂拱殿。
    那名驿兵早已被带到殿内,正焦灼地等待着昭仁帝的垂询。
    ……
    夜色中,只见一衣着华丽、气度不凡的男子大步走进殿内,一名太监亦步亦趋地紧跟其后,驿兵心下一震,明白眼前之人便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
    “下官……”
    “不必多礼,”昭仁帝摆摆手免去了这些冗杂繁琐的礼仪,开门见山道,“说正事,永州出了何事?”
    “下官嘴笨,说不清楚,此乃永州零陵县知县范秩的奏章,详细记录了永州境内的动乱。”
    孟祀礼接过奏章,快步走向昭仁帝,在听到“动乱”二字时,他脚下不由一滞。
    老天爷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昭仁帝的脸色同样阴沉欲雨,他一把抓过奏章,匆匆浏览。
    “……今年八月暴雨成灾,湘江、宁远河、祁水、舂陵水,水位暴涨……”
    “……永州境内水系发达,河流纵横,呈树枝状分布,故而水量一旦决堤,便成蔓延之势,永州境内,水潦成灾……”
    “……稻田毁坏,房倒屋塌,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地,三岁幼童痛失双亲,于路中茫茫然失声痛哭,凡耳闻目睹之人,无不潸然泪下……”
    “永州刺史孙寿,为一己之政绩所虑,隐瞒灾情不报,致使永州百姓深受水患而不得救,心灰意冷,渐生怨怪朝廷之心……”
    “微臣私下写信进京,望借由京官之口,使永州灾情上达天听,然则,户部尚书齐瀚以国库空虚为由,责令我等永州地方官员自行处置……”
    “……暴雨成灾,不见一分助力,不见一分灾银,微臣无颜面对治下百姓,百姓亦惶惶然不知所措,怨怪朝廷背弃之举,永州境内,暴乱渐起……”
    “微臣身为地方官员,无力安抚治下百姓,稳定灾情,是臣之过;永州暴乱之民,非暴民,乃官逼民反不得已而为之……”
    “望陛下体恤民情,行招抚而非清剿,一应罪责,均有微臣承担,臣永州零陵县知县范秩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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