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暖意将身体包裹，段景忱抬起手臂，把小棠拢进了怀里，片刻迟疑后，哑声开口：“万一……”
    “万一。”
    小棠了然他要说什么，接着他的话道：“万一，我判断有误，害程参将枉死，待真相查明后，我会去神兵营谢罪，要杀要剐，任凭发落，以慰大齐军心。”
    小棠说完，抬起了头，黑暗中模糊不清的脸，笑得轻松自然。
    停顿片刻，他继续道：“谢罪容易，一条性命而已，我不在意。”
    他抬起手，抚摸上了段景忱的脸，语气轻飘飘的，“可若是，我不小心伤了皇上的心，那便是万死也赔不起了。”
    他指尖滑过段景忱脸颊的轮廓，放在平常，是带着挑逗意味的动作，眼下却没有半点的暧昧，从鼻尖到嘴唇，一呼一吸之间，全是舍不得。
    呓语般的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皇上惜才……心疼程参将，也是无可厚非……”
    段景忱忽然动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消瘦的指骨寒冰一般，握在掌心，没有温度。
    “怎么这么凉？”
    ……
    静安宫外风声作响，柳树张牙舞爪地摆着垂枝，风中夹带着几颗雨滴，星星点点砸在人的身上。
    袁盛榕和崔奉宁守在门外，话不投机，崔奉宁不敢再乱开口。
    眼瞧着天色，是又要下雨了，他踌躇着要不要叫袁姑娘先去亭下避一避，他自己在门口守着。
    这时，忽然看到有人急匆匆跑过来，由远及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崔掌事！袁尚宫！”
    来的人是乐安。
    下午崔奉宁陪皇上来了静安宫，乾清宫当值的还是乐安，急急忙忙跑过来，定是有事发生。
    崔奉宁上前询问：“怎么了？”
    乐安拍着胸膛平复呼吸，道：“我，我来唤皇上和棠公子回乾清宫。”
    “发生什么事了？”崔奉宁问。
    “方才，章……”
    “乐安！”
    乐安才要说话，被袁盛榕打断了。
    她沉着面色对乐安道：“过来。”
    乐安不敢不听她的，跟着她往远处走了几步，避开了旁人说话。
    袁盛榕问他：“出什么事了？”
    说是避开旁边，跟前的除了他们俩，也就只剩崔奉宁了。
    这个距离，崔奉宁听不到他们说的是什么，目光在他们二人方向稍作停留，漠然收回来了。
    他无意窥探朝廷的机密，袁姑娘防备外人，也是为主子们考虑，于理而言，做得不过分，于情而言……他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嘴角，他们之间，也没什么情意可谈。
    乐安与袁盛榕耳语，将情况快速讲明，袁盛榕听完眉头蹙起。
    “我知道了，我这边进去禀报皇上。”袁盛榕对乐安道：“你先回去吧。”
    “是。”
    乐安转身离开，经过崔奉宁身侧，局促地看了他一眼。
    他心思简单，想不到那么深的层面，只以为袁姐姐跟崔掌事闹了矛盾，两位都是他敬重的人，偏帮着谁也不对。
    “崔掌事……”乐安小声开口，想安抚几句。
    崔奉宁却并未见什么情绪，面无表情地摆摆手，让乐安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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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牢中浮动着微弱的光影，小棠坐在桌案旁，燃了一盏烛台。
    段景忱没过来，还站在黑暗之中，沉默不语。
    小棠用指尖拨弄着融化的蜡油，幽幽开口：“究竟是什么人，打着太子的幌子，转移皇上的视线，隐藏得如此之深，如今的大齐皇室，上无藩王，下无皇嗣，异姓之人造了反，江山岂是那么容易坐得稳？”
    段景忱眼底暗潮涌动，无声沉思。
    若是太子余孽其实好办，顺着东宫的羽翼彻查便是，眼下事态却愈发棘手，不知究竟是何人隐在暗处。
    “那枚金叶……”小棠手指轻敲着桌案，慢悠悠道：“神兵营那晚，刺客身上的金叶，知晓此信物的人少之又少。”
    他站起身，影子被烛火拉长在地上。
    他声音如水滴落在湖面，一滴一滴，数得清楚的响声。
    “袁姑娘、我、皇上、太后娘娘、还有……”
    头顶的佛像倏然转身，金色的光落下来，晃得小棠眯起了眼睛。
    光线尽头，段景忱也回过了身。
    袁盛榕顺着木阶走下来，看到被佛光照亮的满地血印，目光稍有闪烁，片刻平稳。
    “皇上，公子。”
    “怎么了？”小棠问。
    袁盛榕道：“蛊王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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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宫。
    章纵等在殿内，见段景忱和小棠回来了，焦急上前行礼，“微臣参见皇上，见过棠公子。”
    “平身。”段景忱一甩衣袖，坐在案旁，“如何？”
    章纵道：“回皇上，这几日，臣按着公子的吩咐，没有提审蛊王，暗中加派了人手，监视刑部周遭的动向，今日果然等来了救他的同党。”
    “派人跟上去了吗？”小棠问。
    章纵回道：“谢总督亲自率领三百禁军前去追踪，不过……”
    “不过什么？”段景忱问。
    章纵道：“对方比我们预想的准备充足，不好应对，谢总督带着人马向南追出了城，之后便一直没有消息，直到太阳落山，才差了手下回来送信，说对方隐入了一片密林中，他正带着人全力搜寻，眼下人手不够，需要派兵支援，臣已经派人给陆将军送了信，请陆将军带兵出城。”
    小棠立即摇头，“神兵营在城北几十里，集结人马再出发向南支援，太浪费时间了。”他快速思考，对章纵道：“清点禁军二百，我带人过去。”
    章纵面色犹豫，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一段时日跟小棠接触，他已经知道这位受宠的公子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论智谋他是服气的，若不是小棠设下圈套，没这么快能抓住蛊王，可带兵追缴逆党，危险重重，棠公子瞧着不像那些舞刀弄枪之人，让他带兵去支援，万一遇上危险，跟皇上不好交代。
    章纵看看段景忱的眼色，躬身道：“皇上觉得如何更为妥当？”
    段景忱目色平静，思索片刻，道：“按他所说，清点禁军。”
    “是。”
    一刻钟后，二百禁军集合在宫门外，整装待发。
    小棠换了身轻便的衣裳，腰间佩了把短刀，翻身上马，手持调令对众人道：“随我出发！”
    风声呼啸，阴雨闷在云中还没有落下来，天已经黑了，街上的人们都早早回家躲雨，京城空荡荡的。
    马蹄声飞驰而过，一路向南，出城奔向谢慈说的那一处密林。
    城外没有房屋遮挡，风声更甚，鬼哭狼嚎一般。
    交叠的马蹄一刻不停，不到两个时辰，他们终于找到了那片密林。
    小棠下马，对众人发号施令：“带好信号弹，分头搜寻，一旦发现可疑行迹，立刻告知所有人，围剿逆党，今夜不可放过一人！”
    “是！”
    夜雾弥漫的树林，众人四散开来，半人高的杂草被砍断了许多，应当是谢慈他们进来开路时砍的。
    顺着崎岖不平的路，后到的禁军慢慢往密林深处前行。
    有乌鸦鸣叫，空旷的叫声回荡在夜空，久久不肯散去。
    每当这种危险的时候，小棠本能地会呈现一种忘我的状态，会受伤也好，会丢掉性命也好，任何未知的险境都阻止不了他向前。
    恐惧心是什么，他不知道，他被硬生生塑造成如今的样子，不会害怕，因为害怕没用，瞻前顾后，反而会死得更快。
    他握着短刀，站在丛生的杂草间，闭上眼睛，回忆着擒获蛊王那天，他对章大人的交待。
    一包特殊配制的香粉，加在了关押蛊王的水牢之中，不论何人何物，在那水牢里泡上几日，身上的味道都会经久不散。
    今夜风太大了，味道有些难寻。
    小棠站在风中细细地感受着，似乎察觉到了一点点。
    他毫不犹豫，顺着味道飘来的方向追过去，未等找到人影，在经过一棵参天古树的时候，迎来的一枚暗器。
    若是放在从前，这种下三滥的伎俩连他的头发丝都碰不到。
    可受伤之后，他身体的反应不如往昔，敏捷不足，一招一式都要花更多力气。
    躲是来不及了，他果断将短刀拔出，决定挡开暗器。
    那枚飞镖眼睁睁瞧着朝他射了过来，却在他出招之前，与侧面飞来的一支羽箭脆生生相撞，偏了个方向，落在地上。
    有人救了他。
    救他之后，几乎没有间隔，那人又抽了只羽箭，拉弓瞄准，树上人影隐在夜色中几乎看不见，而那人在随风摇动的树枝间，凭着细微的异动，判断出了敌人隐藏的方向。
    嗖的一声，利箭飞出，接着是刺破血肉的闷响。
    有人哼叫一声，从树上滚落到了地上。
    “好箭法！”小棠忍不住感叹。
    本以为是禁军里的谁，转头一看才发现，那一身绣金的龙袍，在这野草丛生之地，也遮挡不住贵气。
    “皇上？你怎么来了！”
    小棠是真的惊讶，但转念一想，段景忱前几日才说过，不许他做危险的事，今晚那么痛快答应他来带兵，这事儿就不对劲。
    “不放心么？”小棠走到他面前，问他：“那为何答应我来？”
    “我不答应，你就会背着我，瞒着我，骗我，偷偷地来。”
    小棠忍不住笑，“皇上当真是了解我……”
    “别胡闹。”段景忱盯着敌人藏匿的方向，“暗处定然还有人藏着，别乱跑，跟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