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盛榕是在清早去送吃食的时候，发现程鸢情况不好。
    那日从水泽驿回来，小棠就把她手脚的镣铐都放开了，还给她换了间厢房，专门叫了太医来给她诊治伤情。
    她伤得很重，太医花费了好些功夫，替她祛了体内的余毒，又包扎好了外部的伤口。
    性命是保住了，不过，彻底恢复还需要时日慢慢静养。
    小棠交代的，务必好好照顾她，袁盛榕不敢怠慢，每日的吃喝用药皆一时不差地给她送到房中。
    程鸢还算配合，粥饭虽没吃几口，总算把药给喝进去了。
    本以为她就此会逐渐好转，谁知今日早上，袁盛榕进门一看，原本躺在床上的人面色苍白，昏迷不醒，不知怎么竟跌到了地上。
    她一时惊慌，赶紧扶程鸢回到床上，命人速速通知小棠过来。
    小棠还没睡醒，听到消息也是一震，来不及收拾，披件衣衫就匆匆去了。
    到了厢房，一探程鸢脉搏，虚弱得不像话，说不上喘到哪一口，气息就要断了。
    他不敢耽搁，赶紧让人去太医院叫太医。
    而后他尝试着唤了程鸢几声，奄奄一息之时，程鸢话语模糊不清，口中不断重复着的，还是那句：“皇上……我要见皇上……”
    若她真的挺不过去，临死前不能亲耳听到皇上还她清白，她定然不能安息的。
    还有便是，若是程鸢死在了他这里，对段景忱，他交代不过去。
    “散朝了吗？”小棠问。
    “这个时辰，应该还没散。”袁盛榕道。
    “去太和殿等着，皇上一下朝，立刻带他过来。”
    袁盛榕犹豫片刻，想要劝说什么，终究没有说，道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这几日程鸢的情况段景忱是知道的，给她用了哪些药，她身体恢复了多少，小棠都会差人去汇报。
    是以，程鸢的安危段景忱并没有担心过，也就始终没有抽空去看她。
    直到今日听闻她性命不妥，他才终于肯露面，在程鸢从毒牢中出来以后，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他到坤宁宫的时候，太医已经给程鸢把过脉了。
    护心的丹药是强行灌下去的，棠公子有令，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保她性命。
    太医见了段景忱跪地行礼，段景忱挥了挥手，命他们先退下去。
    袁盛榕掀开了床上的帘子，“皇上，人在这里。”
    段景忱走过去，看到程鸢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此时她人是清醒着的，空洞的双眼望着棚顶，满是绝望。
    小棠、袁盛榕、段景忱，三人站在床侧，谁也没开口说话。
    房中气氛凝滞，良久，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投军？”
    是程鸢说话。
    应当是在对段景忱说，但段景忱并未回应她。
    她直勾勾睁着眼睛，有眼泪无声无息地从眼角落下来。
    但她的语气是麻木的，听不出哭腔，也听不出悲伤。
    “你可知道，我一个贱籍女子，为何会有一身武艺？”
    她微微侧目，看向段景忱，一字一句，犹如啼血哀鸣：“北境边陲，几十年来不曾安稳，五日一小战，十日一大战，争夺粮食，争夺土地，仗打得多了，军队疲惫不堪，无力保护百姓，我们只能自己拿起武器，自我会走路的那一日起，就开始学习如何杀敌，我的父亲，兄长，都死在了敌人手里，我忘不了堆积成山的头颅，那些父老乡亲的尸骨，他们都是白白牺牲的，朝廷昏庸无能，一味退让，城中被抢空了，粮食，钱财，还有漂亮的女子，我那时奄奄一息，躺在遍地的饿殍中等死，我以为我们的命已经被放弃了，没想到，我却等来了大齐的新君……”
    那时段景忱初登皇位，第一件事就是派陆鸣去边境平乱，赈济百姓。
    程鸢苍白一笑，“得救之时，我就下定决心，死可以，但我要死在杀敌的战场上，若皇上能替边境百姓摆脱屈辱，报仇雪恨，我定当誓死追随，在所不惜。”
    段景忱依旧沉默不语，广袖之下，手指不可察觉地蜷起。
    程鸢支撑着身体，从床上起来，赤着双脚，摇摇晃晃下了地。
    她望向段景忱，眼底的麻木散去，转而浮上深深的恨意。
    “我被关起来的时候，一直在想，我到底错在了哪里，为何我什么都没做，却走到了这般境地……就为了这么一个祸国殃民的宠臣，他一句话，皇上便怀疑我忠心……”
    程鸢懊恼地摇着头，“是我错了，那日北山围猎，我不该出言挑衅公子，惹了公子不高兴……”
    她说着，回身看向小棠，狠狠朝他一指，道：“我应该直接断了他性命！”
    袁盛榕面色一寒，护在小棠身前，“放肆！”
    小棠站在原处，平静地看着她，听她恶语相向，并未有什么反应。
    程鸢笑得无力，“是啊，我放肆，我不该放肆，有皇上护着，我哪里动得了他呢……”她走近段景忱，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我是错了，我错在，不该误会皇上是一代明君，说到底，帝王将相同根而生，高高在上的人，又怎么会在意我们这些草芥的命，皇上，吾皇圣上，忠良蒙冤，你可有一点点愧疚之情？”
    她终于如愿见到了皇上，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出了口。
    痛快了，舒坦了，脸上的仇恨退去，她摆了摆手，“罢了，我这条命本也不值钱，死在何处又能如何……”
    转身时，她忽而支撑不住，弯腰呕血不止。
    眼看要倒地的时候，段景忱伸手，接住了她的身子。
    “传太医！”
    ……
    崔奉宁赶到坤宁宫，院子里的气氛很是凝重。
    来的太医都聚集在厢房，他低身进去，看到皇上和棠公子站在床侧，床上如乐安所说，躺着一个女子。
    他不认得程鸢，目光望向袁盛榕，想问一问她身份。
    袁盛榕摇摇头，没有做声。
    崔奉宁只好到段景忱身旁复命，“皇上。”
    段景忱守着床上的人，吩咐忱道：“找抬舆，送她去秋月阁休养。”
    秋月阁是太后娘娘刚入宫时的住所，如今已经许久没有人住过了，那一处安静闲适，倒是适合养病的，只是……
    崔奉宁谨慎询问：“姑娘正虚弱昏迷着，现在挪动，会不会伤了她身子？不如等她醒了再走。”
    段景忱面色严肃，不容置喙：“现在。”
    崔奉宁不敢再说什么，躬身道：“是。”
    他挥手唤了几个太监，仔细抬着程鸢的身体，将她带走了。
    段景忱也未做多留，随着一行人一同走了，应当是陪着去秋月阁了。
    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也没有给小棠留什么话。
    小棠面色倒是平静，袁盛榕站在门口，看着段景忱远去的身影，面上的担忧全然掩盖不住。
    她忍不住对小棠道：“公子，皇上是不是对她生了恻隐之心。”
    小棠淡然道：“这次她的确受了冤屈，皇上心生愧疚，也是人之常情。”
    袁盛榕轻声叹息，“就怕这愧疚之情，往后发展，扯出别的不该扯的东西。”
    “你在想什么？”小棠露出一丝疲惫笑意，嗔她道：“不要胡说八道的。”
    “我不是说皇上，我是说程鸢，她方才看皇上的眼神，很不平常。”
    “哦？怎么不平常了？”
    袁盛榕无奈，“公子，你比我聪明，谁藏了什么心思，我都看出来了，你会看不出来？”
    “没看出来。”小棠毫不犹豫道，而后伸了个懒腰，拍着嘴巴打哈欠，“带走了好，终于清静了，折腾了一早上，累死人了，我得回去补个觉。”
    说完，他转身就要回房。
    袁盛榕急忙道：“公子先用早膳吧，已经备好了。”
    她跟在小棠身后，正要跟着进屋，小棠把门关上了。
    “公子……”
    “别进来，袁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