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绣局出来，一路上袁盛榕板着她那张脸，一句话也不说，明显在生闷气。
    小棠无奈，只好主动跟她说话：“不用替我不平，我没觉得委屈。”
    下人跟主子撂脸色，的确有些说不过去，可袁盛榕实在忍不住，对小棠道：“若是皇上主动提出要娶别人，咱们阻拦不了也就算了，哪有公子这样的，自己的夫君一心一意，你却偏要找机会将别的女子送到他身边去，等有朝一日，皇上当真忘了往日恩情，公子你伤心都没有地方哭去！”
    话一出口，袁盛榕就意识到自己说得重了，可想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她心虚地错开目光，解释道：“自然，皇上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即便身旁有了别人，也不会怠慢了公子，但总归……谁都不想与别人分享感情，公子这样，一心只为了皇上考虑，全然不顾自己，我看着揪心。”
    小棠一笑，继续往前走着，淡然道：“别把我说得那么伟大了，我只是觉得身边的苍蝇蚊子太烦了，赶又赶不尽，没完没了地吵人，日日被人戳着脊梁骨，我这日子过得实在不舒坦，找个倒霉的来替我挨骂，岂不是潇洒快活吗。”
    这话能被他说出这番韵味，袁盛榕实在是哑口无言了。
    两人无声地往前走，越到坤宁宫近处越是冷清。
    乐安他们全都不在，皇上从丞相府回来的第二日，就搬回乾清宫了。
    “公子……还打不打算让皇上回来了？”走到院子门口，袁盛榕试探问。
    连着两三晚了，每晚皇上都会来看看，但每晚小棠都早早睡了，连盏灯都不给他留。
    怕打扰他休息，皇上站在院子里停留一会儿也就走了。
    小棠径直迈进了院子，淡淡对袁盛榕道：“你提醒我了，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吧？去乾清宫知会一声，让皇上今晚别折腾了。”
    原来他知道皇上来了，是故意把他关在门外的。
    “公子你这又是何必呢？”袁盛榕不解道：“就算你想让皇上看看旁人，也不必故意装得这般绝情，你这样，皇上也会伤心的。”
    小棠没有回头，也没有给她回应，说什么也听不进似的，回房把门关上了。
    袁盛榕除了叹息还是叹息，叹来叹去也只能怨一声命运。
    公子是个男人，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荆棘坎坷，他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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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宫。
    段景忱自然知道小棠是故意疏远他的，但这几天他没有在坤宁宫休息，并不是因为小棠关了门，而是他到的时辰的确太晚了。
    十几个朝廷重臣想要一一挖掉根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章纵坐在段景忱对面，观察着他的面色，谨慎地汇报今日的动向。
    “吏部的冯侍郎买卖官职，非法获利，已经抄了家，所有家产全部充入国库，他是名单上的第三个官员，皇上请过目。”
    段景忱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名字上勾画的红线，什么也没说。
    章纵道：“一连三日，每日一个官员，或抄家，或下狱，虽有实际的罪名在身，但这些人应该已经摸出规律了，刑部这回办的，就是去骚扰了坤宁宫的人，想必他们都已经猜到，这件事跟棠公子有关，是皇上授意的。”
    “猜到了，便是最好。”段景忱阴沉沉道。
    他不能明目张胆地为了小棠处置他们，那样只会让他们骂声更大，更加肆无忌惮。
    就是要这样，让他们心知肚明真实的原因是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逃不脱自己犯下的罪责，无处伸冤，无处可躲。
    这样一日一个命官折损，还没轮到的人，怕是早已经吓傻了，现在不是在四处想办法脱罪，就是在筹谋逃命了。
    章纵近距离感受着帝王的压迫，感受着绝对权力之下，已然没有了明确的是非对错，这一刻他深切地明白了，为何世人争夺那把龙椅，总是头破血流，不计后果。
    思虑片刻，想要求情的话终究没敢说出口。
    其实那名单里有几个人，为官多年，清正廉洁，刑部再怎么查，也是查不出罪名的。
    但皇上铁了心想要治他们，怎么样都有办法的。
    斟酌片刻，他试探开口：“皇上，柴大人也……不留么？”
    轰隆一声闷雷，章纵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天已经黑了。
    “章大人怎么想？”段景忱问。
    他语气很是平静，章纵却暗暗发了冷汗。
    这次的事情不用想，逼迫棠公子的主意定然是柴大人牵头，可他毕竟在朝为官多年，又与太后娘娘交情匪浅，迟暮之年，不得善终，是不是有些残忍。
    章纵鼓起勇气道：“若他愿主动辞官，告老还乡，是不是可以考虑……留他清誉。”
    段景忱深吸了一口气，向后靠在了椅子上。
    那狠心绝情的神态，让章纵这个无关之人也不由心寒。
    许久的沉默，段景忱低声道：“你若有办法劝他辞官，可以。”
    章纵有些惊讶，原本已经不抱希望了，没想到皇上松了口。
    柴大人这样的老臣，再怎么迂腐，也是万民敬仰，朝廷动了他，怕是要激起民愤的。
    章纵松了口气，起身道：“皇上放心，臣一定……”
    话没还说完，忽然听到外面的叫嚷声：“皇上！臣等冤枉，请皇上明察——”
    章纵暗道一声不好，那是柴大人的声音。
    他怎么来了？这人救也救不了，自己找死。
    他赶紧瞄了一眼段景忱的脸色，十分的难看。
    今晚是要出事情了。
    段景忱起身往门口走，他也赶紧跟了上去，一开门，便看见柴大人一把老骨头跪在乾清宫外，一下接着一下地往地上磕头。
    “官员无辜！皇上怎可为了一个祸国的妖人滥杀忠臣！请皇上莫要再做昏君行径！让天下人失望，让大齐朝廷背负骂名！”
    他那头磕得很重，没几下便沾了一地的血迹。
    章纵在旁看得心惊，却一句也不敢劝说。
    段景忱听着他满口的斥责，缓步走到他面前。
    绣金的龙靴走进视线，柴大人动作不停，一直磕头，一直喊冤。
    而后段景忱缓缓蹲下身，柴大人才终于停下动作，抬起头，血迹淌了满脸，浑浊的双眼流着血泪，他咬着牙道：“那日的事，全然是臣的主意，与其他官员无关！要杀要剐冲我来，一条命，死不足惜，但皇上不能继续糊涂下去了！”
    一道闪电将柴大人狰狞的脸瞬间照亮，片刻后，头顶再次落下闷重的雷声，紧接着，雨滴便落下来了。
    段景忱抬起头，微凉的一滴雨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蹙起了眉头，而后，柴大人再如何声泪俱下，他一个字也不听见了。
    站起身，他就这样，一句也没有交待地离开了。
    柴大人气愤和失望交织着冲向了顶点，段景忱离开后，他浑身战栗，竟是拿着自己的性命赌气，在雨中继续磕头喊冤。
    章纵上前搀扶他，“柴大人，皇上走了，你先起来，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柴大人一把推开他，疯魔了一般，像是要把头颅磕烂，愈发细密的雨水将他的鲜血冲下来，地上红了一片。
    “昏君误国，妖孽误国啊——”
    又一声打雷，惊了卧房里的人。
    小棠独自躺在床榻上，睡梦中翻了个身，没有清醒，他浑身压着梦魇，苍白的嘴唇没有血色，似乎很是痛苦。
    他醒不来，只能呓语中闷哼。
    段景忱进来的时候身上沾了雨水，他快速将那龙袍脱了，不管不顾地丢在地上。
    “棠棠。”
    他轻声叫他的名字，没有把他吵醒，而后上了床，将他单薄的身子拥进了怀中。
    下雨了，他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