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朝露暮亡 >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没人发现那三人是几时潜进本家的。

    结城绫被兄长塞进书房密室,她蜷缩着身子躲在那个暗沉狭小的空间里,静静听着密室外那些人的对峙交锋。

    结城本家的安保本有夜班值夜的,然而此刻,古色古香的偌大和式建筑宅院犹如一座深眠的孤岛,只有结城雅人的书房内透出一点昏黄的微光。

    结城兄弟分别立在书房入口处,看着几名闯入者,哀凉悲愤的目光里含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房间正中央跪坐着一个须发半白的人,前额处一指长的破口,顺着双颊而落的血液早已干涸,凝结在蜷曲枯燥的齐肩中长发上,形成一扭一扭的血发条,胡乱地垂在那人两鬓。他双眼涣散,神情颓丧,俨然一副生无所眷之态。

    白露懒懒地斜歪在原来雅人办公用的转椅里,搭着二郎腿,支肘撑着脑袋,眼睛时睁时眯,仿佛几天几夜没睡的模样。立在她左侧的男人正襟危站,双臂抱怀,眼睛却一刻不离对面的两人;右边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大喇喇地坐在白露跟前的书桌上,嘴里吹着不成调的哨子,手上转着一把大号瑞士军刀,视线在跪坐的人与结城兄弟间来回游移,时而挑衅时而鄙夷。他好动,被他们之间压抑凝重的气氛整得有些不耐烦,顺手抄起桌边的飞镖刺向地上的人。结城兄弟同时往前扑,雅人快一步,手抓到地上之人的胳膊,没拉动。那枚掷出来的飞镖不偏不倚直直扎进脚边一寸的木地板里,尾羽轻轻颤动。

    性格温和的雅人也免不了气上心头,对掷镖之人怒目而视。男人一声冷嗤不为所动,继续吹哨转刀。视线后斜,一副百无聊赖的语气:“小姐,怎么做?”

    白露满面倦怠,支着脑袋的手从左换右,闭着眼皮一言不发。男人烦躁地将瑞士军刀扎入书桌,跳下来指向跪坐地上的人,“不就是账本吗,把这老不死的宰了,看他们还藏着掖着。”

    “你敢!”晓人恨恨咬牙,一脚踢开那支飞镖,瞪向白露,“账本没有。”

    白露缓缓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几步外的花梨木书架,唇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雅人几步跨过与堂弟一起挡在跪坐之人身前,同时也挡住了白露视线所及之处。男人反手扯回军刀,要就地开荤见血的势头。

    “阿卓!”另一边环抱双臂的男子以眼神示意,“别闹。”

    卓矢烦躁地“啧”了一声,反身又跳坐回桌上。刀柄敲着桌面,一口吊儿郎当的腔调催着还在浅寐的白露:“睡醒了没?都快半小时啦,是杀是刮给句话。”

    一听此言,晓人对闯入者横眉怒目;雅人深锁浓眉,满心痛惜。他凝视白露,“你何至于如此?”

    白露眼皮半眯着,放下撑着脑袋的手掌,食指中指并拢揉起了太阳穴。身侧的福地规明替她回了,“雅人先生,小姐只想拿回账本。”他目光穿过男人颀长的身躯之后,跪坐地面的上任家主如今只是一心求死。“至于令尊……”

    他的话未必,卓矢漫不经心地耸耸肩,嘲笑:“他自己想撞死,没死成,可怪不了我们。”

    福地规明无可奈何地斜了一眼卓矢,又看看无动于衷的白露,最终只是沉沉地吐出一声叹息。

    “哼什么哼?人还没死呢,都被你哼死了。”卓矢对这个里里外外透着慈悲相的同伴很是恼火,当年福地规明是最狠最野蛮的杀手,跟白露跟了几年,学成圣母了。

    “小姐,他诅咒你早死,好吗?”福地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问。

    “我草!”卓矢一飞镖掷过去,福地小弧度地歪歪脑袋,完美避过。接着第二只第三只飞镖……卓矢手里的飞镖掷完了,可福地脚立在原地分寸未挪,那些小孩玩的把戏连福地的头发丝都未碰到。就在卓矢要掷瑞士军刀的那刻,白露缓缓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骂:“你俩年纪加起来也是半截入土的老头啦,有完没完。”

    卓矢意犹未尽地停下来;福地站姿如劲松,规规矩矩地为小姐站岗。

    结城晓人躬身去扶地上的叔叔,扯了几次都没把地上的人扯起来,只得希望堂兄搭把手,没想到堂兄的目光一直在白露身上,不曾转移。看到他们肆无忌惮目中无人的玩闹,结城晓人火冒三丈,正待发作,白露就出言阻止了打闹的两人。

    卓矢浓眉飞跳,讥笑:“看样子,小哥哥是要打抱不平。啧啧啧……真是可怜啊,到如今的地步了,还被蒙在鼓里。”

    雅人闻言,一向温和的神色里爬过一股狠厉劲儿,那瞬息而逝的转变被卓矢捕捉到,不禁笑出声:“怎么?想灭口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结城晓人诧异的目光在几个人之间打转,最后视线定在堂兄身上。堂兄脾性柔而韧,人前人后都礼貌相加彬彬有礼;但温润柔和的人不是任人宰割的死鱼。

    “你几时知道的?”结城雅人凝视着白露。她坐在仅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疏离的神色,淡漠的语气,道出口的话却孩童般调皮,“你又是几时知道的?”

    雅人轻轻地回道:“在得知你叫陆因茜之后。

    白露眼中的戏谑转瞬即逝,横眼睨着地上的人,又不无失望地冷笑:“这是知道瞒不下去了,只能坦白。”

    “他是我父亲,我是他儿子,父债子偿。”结城雅人声音悲凉而坚定。

    “偿?”白露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讽刺的玩笑。

    “所以……”雅人继续前一个问题,“你是几时知道的?”

    白露从椅子里坐直身子,双肘撑着桌面两掌托腮,苍白的脸上堆起狡黠的笑。她说:“猜!你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这些年都攒了些什么,分享分享呗,别让我瞧不起你哦。”

    “好,我猜。”结城雅人顺从她的愿望,说,“是那几起车祸之前。”

    白露保持着一贯懒懒散散的模样,未语。

    结城雅人接着说:“你不是冲动的人,在风口浪尖的时刻制造那些车祸并不理智。是什么事情让你愤怒的想杀了所有人?”

    对面三人都是饶有兴趣的样子,不约而同露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与交通部同事处理过车祸现场的结城晓人心底骂过白露无数次,车祸就是在给他们添乱。他虽然看白露不太顺眼,但也知道她的厉害之处,若只是要救出孩子,以白露的能力,何须整出多的事情来。他曾把自己怀疑过的反常之处告诉过堂兄,可堂兄全然不在意的模样,还安抚他,让他别多心。

    白露靠回了椅窝内,胳膊肘支在扶手上,撑着脑袋又进入浅寐中。

    “继续呀!”见结城雅人停下不说了,卓矢催促,“让我们听听你能编出些什么无与伦比自我美化自我感动的故事来。”

    晓人很恼火,他很想踢死对面这个吊儿郎当不修边幅的东西。堂兄满面哀容,愁纹深深刻在他眉间。白露他们兴师问罪的架势,今天事情若不满他们的意,必是无法善了的。

    “对不起!”这时,一直跪坐于地的人开口,态度卑微语声嘶哑,“我知道,道歉无济于事;欠你们的,无以还归;唯有以命相抵。但是,孩子……”老人缓慢艰难地抬起脑袋,恳求道,“雅人没做错什么,能不能请你高抬贵手;还有绫,她是你看着长大的,你知道她是个好孩子。我们欠你们的债,到这我这里结束,好不好?”

    “父亲……”雅人心中悲凉,却是哽咽无言。

    “叔叔……雅人……”晓人更是觉得不可思议,目光在两人亲人身上穿梭。地上祈求原谅的老者,曾经可是雷厉风行的世家之主。

    窝在椅窝内闭眼浅寐的人,连眼皮都没动下;福地面无表情;唯有卓矢,百无聊赖地转着刀,听着结城骏哀求,啧啧称奇:“哎呀哎呀!这是讨价还价。”他挑着眼角眉梢,斜眼看白露,贱兮兮地笑道,“你那账本那么值钱?够几条命?”

    白露不理。

    卓矢一拍大腿,自顾自沉醉:“血的味道啊!”他话未必,怒火中烧的结城晓人一个箭跃飞步跳至幸灾乐祸的人前,揪住卓矢衣领反手猛的一个过肩摔,原本晓人没指望这个简单的攻击能伤到他,何曾想对方真的结结实实地被他砸在了地板上。惊讶瞬时而消,晓人即刻警惕着对方会发动的反击。现场安静了片刻,预想中的缠斗没有发生。

    卓矢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双手一会儿揉头一会儿揉肩一会儿捏腰,嘴里不停哼哼唧唧:“疼疼疼……真疼啊……好想杀了他……”他躺在地板上龇牙咧嘴,充满戏谑滑稽之色的眼睛正面对上白露俯视而下的漠然目光,四目相及,卓矢声音陡然阴鸷冷冽,“杀了吧。”

    一语毕,结城兄弟皆是心下骇然。

    白露却是默不作声,一旁的福地开口:“你先起来。”

    “杀?不杀?”卓矢转瞬又换回一副吊儿郎当的流氓样,不得正主回复不罢休,答案必须得白露给才行。

    听着他们这般旁若无人的对话,结城家的两兄弟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杀戮于他们而言不过喝水吃饭一样平常,人命也不过是他们手中随意践踏的草芥吗!

    晓人觉得,刚才他的攻击没遭到反抗,纯粹只是因为对方懒得反抗。这个啰里啰嗦的男人在等白露示下,一旦得到明确指示,就不是输赢的问题,而是生死。

    曾经那些惨烈血腥的画面在脑子里如走马灯般开始循环闪现。

    堂妹被绑架的那几次,结城家找不到人,无计可施之下只得拜托白露。于是,每次结城家都晚一步,赶到堂妹被困地点时,本该交由法律制裁的绑匪无一另外尽数死亡,案发现场利落干净,未留半分痕迹。

    这些事情,结城家都偷偷压下来了。有些时候,晓人有点庆幸,堂妹是被绑匪分开关押的,所以绑匪的死亡惨状她从来没亲眼见过;纵然未来事发,堂妹只是受害者,而并非目击者或知情不报者;其次,他也庆幸着,白露至少不在他们的敌对面。即使这些年,晓人不断将白露的事情向上汇报,白露本人知道,也从未追究过。

    然而,今年的孩童之案后,晓人就觉得白露跟以往有些不同了。添乱的车祸、被揍的满身伤痕的堂妹;在晓人看来,若是过去的白露,是绝对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的。已过而立之年的晓人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他们结城家和白露之间有什么深情厚谊可以让这个女人不遗余力的帮他们家族。他们曾经心照不宣的默契共盟在渐渐崩溃,也就说明这些年联系着两方的隐秘之链出现了裂痕。

    白露索要的账本,是堂妹带回来的。经历了一系列现实冲击,堂妹也乖觉坦诚,将她所知的内容悉数告知。本子上的内容他们看过,懂的无需费力,看不懂的绞尽脑汁也是无用。

    得到账本的那天,兄妹几人从结城骏口中得知了结城家和绯樱家藕断丝连的前程过往。很多年前共事的机构被摧毁之后,绯樱家族便退出了辉煌的历史篇章;而结城家恰恰相反,他们苦心经营隐忍筑基,终在社会上为家族挣得一席之地,最后搏出赫赫声名。

    一个隐入人烟,一个盛世威名;看似毫无关联,实际上他们还保持着不为人知的联系。据结城骏言,把两个家族捆绑在一起的是某个药学生物研究。他们倾注全部心血,特别是绯樱家的参与者,堪称疯魔。可是,即便如此废寝忘食,收到的成果依旧不尽人意。黄昏别馆案之后不久,结城家因结城骏的反对坚决退出了研究项目,因此被绯樱家唾弃;断了往来的同时也结下了不解之怨。

    那天晚上,结城骏告诫他们三兄妹:往事已矣,人生要着眼向前。切勿因究其过往而失了现在和未来。

    兄妹几人都明白,这是让他们别利用职务或人际之便追查绯樱家。但,三兄妹都不是言听计从的性格。

    结城晓人转头就查了绯樱家,查出绯樱家如今已物是人非,后继者影踪杳无,便把这事儿搁置一旁;结城雅人在堂弟和妹妹不在的情况下,又与父亲长谈过数次;最不让人省心的结城绫直接闯进了绯樱家老宅,虽然那是阴差阳错误打误撞之下发生的。

    当时,结城晓人从堂妹那里听到檜原的情况,不顾疲劳过度的身体驱车赶到现场,就是担心堂妹天生衰运体质又会给她招来不可挽回的祸事。可悲的是,上天总是喜欢开玩笑,你怕什么他就会给你送什么。

    昨天他无法改变,明天他无法预测,他能做的只有守好今天。可惜结城家是具鲜腐并存的躯体,拖着沉重的过去,一只脚永远陷在泥潭里;另一个脚无论怎样挣扎,拼命向阳而奔都无法洗净半身的泥泞。

    结城晓人能做到组对五课课长,并不像外界所言是靠家族裙带网,他的家族势力,让外人忽略了他自身的能力。很多残酷现实的言语,叔叔没有明言;然而,仅仅是得知白露的真实名姓,就让叔叔的精神瞬间崩溃,还一个劲儿的强调因果轮回;常年与黑暗对战的结城晓人不迟钝,纵然没有实质证据,他也能想到那些年发生的生死无解的宿仇。他只是不想去相信:因为,叔叔不想公开;因为,一向对他知无不言的堂兄缄口莫言。

    无端的,他也觉得有愧,明明叔叔和堂兄在重要的部分什么都没跟他说,他明明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这份愧疚让他在面对白露时,气焰不由自主地就矮了半截。

    “你想做个好人……”这边,一直补觉的白露终于抬起睡眼惺忪的眼皮,眯起眼睛盯着结城晓人,懒懒散散的语气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我知道,你也一直是个好人,遗憾呐……祖宗太丢人!”

    地上躺着的男人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大步跃到白露身旁,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唇角露出玩味的笑。

    结城晓人视男人的挑衅为空气,只冷眼直视白露,听听她又会说出哪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来,等了片刻却无后话。

    房间里又陷入落针可闻的寂静。

    半晌后,一声沉痛的叹息轻轻响起,结城雅人竟继续讲着刚才被打断的话。他的目光下垂,落在颓然丧气的老者身上,定定地凝视了多时。许久才开口:“父亲16岁以祖父助理的身份加入研究所,一边读书一边跟着祖父进行研发延缓人体各个器官衰老的药物,我不想替父亲推脱辩解,当时他确实对此很感兴趣,所以,那项研究一做就是十年。十年里,父亲在研究所的身份一直都是助理,但接触到的研究项目远远超过了他身份所限的范畴,当中就包括了强健人体素质的药。父亲当时已有所察觉,他们做的很多都是违禁项目,由于祖父在上,父亲并未反对也未退出。”

    结城雅人说的很委婉,他收着一口气缓缓吐出,深沉的目光掠过房内每个人的脸。两个陌生男人依然是之前那副姿态:一个漫不经心吊儿郎当;一个一本正经神色肃然;显然,对结城雅人所说之事早就知晓。

    身边的堂弟面沉如水,他不惊讶。作为无条件支持本家的分家之主,结城骏和儿子曾向这位侄子透露过过往,但言语中省略了对自身不利的那部分,结城晓人从未细究。雅人明白堂弟性情,理解他始终坚持贯彻的心中的道。

    地上的血亲亲人还是低垂着半白的脑袋;雅人虽看不到父亲的脸,但也能深刻感受到自己在重诉父亲过往时,他内心的悔恨煎熬,即便要把伤疤撕得鲜血淋漓,今天也一定要当着白露的面把此事讲清楚。

    他们有错在先,但并没执迷不悟,他们在奋力弥补曾经的错误。白露是受害者,如果没有祖父他们的研究,就没有后面不尽其数的受害者,也不会有不人不鬼的白露。可是,将白露变成半鬼的人不是结城家啊!他不否认事实,也不会甩锅推责。

    雅人不奢求能得到受害者的原谅,他只想让白露知道,不管是父亲还是他自己都在想尽办法救她,仅此而已。父亲已年迈,若恨,就恨他这个继任者吧。

    白露没给出特别的反应,房间里也无人插话。雅人视线不经意瞥了书架的方向,很快收回目光徐徐叙说:“变故在黄昏别馆之后。研究所的研究员被资助人邀请去別馆赴宴,同时受邀的还有其他行业的学者,谁都没想到那是一场地狱之旅。当时父亲与藤原家女儿事先有约,婉拒了別馆主人的邀约,才躲过那一劫。祖父和另一名研究员死里逃生,一回来便和那位研究员割袍断义,之后性情大变,再也不做任何研究,人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并且提到药就发狂。父亲也是在祖父偶尔清醒的话语中,把黄昏别馆的事情拼凑了个大概。別馆主人以寻宝的名义集齐学者,其实是为了让那群高智商人类去试药,所里研究人员在旁记录服药后的变化。原本定的半个月实验期,却在服药后几小时内发生巨变。死亡、癫狂、嗜杀、身体变形等等。研究员们也怕了,可他们逃离的道路被人为阻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服药者自相残杀和屠戮研究员。祖父他们十几人跳进湍急的河流中,最终活着上岸的只有他和与他在所里关系好的另一名研究员。”

    讲到此,雅人的眼睛看向歪在椅子里的白露,说:“我想,你知道我说那名研究员是谁。”

    白露神色淡淡的,瞅了一眼雅人,没有答话的意思。

    雅人自己回了:“绯樱健次郎。”

    “我没见过你说的这个人。”白露否认的快。

    雅人柔和的眼神投向父亲,转眼看着白露,温声说:“但你一定听说过此人。”

    这次,白露没否认。她撑着腮帮子,视线半垂目光定格在桌上一处,似乎神飞天外了。而雅人看得出来,她是想到某些回忆了,那两个充当守护者角色的男人也习以为常。

    时间仿佛变慢了,结城兄弟的两双眼睛都在白露身上,见她眼皮由半睁到渐渐全合,最后连脑袋也缓缓低下,整颗头的重量好似都交给了支撑的右胳膊肘子。

    晓人双眉拧成了一条结;雅人眼角微扬,凄凉的笑意在他唇边如风一般消散。

    无人去计算流逝的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白露脑袋猛地闪了一下,如梦初醒似的,含糊的吐出几个音节:“完了?”

    “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雅人语调一如既往平稳。

    白露揉揉眉心:“真无聊。”

    雅人说:“我猜测,你身后那人借着结城家自顾不暇之际,将父亲曾是研究员的事告诉你,目的是为了让你和我们生嫌隙。而后,才方便完成他们的事情。”

    “他们算计得不差,结果也如他们所愿。”雅人瞅着白露无甚变化的脸色,道出心中所想,“你真的生气了。”

    白露神情淡然,倒是被唤作阿卓的男人率先跳起来:“怎么!她不该生气吗?这家伙又不是圣母!”他鄙夷地睨了一眼现任的世家之主,“道貌岸然,伪君子。”隔着短短的距离,卓矢指着雅人鼻子,似要把结城家连人带畜生一起骂死的架势,他嘴巴张到一半,身后就传来一声深沉的叹息。卓矢没细辨,以为又是福地圣母病发作,他一甩脑袋,转过身开骂,“你没完没了地叹……”

    话到一半赶忙砸吧砸吧嘴闭上,双肩一耸退回到他原来坐的位置。

    白露撑着身体从椅子里站起,双手攀着桌沿,似要想爬上桌面和卓矢并排坐。福地见状,连忙上前,双掌穿过白露腋下,像抱小孩儿一样的姿势把她抱到卓矢身边的位置。她身高有限,坐上去脚够不着地,撒着两只光脚丫子摇了摇,视线随着自己脚尖移动,唇边牵起小小的弧度,脸上的表情和眼中的目光却是冰冷麻木的。

    雅人神色凝重,几次想张口,碍于如今的局面又把话哽了回去。从他们拎着父亲出来起,白露就一直处于非常疲惫的状态,所有的事都是身侧两个手下人在做,甚至有时连交流都是手下人帮她回。刚才坐上桌的简单动作,那个叫阿卓的男人轻轻一跳就上去了,白露却要外人助力才能做到。虽然现在不是担心对方的时候,但相对了解白露身体健康的雅人深知,她这情况实在不容乐观。此时,见白露把身体往桌子后半部分挪了挪,收起双腿,盘坐于桌面。

    “冤有头债有主,谁的债谁还,对吧?”她满目讥诮,眼睛看向前方,焦点却没在他们任何一人身上,“我要是搞株连,你们死一千次都不够。小时候,我读过一本旧日记……”白露收回目光,眨了眨眼皮,好像困意又上来了,她揉揉眼角没再说下去。

    说到小时候日记,福地和卓矢四目相交,对了下眼神,两人在白露身边呆的时间不短,却都不知道她小时候的事情。听着她起了个话头竖起耳朵等着往下听,白露又突然止住不说了。

    “总之……”她跳过之前的话题,转而说道,“我没有资格替我的先辈原谅你们的祖宗,若你们真想担责揽下罪恶,求个心理安慰,无需我多言,你们自然明白该如何做。”

    结城家两兄弟默然无言,还跪坐于地的人身子微微颤动,抓紧拳头哑声回答:“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白露睨着眼冷笑,在卓矢的搀扶下跳下桌面,缓步走到雅人身侧,轻声说:“咱俩谁也不欠谁的,前十几年的交易,到今天为止,作罢。”她歪头错过雅人颀长的身躯,瞟了一眼花梨木书架,“今后,你自己的妹子,你自己护。不转移仇恨,是我能做到的最理智的选择和最宽厚的仁慈。账本对你们来说,用处不大;不过你们想看想钻研,我暂时借给你们。下次,我再来拿的时候,你们还逮着不放,就别怪我动粗了。”

    那晚之后,他们就完全失去了白露的联系,结城家表面上风平浪静,可在家里的人都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终于在昨晚,结城雅人在父亲房间里看到了身体已经冰冷的结城骏,短刀没入老人心脏,没有知觉的人双目圆睁,遗憾和悔恨定格在他扩散的瞳孔里。

    没有意外,似乎只有死亡才能挣脱宿仇的枷锁。结城雅人跪在榻榻米上,抬手轻轻抚过父亲的眼帘,遗体旁边的便签纸上写着父亲临终嘱托:勿念,勿怨,勿张扬。

    结城雅人明白父亲的意思。

    父亲离开之后,雅人让妹妹回公寓,不能被家族里其他长辈见到她回过本家。颓然低落的结城绫没想到,安室透会撬门入室。

    结城绫望着爬上天边的那抹耀眼的红,声音里透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疲惫。

    “这个点,家族里的人应该都收到了父亲突发疾病离世的消息了吧。”

    在准备安慰话语的安室透开口之前,她起身掸了掸衣服和裤子上的灰尘。眉间愁痕犹在,却很自然地牵起几许清浅的笑容,“好了,不耽误你正事。接下来去哪儿?”

    安室透感觉不妙:“绫小姐,不会真的要跟我一起玩命吧!”

    “你不是答应了吗?”结城绫反问。

    安室透苦笑:“我几时答应的?”

    女孩唇边勉强扯出的笑意即时隐没,“那……不耽误安室先生正事了。”说完,她收拾好空牛奶盒和塑料袋攥在手里,怀抱着安室透还回来的笔记本,若无其事地离开。

    隔绝天台和楼道的门轻轻合上,结城绫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把鼻腔中漫延的酸楚和眼底的温热憋回去。她做了个无声的深呼吸,才抬起沉重的步伐踩着台阶下楼。

    公寓外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结城绫漫无目的地游走在人群中,没有伪装,会不会被人认出来,她已经不在乎了。走了没多会儿,她眼角余光便瞥见一抹熟悉的影子,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影子所在的方向。

    马路对面的露天停车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的视线也正落在她站立的位置。结城绫回头望着身后的公寓,想着那两人应该是为安室透而来。他们关系如何,结城绫不清楚,但仅是她见过的一两次几人同框的场面,结城绫认为安室透不太待见那个名为冲矢昴的男人。因此,现在堵在公寓对面停车场的他们应该没有和安室透预约,而公寓内部停车场又禁止外来车辆进入,于是他们选了个能及时掌握安室透动向,视野又很好的地方守株待兔。

    如今的结城绫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呆呆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愣神的她没察觉到白色马自达的车影已经从她眼皮底下扬长而去了。紧接着,对面停车场一辆红色斯巴鲁突然窜出,追着马自达的车尾飞奔。

    结城绫被引擎的轰鸣震回神识,待她反应过来两辆车都已消失在视野之外。她下意识想拦出租车,举起的手挥到一半又沮丧地放下。挎包里的手机不合时宜的响起来,结城绫盯着屏幕上熟悉的号码,犹豫片刻后才嗯下接听键。

    “安室先生?”

    听筒里,说话人的语速快而生硬,结城绫觉得安室透一定很愤怒。

    “绫小姐,想拜托你一件事。”

    说的是拜托,但他却是一副不容反驳拒绝的口吻。

    结城绫也不介意,心平气和地交流,“什么事?”

    “你所知道的有关白露全部的联系方式,能不能给我?”

    “可以。”结城绫答应得爽快,心下飞快盘算,“但是,我有条件。”

    对方似乎早有预料,沉默半秒,语气略有缓和,“绫小姐……”

    安室透还未说完,结城绫打断他的话,“你有你的难处和顾虑,我会写封遗书,无论我出任何事情都与你无关。”

    安室透被她气笑了,“绫小姐是觉得我怕担责才拒绝你的?”

    结城绫默然无言,她很清楚不是这样,就像兄长们不愿她卷进是非危险的处境的理由是相同的。

    她知道,她理解,她都明白。自己若是个无甚相关的外人也就罢了,然而,自己是当事人,局中人。前车之鉴不远,她再也不敢擅自行动。没有人愿意带着自己,结城绫只得主动找同伴,她曾经那股牛皮膏药的劲儿,现在往谁身上粘都使不上。在檜原堂兄应允她跟着安室透查案,前提是必须时时汇报行踪和再次装定位。可如果,她走不通安室透这条路,就只能回去做她的乖乖女了。今天安室透的明确拒绝,让结城绫感到无比挫败,她都想放弃安室透这条线了,安室透的电话过来又给了她一丝丝希望。

    “绫小姐!”半晌无言,听筒那边的人催促着,“考虑得如何?”

    结城绫咬着牙,心一横,“只要你答应我,我就告诉你。”

    安室透很是无奈:“我要是带着你,不仅会开罪你的家人,还会惹恼白露,当然,我并不是怕她。上回檜原的事,结城警视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他要知道你过来玩命,我们这边的关系会更僵。”

    “姐那里,无需担心,她应该不会再管我了。”结城绫要打消安室透的顾虑,“晓哥在檜原对你的态度,你比我更明白根本不是因为我跟着你闯绯樱家的缘故。而且那天,晓哥答应了我,如果我能随时与他保持联络,他可以适当的让我慢慢接触。”

    “行。”安室透答应了,转而道,“不过,你得首先征得你家人的同意。”

    结城绫被噎住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一本正经地说:“母亲已故,父亲不知所踪,有血缘关系的弟弟的生命也收到不明人士的威胁,他们不会阻止我查案子的。”

    轮到安室透无语了,“绫小姐,你这算胡搅蛮缠吗?”

    “不是。”结城绫无比坚定,“这是我的决心!”

    “唉!算了。”安室透无可奈何,一声长叹,“但愿如你所言,一切顺利。”

    结城绫知道这事成了,展颜微笑:“谢谢!真的谢谢你。”

    安室透可没她那么乐观:“别高兴太早,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半步踏错都是要人命的,殷鉴不远啊,绫小姐。”

    “嗯,我知道。”结城绫笑容收敛,满目愧色。

    安室透适当敲打敲打,让她记住教训,别掉以轻心,目的达到了,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回来。

    “我给你地址,你到这里来找我。”

    结城绫规规矩矩字正腔圆地回道:“好。”

    米花町2丁目22番地的住宅客厅中。

    结城绫端端正正地坐在单人沙发里,满脸茫然地盯着自己对面沙发里坐着的几个人:阿笠博士、冲矢昴、还有灰原哀和柯南。他们当中,结城绫只跟安室透相熟,虽然柯南算是熟人,也聪明,但关系还没好到可以分享秘密的地步,况且,柯南和灰原哀还只是孩子。结城绫不知道这些人脑子里装的什么药,更不懂安室透几个意思,于是只能对他进行死亡凝视。

    阿笠博士和灰原哀都是一副旁观者的姿态;冲矢昴好整以暇地双臂环抱,整个看戏的神情;柯南露着天真无邪的笑脸,努力保持做一个听话的孩子;只有安室透眉间还隐约埋着一片阴翳。结城绫进门之前看到停车场里的马自达车屁股和斯巴鲁前保险杠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便猜测他们之间有过较量,谁追尾谁一目了然;而结城绫不太理解,安室透无敌的驾驶技术,斯巴鲁要追上他没那么容易吧。

    谁都不先开口打破沉默,屋里几人各种表情心思,显得好笑又尴尬。柯南瞅着时机,稚嫩的声音轻喊:“绫姐姐。”

    结城绫棕褐色眼珠微微转动,目光定着孩子脸上。

    柯南眉眼弯弯:“绫姐姐有话要对安室哥哥说吗?”

    “有。”结城绫神色淡然,淡漠的态度全然不见她以前稀罕小动物和小孩子的热烈模样,“这我们两个人的私事。”

    柯南讪讪地干笑两声,眼睛转向安室透。

    “无妨,你直说。”安室透一个字都不想解释。

    “说什么?”结城绫冷言相讥。

    安室透也不愿在重复电话里的话,模棱两可的含糊着:“有什么说什么。”

    “麻烦,给支笔,给张纸。”结城绫视线半垂,不看在场任何人,生硬的语气没有指向性。这屋里,谁有谁给。阿笠博士作为主人,在她话音未落之时便起身去拿本子和笔,回来把东西轻轻地搁在结城绫面前。

    结城绫没有犹豫,用力扯掉笔帽,翻开茶几上的十六开笔记本,疾风骤雨一般写了整整两页。然后本子反转,正面朝安室透推过去。她重新盖好笔帽,放在本子旁边,身子后倾,坐回沙发里,背脊挺得笔直,视线依旧下垂,双手好似随意地搭在并拢的双膝上。她眼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反复回荡。

    “别把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要想其他人靠得住,首先要强大起来的是自己。”

    想起白露曾经在自己面前懒懒散散漫不经心的讲着那些谁都明白的大道理,结城绫愁云密布的面容上扯出一丝酸楚苦涩的笑,不久前心底腾起的那一点点自信,此刻已荡然无存。安室透是什么人!堂堂公安警察,岂是她三两句言语就能拿捏的!这屋里其他人什么身份,结城绫已不想再探究了。能和公安对垒的,想必也不是普通人。

    她理顺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调整低落的情绪,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有个事实,结城绫必须承认:她太弱了。以前的人生走得顺,是有人默默推自己前进,而今离开那些助力,她前进的每一寸都步履维艰。

    沉浸在无边思绪里的结城绫没注意到,安室透没看写在本子上的内容,而是注视着惆怅落寞的她,唤了好几声“绫小姐”。她只是木讷地端坐着,不为所动。其他人也各自交换眼色,柯南低声喊着“绫姐姐”,试着拉回她的神思,最终只是看着她干脆利落地起身往外走。她的步子迈得快而急促,安室透跟着追到的门口,忽地停下了。那孩子虽然沉默着一字未言,但安室透能感受到她和之前表露出来的截然不同气场和态度。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