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险

    “抱歉,我实在着急赶路,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夜雨泼地如怒,黛紫色的云外衔一线银光。疏风扇起薄纱似的雾,把一川好山色妆足暧昧。

    眼看繁茂梅林在前,棠疏堪堪停住脚步,倾身将趴在肩头的男子揭下。

    她以捱过体测八百米的气势拖着个八尺男儿狂奔良久,哪料这副病秧子的身体着实不堪重负,手脚打颤间一个没掺稳,那男子失去支撑,眨眼像一簇湿漉漉的青苔般顺势滑下,后脑直直撞在树干上,奏出“咚”的一声剧响。

    男子应声从鼻腔送出一息闷哼。

    棠疏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把人扶正,抓着瞎在那顶稠软的乌发乱揉一通:“那啥,我不是故意的,不、不好意思哈……”

    钝痛逼得他勉强剥开渴睡的眼皮,托出一对琥珀色的眸子。

    有如明钗出匣的一刻。春雨将薄衫同百花一并泡发,晕开青年如墨的眉眼,又被夜色打磨、抛光,澄澈的目光缓缓淌过来,像句无声的箴言。

    被这样的目光浸透,棠疏下意识摸摸鼻尖,心虚地往后挪出三步:“哎呀,你别这样看着我,总感觉在偷偷骂我似的。好歹我也救了你一命,是不是?”

    男子仍是一瞬不瞬看着她,安静无言。

    她小心瞟过几眼,见他仍是沉默,只好清清嗓子自顾自接下去:“好兄弟,虽有常言道送佛送到西,可眼下我前有洪水拦路后有府兵截道,只怕自身难保,你跟着我也讨不来什么好处,不若待在这里等官兵来救。事急从权,你莫要怪我。”

    别话叙罢,她足尖先一步拐过二百七十度,攒口气还没冲出三丈远,就被人死死掐住手腕拽回去,截停在起点。

    这一脚刹的太急,她近乎被惯性甩出一个趔趄。

    盘抱着乌发的凤冠本就斜出十万八千里,如不胜东风的花枝般簌簌颤抖,这回终是轰然委地,崩落开大颗的珠宝。

    紧箍住手腕的力道一滞,稍稍减去几分。

    无奈回头,棠疏哄孩子似地掀身蹲下,随手抓起几颗珍珠碧玺往人手里一塞:“你别怕。我早看过了,此处山势陡峭,又处高地脊项,洪水万万爬不上来。这些珠子都给你,虽不值几个钱,如有农夫猎户路过也好试着求救。再不济,等我下山便立马去报官,叫他们来接你,好不好?”

    男子摇了摇头,开口还没凑出一个字,便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扣在她腕上的指节泛起青白,却始终不肯松开。

    她一边替人拍背顺气,一边歪着脑袋思索其用意何在。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又对面前人落水狗般的可怜模样心生不忍,犹豫片刻,忽地“蹭”一声拔地站起,抬手就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男子登时瞪大双眼,拨冗从喉咙里挤出一丝走音的哽咽。

    棠疏无暇理会,飞快将霞帔并里三层外三层的嫁衣褪下,豪气干云地当空一甩裹在男子肩头,继而手指翻飞,包粽子似地把人团吧团吧,满意地在一坨大红色的不明球体上拍了拍:“夜里冷,这衣服也留给你了。不用太感谢我,我叫小红。”

    迎着男子凝噎的目光,她挥了挥不剩几两的衣袖,毫不留恋地飘远了。

    “俗话说来者是客,我这一路上救死扶伤,怎么说也算是个有素质的稀客。”棠疏深一脚浅一脚踏在山道上,边走边碎碎念,“也不求老天你好好招待我,起码给点面子,别让我没活几天就落得个客死他乡的下场,成不成?”

    棠疏,二十一世纪五好青年,本该守着妈妈传下的蜀锦店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某日爬上阁楼寻找纹样古籍,不料楼梯年久失修,她一脚踩空自三米高台摔下。眼睛一闭再一睁,便是在这见鬼的景国。

    饶是自忖历史学的不错,她理遍上下五千年,也没能想明白这“景国”到底是从哪个犄角嘎达蹦出来的。

    这个世界的棠疏乃是礼部侍郎家三小姐,奈何并非夫人嫡出,又是个终日靠着汤药吊口气的病秧子,自小尝尽冷眼。

    临了及笄这年,棠老爷索性大手一挥,像掸去一粒香灰一样把这不受宠的女儿远嫁蜀中,送给当地太守那半死不活的独子冲喜。

    很不幸,棠疏穿越过来时,已是在远行的花轿上。

    从陪嫁侍女的口中勉强抠出现状,棠疏眉头拧作一股乱麻,正绞着喜帕思索该如何脱身,忽闻不知何处传来一阵轰鸣,由远及近,震耳欲聋。

    她掀开轿帘,只见天幕上层云翻滚,乌鹊盘桓。忽而红光大盛,像是缠绵病榻的老人呕出最后一口心血。

    大地倏而震颤不休,泥沙奔腾风尘翕张,累累黄土之下似有蛰伏的暗河一朝惊涌,蓄积几千年雷霆雨露,行将喷薄而出。

    她一把搀稳差点摔倒的侍女,张口痛饮不可胜数的狂风,好不容易从饱胀的嗓子眼剜出惊呼:“是决堤的声音……快!快往高处跑——”

    一个“跑”字还没送到圆满处,山道如同挑到一半的虾线骤然崩裂。棠疏半边身子刚探出轿外,又被呼啸而至的洪水兜头扇了回去。

    拜原身那吝啬的爹所赐,这花轿并非什么厚实的名贵木材,在洪水里浮浮沉沉几回,被横在半道的虬干一拦,竟倔强地冒出了半个脑袋尖。

    好在棠疏自小在锦江里摸滚打爬惯了,眼下仍留着一口气,足尖点在车辙上借力往前一扑腾,死死拽住递来的藤蔓和树枝,拖着沉甸甸的衣裙一厘一厘挪向岸边。

    甫一上岸,她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望着掌心密布的勒痕,忽觉那藤蔓的手感不对,定睛一看——

    那哪里是什么藤蔓!分明就是一大把乌黑的头发!

    大脑宕机几秒,棠疏只觉一股寒意从脚趾一路火花带闪电地窜到头皮,蛰得她整个人尖叫着弹起几丈高,甩掉什么脏东西似地把头发胡乱一掷,手脚并用爬出老远。

    跑到一半,她狠搓脸颊捺下心头惧意,拧着自己的大腿将身扳回,半眯着眼再度折返。

    拭去敷在眼角的雨珠,她循着那缕头发小心拨开乱丛,只见一人昏倒在地,腰部以下的半截身子被埋在层层乱石与枝干之中,上半张脸倒栽葱似地没在溪水里——就新泥上拖行的轨迹来看,十有八九是方才被她生生拽进去的。

    见他肩胛微有起伏,似乎一息尚存,棠疏暗道声造孽,忙将那张无辜罹难的脸从水中托起,拨开糊在额上的乱发,指尖却是一滞。

    山顶千门次第开,送出其下掩映着的一捧桃花面。

    棠疏抿唇端详片刻,毫不怜香惜玉地一巴掌甩在这张俊脸上:“醒醒,帅哥。再这么睡下去,待会儿见的可不是周公,只怕要换阎王了。”

    等了半晌,帅哥睡容安详,不见半分醒转的迹象。

    别无他法,棠疏将人放下,不忘从裙摆上撕下几块破布垫在脑后,转头清理起他身上那堆杂物。

    交错的枝杈尚能一根一根小心搬开,她忙活好一会儿,看着最后那块长逾半丈,高及半人的大石块,只觉一阵头疼。

    同这纹丝不动的大块头大眼瞪小眼良久,棠疏搓着胳膊打了个喷嚏,忽地听到几声微弱的喘息。

    心头一动,她俯身去看,只见男子长睫急颤如罗扇扑蝶,胸膛一阵剧烈的起伏后,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似乎没能明白眼前的状况,先是四下环顾一周,而后直直对上棠疏亮晶晶的眸子,愣了一愣。

    棠疏龇出一口白牙,仿佛自家逆子拼搏百天逆袭北大一般欣慰:“你醒啦。”

    男子歪头看她片刻,只轻轻一点下颌,双手撑地便欲起身。

    棠疏忙一指头把人摁回去:“哎哎,你先别动啊。这上面还有好大一块石头呢,你这样起不来的,小心骨折。”

    男子颇为艰难地回头,仄眉看向压在自己身上的石块,又低眸凝视暴涨的河水,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棠疏闻弦歌而知雅意:“上游决堤了,这会儿又下着雨,洪水涨势快了些。但你别怕,我会把你救出来的。”

    她安抚性地在他肩头拍了拍,说罢便要起身,却见男子极快地摇了摇头。

    棠疏不解:“啊?啥意思?”

    男子眉眼一敛瓷着脸,食指颤巍巍犁过地面,棠疏凑近一瞅,赫然是“你快走”三个大字。

    她不由瞄了男子一眼,伸出手又想拍拍肩头,却在半路拐了个弯,改为揉向那头流丽的乌发:“字写的太漂亮了,驳回。”

    男子面露急色,伸手还欲再写,棠疏已捶着腿站起了身。

    她抱臂绕着石块转了几圈,发现这玩意儿虽是庞大,形状却并不规则,整体形如一个向□□斜倾斜的“凸”字。中间突出的圆弧倒扣在男子腰间,可谓严丝合缝,左侧却也因此悬空,与地面隔着一尺长的空隙。

    她举目四望,瞥到几步外一棵栽倒的橡树,心下登时有了计较,朝男子招招手:“这位小哥,你腿脚有没有受伤?还爬不爬得动?”

    对着“爬”字默了几默,男子轻巧地抬高双腿,以行动作答。

    棠疏眉眼弯弯地一拊掌:“这就好办啦!”

    她小跑到橡树边,半弓着腰哼哧哼哧把树干拖过来,一端塞在石头与地面的空隙间,又撸起袖子,在旁边就地和泥垒起及膝高的小土坡,把树枝往上一搁权作支点,马不停蹄地跑到另一头。

    双手拢在唇边做喇叭状,棠疏扎起马步,气沉丹田地喊道:“我数到三,等我把这玩意儿撬起来,你就趁机爬出去,准备好了嘛!”

    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她似乎看见男子眸光几度流转,下颌线绷作一把夺命刀,深深点了点头。

    “一。”

    “二。”

    努力撇开全身骨头散架般的酸痛,棠疏攥紧毕生力气把树干往下压去,吼出最后一个数字。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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