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雨

    仿上世纪复古风的茶餐厅,彩色的玻璃窗,克莱因蓝与柠檬黄,大红的手写餐牌,鲜绿色的卡座,还有餐桌中间,一把伶仃的白色花枝。

    蓝黄红绿白,整个世界的色彩浓郁又纷繁。

    而闻晏俯视着对面端坐的男人,看着他一时缄默,看着他垂下眸子。

    于是,眼前的色彩如千年壁画,一片一片从她眼中剥落消褪,露出底部嶙峋的怪石。

    闻晏终于安静下来,终于不再试图寻找答案。

    她眨了眨眼睛,放缓了声调:“我没有逼你摊牌的意思,只是你之前说,等我们稳定下来一点再官宣,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足够稳固了,可以公开了,”她努力装出轻松洒脱的口吻,半开玩笑似的说道,“毕竟我也是个正常人啊,也会对你有占有欲,会嫉妒提防一切靠近你身边的雌性。你这么优秀,要是不早点把你打上我的专属印记,被人抢走了怎么办?”

    窗边的男人俊秀冷漠,一双眸子是黑山白水,澄澈却也无情。

    黎墨仰起脸,姿态依旧淡淡的。

    “你不用担心,我和她就是同事关系。早上碰到了,她提到我欠她的一顿饭,你没回我,就约了请午饭。如果你介意的话,今晚我接你下班,我们一起吃饭。我请客。”

    停顿了一下,他又问:“你吃饭了吗?”

    闻晏摇头:“没吃,但是有约了。我刚才是不是耽误了你的正事?你的项目正到关键时候吧,和同事打好关系也是……”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

    垂下的手臂,握成拳又松开。

    她想起了那张合照。

    照片上黎墨脸上浅淡的笑意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

    和她在一起时,他不开心。

    瞒着她和其他人打篮球时,他眉目舒展。

    所以,远离她,他会开心。

    逻辑链是一根拉长的刺,埋进神经。

    阵痛传来,细微迟缓,像手指头上的倒刺,砭人肌骨,折磨着她。

    玻璃彩窗外,紫英灼灼,街口老树枝头上团簇着淡紫色的小小花束,缀在绿叶间,飘落纷飞似雨。

    夏天即将过去,紫薇还在开。

    闻晏换了个话题:“我刚才不高兴不是因为你鸽我,也不是因为你和异性吃饭。你和女性往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不会阻止你,也不会想查你手机或是让你把列表里的异性全部删除。只是,这样容易让人误会的事,你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的。”

    “好。”

    “同理,我要是和其他男性单独出去,也会提前告诉你。”

    “好。”

    闻晏舒了一口气,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我和沈成欢约了午饭,先走了。”

    走了两步,闻晏转过头,不确定地眨了眨眼睛:

    “那,晚上见?”

    迎着她期待的眼神,黎墨肯定地点了下头:

    “晚上见。”

    从一个餐厅的门出来,闻晏提着奶茶走进另一间餐馆大门。

    沈成欢已经到了,看闻晏进来,她在座位上冲她挥了挥右手示意。

    闻晏快步走上前去,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路上遇到点事,耽搁了一会儿,”她扫了码点餐,问沈成欢,“你点了吗?吃什么?”

    沈成欢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和谁聊天。

    “还没,这不等你点吗?我听你的。闻大小姐找美食是有说法的,跟着你吃,永远不会踩雷。”

    “那好,”闻晏按照自己和沈成欢的口味点了几道菜,“水晶肴肉、大煮干丝、狮子头,主食来一份扬州炒饭,你看可以吗?”

    “都听你的。”

    沈成欢随手把手机搁在桌上,端起奶茶喝了一口,兴致勃勃地冲闻晏说,“哎,你知不知道季二回来了?好像有几年没见他了,听说是出国了,昨晚上一见,感觉他比以前更帅了。”

    闻晏喝了口柠檬水,摇头:“没印象了。”

    沈成欢不客气地丢给她一对白眼:“他们组的局你就没去过一次,有印象才是奇了怪了。也不知道黎墨是给你灌什么迷魂药,让你这么多年满脑子都是他。”

    “听说季二心里也藏了个白月光,也是纯爱战士。上次程述的表妹跑去自荐枕席,被他从酒店丢了出来,最后还是季二说人家姑娘以后还要做人,叫人不要声张,这事才没闹大。你说说,怎么俊男靓女一个赛一个的痴情呢?季二也是,你也是,还给不给我们普通人机会了?”

    闻晏被她遗憾的模样逗乐了。

    她说:“我也就是个普通人而已啊。”

    不过心里倒是因为沈成欢的这嘴八卦,对她口中的“季二”生出几分好感来。

    痴情种子和纯爱战士之间,总是英雄惜英雄的。

    服务员小哥走过他们这一桌,见闻晏面前杯子里的水矮了一小截,主动上来给她倒满了。边倒水边偷看闻晏。完了还十分热情对她说:“客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喊我,您需不需要围裙或者发圈?”

    “怎么光问她,不问我要不要啊?”沈成欢笑嘻嘻地说。

    小哥面色窘迫地摸了下鼻子:“客人需要围裙或者发圈吗?我去拿。”

    “不用,我就是随口一问。”沈成欢说。

    等人走了,她看向闻晏,一抬下巴:“瞧瞧,普通人?这都第三个了吧?你喝一口他们就上来倒一次水,生怕找不到借口接近你似的。这就是漂亮姐姐的烦恼吧。”

    “我最近还真有点烦。”

    闻晏把之前茶餐厅发生的掐头去尾给沈成欢讲了。

    听得沈成欢直竖眉头。

    “我靠,背着你和其他女的吃饭?他什么意思啊!”

    “可能是没意识到吧,”闻晏想起黎墨当时的反应,“我说完之后,他第一反应是他鸽了我、所以我不开心了,完全没往男女之事上面想,他可能天生对这方面就不敏感吧。”

    他不知道。他不敏感。他没意识到。

    她解释给沈成欢听。

    也解释给自己听。

    “那他也不对啊!还有,你就这么轻轻放过他了?”

    闻晏撑着下巴,无所谓地说着:“闹矛盾了总得有一个人先低头吧?我是不介意做这个先求和的人,况且,他也答应我了下次会提前告诉我,问题解决就行。”

    沈成欢满脸不赞同:“你这是在纵容他,看你这么好说话,他下次就更不会在乎你的感受了。黎墨敢这么对你,无非是仗着你心软脾气好,听我的,你就该晾他个几天,让他知道知道痛。”

    “我做不到。”

    我怕他难过,也怕他不难过,更怕他因为我作,要和我分手。

    闻晏想,她这种心态或许就叫患得患失。

    是谁说,从痴有爱,则我病生。

    如若果真如此,那她恐怕早已是病入膏肓。

    “你,恋爱脑,挖野菜,无可救药。”

    情感医生沈成欢给她下达病危诊断。

    “那也没办法,”闻晏叹了口气,“毕竟,更舍不得这段感情的,一直是我啊。”

    ……

    小丑。舔狗。冤种。

    这个时代用最廉价丑陋的字眼形容她这种人。

    可是珍视一段感情,主动付出,主动退让,主动修补维系的一方,真的值得耻笑吗?

    ……

    下午,甲方没作妖,闻晏的工作开展顺遂。

    下班前,她去了一趟卫生间。

    经过走廊,路过的不管男女都下意识地抬头多看她两眼。这种场面闻晏习以为常。从小时候开始,哪怕她本人行事作风一贯低调,可也架不住这张脸太过招摇,总在不经意间成为焦点。

    她面无表情地走过,冷淡态度吓退了不少犹豫着想上来搭讪的人。她对生人熟人的态度向来两极分化。不熟的人,连好脸色都欠奉。

    这也是为什么顾子忱会说她冷冰冰的。

    ……

    水流声哗哗响起,透明清澈的水落在她指间。闻晏掬起一把,打湿整张脸,水珠顺着长长的睫羽滑下,滴落在水池中。于是水消失在水里。

    镜子里映出她的脸,闻晏抬起手,以指作梳,理顺了鸦青色的发尾。

    要见黎墨,她简单整理了一下。

    窗外,暮色坍塌下来,日头落了,余晖还在街巷里辗转。一盏又一盏月亮升起。路灯亮了。

    【什么时候下班?】

    【和平常一样。六点】

    【我到楼下了】

    闻晏一愣,收拾东西的动作利落起来。

    【我马上下来】

    【不急】

    发完这条消息,黎墨收起手机。

    他站在一盏路灯底下,放眼望去。

    这一片很热闹,尤其是到了这个下班的点。

    不远处紫薇花树上传来似有似无的蝉鸣声。或许不是蝉。夏天就要过了,这个季节已经没有蝉了。或许是某种秋虫,凄凄切切地叫着。

    黎墨一抬眼,等待的人就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闻晏走到他身旁,亲昵地问道:“今天不加班吗?是不是等很久了?刚才看你在出神,就没喊你。”

    “加班,先送你回去,我再回公司。”

    闻晏的心顿时软成了一汪水:“会不会太麻烦了?晚饭想吃什么?”

    黎墨不置可否:“你决定就好。”

    “我中午和沈成欢吃的淮扬菜,今天掌勺的可能不是扬州厨子,是南京厨子,他盐放多了。”

    “好吃吗?”

    “还不错,就是没有上次吃那么惊艳了。办公室的周姐想给我介绍对象,我说我有男朋友了。”

    “嗯,做得好。”

    两人并肩走在长街上,路灯投下光明,两条倒影重叠成一团,亲密无间地融在一起。

    时间仿佛倒流。

    披散的长发扎成马尾,帆布包换成双肩包,碎花裙变成短袖的初中校服。回到十四五岁,两小无猜的年纪。那个时候,他们口中聊的是学习、班级和黎阿姨做的菜。

    “今天数学第二十四题的第三问你做出来没?怎么做辅助线啊?”她苦恼发问。

    黎墨的脑子向来好使,她一提,题目立马出现在他头脑中。

    他简洁地说:“连接AB,再过D点做平行线。”

    闻晏低着脑袋,线条、图形在她脑中变换推演,她想题目想得入神,完全没注意身边的环境。

    “小心。”黎墨突然伸手拽了她一把,一辆电动车横冲直撞,险险擦着两人的身体经过。少年清冽的气息近在咫尺,闻晏慢半拍回过神来,低下头,两只手牵了在一起。

    黎墨的手掌宽大,能把她整只手完全包裹住,他的手温热柔软,仿佛要将她冰凉的手指捂化。

    他的手很好牵。

    黎墨松开了她,波澜不惊的双眸起了怒意:“走路要专心,刚才要是我没拉你,你已经被撞到了。”

    “对不起……”

    “牵着。”

    十五岁的少年,身形已经完全长开,高出她半个头,他低头对上她的眼睛,表情是冷的、语气是硬的,可他手中握着的半片衣角,却软得不可思议。

    “黎墨。”闻晏低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

    街角的紫薇花开似锦,厚重花瓣抖落了一地。这种花的花期绵长,长得过分,人们常说“花无百日红”,紫薇的花期却长达一百多天。

    重重花影下,稀薄夜色中,闻晏伸出手,像某种小动物探出触须似的,动作缓慢的、小心翼翼的,抓住了他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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