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夜

    贫富。

    这是一条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鸿沟。

    尽管闻晏从没放在心上,甚至很多时候可能都没意识到,但这份差距始终存在,就像屋子里的大象,令人无法视而不见。

    她的一件衣服的价格是他全家一年的工资。

    她成绩不好可以退学数月,请全科家教补习。

    她喝水的杯子、随手摆放的装饰器物是从顶级拍卖会拿下的古董。

    初中高中大学,她到哪里上学,房子就买到哪里……

    天与地,云和泥,相去悬殊。

    他睁开眼,那条沟就在那里,他闭上眼,那道狭长的深邃的沟谷依旧明晃晃地裂在那里。

    他承认差距。

    但,要怎么释怀呢?

    他努力二十年,在她父亲嘴里,“穷小子”三个字就能盖棺定论。

    多么讽刺。

    ……

    风声呼啸过街道,树的阴影落在闻晏脚边,衣袂翩飞。遥远的西南季风和自北而来的冷空气终于相遇,在迟到了两个晚上之后,天气预报说过的那场暴雨,风雨欲来。

    闻晏想过,会有一天,他们要见家长,但没想过,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形下。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她上前一步,以一个保护的姿势,拦在黎墨身前,直视闻父的眼睛。

    “爸爸,你不该这么说他的。我喜欢什么人,做出什么事,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如果我没去相亲宴联谊这事让你和妈妈的生意蒙受了损失,我向你们道歉,我也可以登门向季家道歉,但是你不该替我决定我该做什么。我是你女儿,不是傀儡,更不是你可以买卖交换的奴隶。”

    她边想边说,说得很慢,但口齿清晰,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如尾生抱柱死,如磐石无转移。

    闻父胸膛起伏,明显气得不轻。

    助理低声提醒了一句:“闻总,旁人都在看着,不如让小姐和,呃,这位先生都上车,咱们车上聊。”

    这才没让他当场发作。

    环视周围,路人看着他们的目光中闪烁着好奇,豪车、中年人、年轻情侣,这一幕足够他们脑补一场大戏了。

    闻父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跟我来。”

    车门敞开,露出豪车宽阔的后座。

    黎墨知道这个车标,这一辆车的价格,如果是在封建时代,够买下他祖孙三代。

    一片花瓣落在他肩头,他随手掸去,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不好意思,我还要加班,就不掺和进你们的家务事了。”

    话一说完,他转身就走。

    走之前,没多看闻晏一眼。

    周围的视线都在看着他们。

    风声里,隐约能听到几句嘲笑。

    闻晏难堪地咬住了下唇,脸上火辣辣的,身子一低,坐进车里关上门,将所有声音隔绝在外。

    车里一时之间安静极了。

    闻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吃饭了吗?边吃边说?”

    “我吃不下,”闻晏转头看向窗外,“爸爸,你刚才不该这么说黎墨的。”语气中,多有埋怨。

    “我说错什么了吗?你缺席、挂我电话,不是事实?”闻父振振有词,语气越发轻蔑,“连正面反驳我的勇气都没有,这就是你看上的人?这让我怎么相信,你跟着他能过得好?你和他还是早点分开的好!”

    现代版棒打鸳鸯啊。驾驶座和副驾驶的司机助理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偏过头,一个研究着窗外的紫薇树到底有几片叶子,一个专心数着大理石砖铺就的地上到底有多少朵落花。

    后座上。

    闻晏叹了口气:“您是长辈,他顶撞您是不礼貌。不反驳,又成了您口中的懦夫。而且这本来就不是他该处理的事,没能说服你和妈妈,害他在您这里受了轻慢,是我后方工作没做好。”

    闻父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逻辑有问题。这明明是他的问题,你倒是先替他反思上了。我是半点都看不上他,你要是谈个季家大公子这样的圈里人,我绝对不反对你们。”

    “别这么说,黎墨人很好的,”闻晏试图用事实改变闻父的看法,她一条条列举,“他今天是特地来接我下班的,他怕我孤单,抽空陪我吃饭,吃完饭他还得回去加班。还有,以前我上学的时候,有不懂的题目,都是他教我的,我还经常去他家蹭饭,他有什么好吃的也会分我一份……”

    她说了一大堆和黎墨相处的细节,试图以情动人以理服人,然而,闻父丝毫不为所动,他斥责闻晏:“你说的这些,司机也能做到、家教也能做到、请来的阿姨也能做到,只要给够钱,他们能做得比他好一万倍!闻晏,小恩小惠就能把你降伏了?你真是白受我这么多年教育了!”

    又来了。

    又是这样一副责骂下属的姿态。

    这里是她公司门口,不是他的会议室。

    她是他的女儿,不是他的员工。

    闻晏垂下纤长的睫毛,盯着车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掩去眸子里的伤心色。

    车窗外,灯火阑珊,风卷怒号。昨日他们一起走过的紫薇吹落风中,于是一片狼藉,满地相思。

    闻晏轻声说:“爸爸,我是个普通人,我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我想要的就是这些。”

    她想要的再简单不过。

    想要每个晨昏,有人说早安晚安。

    想要能和所爱之人坐在一张饭桌上四季三餐。

    想要能在天色渐晚、夜风轻柔时分,彼此牵着手,沿着公园绕着湖边一圈一圈地散步。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

    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

    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她想要的就是这些。

    她想要的只有这样。

    可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就这样吧。”

    闻晏拉开车门,起身跨了出去。

    “爸爸,回去吧,我说不动你,你也劝不动我的。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马上要下雨了。”

    ……

    发生矛盾,肯定是有问题。

    爸爸说错了吗?他以他这套“成功”的标准来衡量一切,盼望她嫁个好人,盼望她过得更好,这有错吗?没有。

    黎墨错了吗?他刻苦学习,勤奋上班,走到今天,年纪轻轻当上了项目的话事人,走得比他大部分同学都远,他错了吗?也没有。

    他们都有道理,他们说得都对。

    那应该就是她的问题了。

    是了,问题应该就是出在她身上了。

    ……

    走进家门,反手关好大门,闻晏靠在门后,没有开灯,伸手不见五指,黑暗如潮水一般拥抱着她。

    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关着灯,所有的轮廓沉没在黑暗里,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小小角落。

    踢掉鞋子,放下包、钥匙和手机,闻晏在沙发上躺倒,漆黑的长发,水波一样铺散开来。

    折腾了一天,头昏脑胀,心情如乌云罩顶,她现在彻底没了做饭的兴致。

    ……

    也不是不恼他让她一个人面对这样的场面。

    但她有什么资格让他留下?

    是父亲出言侮辱在先,他会迁怒她,再正常不过。

    可,还是委屈。

    好委屈呀。

    ……

    等这股委屈劲儿稍微缓过来一些了,闻晏才想起厨房里还有东西。

    得尽快处理掉,不然会坏掉生虫。

    手指在墙壁上摸索了一下,碰到开关,“啪”的一声,灯亮了,照亮了一张满是泪水的脸。

    开了灯,整个家是一片废墟。

    她从沙发上起身,赤着脚,朝厨房走。

    老旧的复合木地板冰凉,寒意从脚心向上蔓延,如同行走在冰天雪地。

    厨房里,食材还是她中午离开时的样子,堆满整个料理台。都是半成品。

    直接扔掉太浪费了,闻晏想了想,撕了几张保鲜袋,把食物装袋封好,贴上标签,写好注意事项,下楼,把这些袋子扔在了垃圾桶前。

    至于接下来,这些食物是上谁家的餐桌,或是进哪只野猫的肚子,就不归她管了。

    雨丝一根一根从天空飘落下来,闻晏仰起脸,一滴水落在她右眼皮上,顺着犹带微红的眼眶向下滑落,在街灯映照下,留下一条闪亮的水痕。

    这座城市开始下雨。

    收走衣服关好窗,天已经完全黑了,再加上这场雨,整个世界暗得仿佛永远不会再亮起来。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得天地雪白一片,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气象台发布了暴雨红色预警,伴有雷电,阵风7-9级。

    闻晏望着窗外大雨滂沱,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不知道黎墨有没有带伞?他还在加班,如果没带,等会儿该怎么回家?下雨的夜里,很难叫得到车。

    发了条消息过去,石沉大海。

    他正在气头上,估计不会看她的信息。

    就算看到了,也不会回。

    闻晏收起手机,心里对自己说:“肯定不要紧的,黎墨不会没带伞,就算真的没带,还有同事,实在不行,在公司将就一晚上也不是不行……”

    凌晨一点,黎墨公司楼下。

    ……还是不放心啊。

    闻晏左手撑着一把伞,小拇指上还勾着另一把,她仰起头,伸出手指:“一、二、三……”

    第十三层的灯已经全都熄了。

    黎墨已经走了。

    闻晏顿时放下一颗心来,刚准备返回,身子一晃,一股钝钝的疼痛火烧般从腹部腾起,冷汗淋漓。

    右手盖住腹部,闻晏弓起身,用力揉了揉胃。

    从中午到现在,她只吃了一个饭团,胃里空空如也,以疼痛提醒她、惩罚她。

    大雨“啪嗒啪嗒”砸在伞面上,雨幕厚重,世界倾倒,她站在台阶最上面,头顶只有一方窄窄的屋檐,南北通透,狂风一吹,闻晏紧紧抓着伞柄,闭上眼睛,手臂环抱住肩膀。

    雨水沿着碎发沿着面颊滴落,打湿的阔腿裤和T恤下摆贴着皮肤,皱巴巴的,湿了个彻底,她整个人像刚从池塘爬上岸的水鬼。

    好冷。

    闻晏发起抖来。

    天空像破了个大洞,大雨如注,淹没最下一阶台阶,仍不知餍足地上涨,仿佛是想将她围困在此。

    冷汗津津,她望着伞外朦胧,怔然出神,恍惚想起,高中也曾下过这样一场仿佛要毁灭世界的大雨。

    ……

    “啪嗒”,一双白鞋踩进水潭,顷刻间沾上泥点,闻晏执着伞,飞快跑向教学楼。

    小小的伞遮不住狂风骤雨,校服长裤下端深了一截,一路从脚踝湿到膝盖,秋雨无情。

    闻晏抓着伞,心里焦急。

    这场雨来得真不是时候,特快班还没放学,黎墨还在教室里,别把他淋到啊。

    她好像有好多天没见过他了。

    普通班和特快班的上学放学时间不同步,她总碰不到他,好在,他们是同一个语文老师。

    每周她最期待的就是作文课,作文写得够好,才有幸被拿去他们班念,他才可以听到她的名字。

    为此,她努力了两个月,每天晚上请家教额外补课,争分夺秒,提高文笔,最近才刚有了点成果。

    但是这还不够。

    闻晏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因为快速奔跑,也因为即将见到黎墨。

    她埋头穿梭在雨里,手臂紧紧护在胸前,不止拢住衣服,还有校服外套下,一封被体温捂热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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