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墨一怔，听到呼喊，他慢慢地走进了大门。
这间房子真的太小了，客厅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却拥挤到连转身都艰难。
“我先出去叫个车，你把晏晏带下来。”说这话时，沈成欢观察着黎墨的表情。
他坚冰一样的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也不知道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闷葫芦一个，也不知道晏晏是看上了他哪点。
沈成欢胸中陡然生出一股郁气：“算了，你叫车，我想办法把晏晏带下去。”
“我来就好。”黎墨俯下身子，双手托着沙发上的睡美人，将人打横抱起。闻晏很轻。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像一片薄冰，叫人疑心是不是在太阳底下一晒，她就会融化成飘渺的雾气消散。
但她是热的。背是滚烫的，腿弯是炙热的，她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颤，鼻间温热气息扑到他的手臂上，清幽香气近在咫尺。她无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黎墨浑身僵硬，手足无措。
“发什么呆啊？”沈成欢催促他，“快下楼，车马上到了。等会到医院了，你就负责带着晏晏跟着我就行。还好进来看了一眼，要是再耽误一晚上，她人估计都烧傻了。”
楼梯崎岖，他抱着闻晏，下得艰难。待到终于上了车，黎墨将闻晏放在后座安置好，关上门，又绕了一圈，从另一个车门进来。
副驾驶的沈成欢飞快报出一串数字：“手机尾号。师傅，麻烦开快点哈，我朋友病了。”
“没问题。”师傅一踩油门，以风声作答。
她看了一眼车里的后视镜：“关那么严实干嘛？把窗户打开，物理降温。”
车辆穿行在街道间，风从敞开的窗户灌入，路灯的光影是阵风，一阵一阵的，间或拂过闻晏的面颊，她漆黑的长发垂落下来，像一部黑白默片，无声上演。
这一刻，黑与白，暗与明，晨与昏，生与死，新与旧，交织在她瓷一样光洁的脸上。
这一刻，没有谁能停留、顾盼、固守，得到和失去都将义无反顾。
……
雪白的天花板。
身上沉甸甸的，压着一床纯白的被子。
一个陌生的房间。
闻晏睁着蒙眬的眼，看着头顶的白，发了一会儿呆。
清醒得差不多了，她想掀开这封印一样的被子坐起身，一抬手，看见了手背上连着的吊瓶。
“别乱动。”一道清冷的声音制止了她。
闻晏费力地抬头看去。黎墨拎着一袋早餐，从病房门口走到床边，俯下身子，替她掖了掖被子角，加固了封印，然后拉了张椅子，在她床头边坐定。
“你血管细，医生好不容易才扎好的，别弄掉了。”
闻晏的视线跟随着他的走动而转动。
“吃点东西？”
早餐袋子打开，里面是一碗白粥，热气腾腾的，米香浓郁。
然而，闻晏脸上闪过一丝为难，她委婉地开了口：“先放着晾一会儿吧。”
她这一只手还在输着液，实在是不太方便吃。
黎墨默了一瞬，拢起袋子：“那就过会儿再说吧。”
“嗯。”闻晏点了下头，又问，“你看到我的手机了吗？”
“我们走得仓促，没给你拿。”
“能借一下你的手机吗？”闻晏伸手。
黎墨点了下头，从口袋里拿了手机放到她手里：“密码是0202。”
闻晏顿了一下，边单手开锁边问：“这个日期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她最怕听到的答案是，这是某个人的生日。据她所知，她和黎墨的生日都不是这一天。
“没有含义，就是设密码当天的日期。”
这是个很有黎墨风格的答案。
锁屏解除，各种社交软件大剌剌地摆在闻晏眼皮子底下，如果是从前，她会对翻看聊天记录、寻找蛛丝马迹很有兴趣，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了，精力不足，她现在对这些只觉疲惫。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很简单的推理，黎墨不会主动找她，所以是沈成欢找了他，她想知道什么，问沈成欢就行了。
闻晏打开拨号键盘，拨打了沈成欢的号码，电话“嘟”了三声，那边接起。
“喂，黎墨？晏晏出什么事了？”沈成欢淡声道。
“是我。”闻晏说。
沈成欢语气中顷刻间有了笑意：“舍得醒了？你吓死我了！”
闻晏的眸子也跟着弯了弯：“那还真是不好意思，我本来以为就是小感冒，后来好像是有点发热了，再后来，我一睁眼，人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是季二告诉我的，他说他给你打了个电话，听你语气好像不太对。我怕你出事，和黎墨一起撬了你家的门，发现你烧得神志不清，就把你送到医院来了。你可别说我不管你，我等你温度下去了才走的，而且还有黎墨守着你，我才不当电灯泡。”
沈成欢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清了。
闻晏偏过脑袋看了黎墨一眼。他也正好在看她。黑沉如秋水深潭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身影，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很容易让人有被他重视、被他珍爱的感觉。
但她知道，这些都是错觉。
眼前这个男人有多心硬无情，她比谁都清楚。
闻晏垂下了眼眸，把手机递还了回去：“医药费多少钱？回头我转给你。”
“不用，”黎墨收回了手机，整个交接过程中，两人的手指没有碰到分毫，“你以前送我的那些礼物比今天这医药费贵多了。”
闻晏的眼睛酸烫起来。
她想起有一年五一假期，她抱着期待，在云层上飞过半个地球，就为了去大洋彼岸见一位NBA球星。她不看NBA，但是黎墨喜欢，最喜欢一位是打大前锋的。
想着给他一个惊喜，她以考试成绩为代价，央了爸妈找关系联系上了球星本人，然后远赴重洋，给黎墨带回了签名球鞋和一段球星亲自录的祝福视频。
那时候在后台，面对球星，随身带着的翻译弯下腰问她：“布莱泽先生问您，想给您的朋友带什么样的祝福？要祝他永远热爱篮球、顺利进入NBA吗？”
她摇头。仰起脸，望着面前两米的大个子，疲倦的眼睛精神奕奕，盛着漫天星光似的：“不用，祝他平安健康就好。”
黎墨说得没错，她这些年送他的礼物很贵，以金钱衡量，远不是今天这住院费能偿还得清的。
可比礼物本身价值更重要的，是她倾注在礼物上的心意啊。
这些又怎么可以简单的用金钱衡量？除非他眼里从来看不到她的费心，他只能看到球鞋很贵、签名很难拿到、球星本人的祝福万金难求，于是简单地做出了换算。
她彻底侧过头去，不再看他。
一件伤心事往往容易攀扯出另一件，可能是病了，心也跟着脆弱起来。
闻晏闷在被子里，说了句：“你买单也没错，我这病本来就得怪你头上。昨天晚上我去找你了，怕你没伞会淋雨。结果你已经走了。我在你公司楼下吹了大半夜冷风、淋了大半身冷雨。”
黎墨一愣：“对不起，我不知道。”
那时候他们刚不欢而散，他心里乱糟糟的，完全没办法静下心来工作，就先回家了。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闻晏望着窗外夜色，口吻平静。
“真要说起来，还得怪我爸把你气走了。”
病房里一时沉寂下来。
黎墨抬起头，瞥了一眼她的吊瓶：“快打完了，我去找护士。”
床边的金属支架上挂了一大一小两个瓶子，说不定，在她清醒之前，还有已经被取走的瓶子，每一个瓶子里储存的都是时间，这些加起来，黎墨至少已经守了她两个多小时了。她想起他眼下的青黑，想起刚才在手机右上角看到的时间，快五点了。
心里突然莫名酸楚。她总是会被细节感动。
她在他公司楼下守了大半个晚上。
他在她床头度过了快一整晚。
“那我们这样算不算扯平了？”护士拔针的动作很快，闻晏用另一只手按住棉球，撩起眼皮看着黎墨，笑了一下，“要和好吗？”
黎墨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她：“好。”就好像他一直在等她这句话一样。
闻晏又笑了一下，静静地按着手背上的针孔。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闹矛盾，也不是他们第一次和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她的内心死水一样，没有对未来的憧憬，满是倦意。
可能是生病了，累了吧。闻晏想。
“稀饭冷了。”她用手指碰了碰床头的纸碗。
“你别喝了，给我吧。”黎墨拿起碗，在走出医院的时候，顺手丢进了垃圾桶。
两人清晨在闻晏楼下分开，各自回去收拾自己，顺带着补个觉，今天是工作日，等天一亮，他们这些打工人还得上班。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闻晏连着跑了好几天医院。
这期间，黎墨每天陪着她，她输液，他就坐在一旁，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加班干活。
他们像一对真正的情侣一样，同出同进。
那天发现她高烧的另外两人，沈成欢不用说，她们一起从小玩到大，这次你帮我一点、下次我帮你一点，早没有亏欠和偿还的概念了，而另一位……
闻晏看着通讯录里的陌生号码，想了想，还是决定给她妈打个电话。
季家的事情，她不太想掺和进去。
特别是，这位还是她未遂的相亲对象，多少是要避嫌的。
由她父母出面替她道谢，应该也不算失礼。
“妈咪知道了。宝宝现在身体怎么样，还发烧吗？可是妈咪现在人在澳洲，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我让陈妈去你那给你带几天饭？”闻母的声音隔着遥远时空传来，她嘴里说的是再甜蜜不过的话，闻晏却知道，这些只是她妈的伪装、糖衣炮弹。
她妈跟谁都是一副这么亲热的模样，但她心里到底有多冷酷，只有从她做出的事情上，才能推断一二。典型的嘴甜心硬。这位毕竟是能在和闻父的战争中取得上风，逼得他答应不搞私生子，以后家产都留给闻晏的狠人。
“不用了，我现在好得差不多了。我有人照顾。”闻晏看了一眼身旁的黎墨，他垂着脑袋敲打键盘，敲击声如春蚕食叶，他电脑里轻哼着的那首歌，旋律耳熟，是陈奕迅的《富士山下》。臂弯里随手搭着一件格子衫外套，是怕她打针手冷，特地带的。
闻母揶揄她：“你那小男朋友哦？”
闻晏不答。
闻母便转了个话题：“和季家相亲的事情是你爸闹出来的，你骂他就行。妈咪是看不上你的小男朋友，或者说，妈咪看不上天底下所有男的。你是我女儿，以后要多少男的就能有多少，勾勾手指，小奶狗啊小狼狗什么的，排着队随便你挑，宝宝干嘛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呢？”
“不过你爸那个蠢货这次算是歪打正着，还做了件好事。季家那边公开的说法是，他们家的孩子没去相亲宴，落了你的面子，所以愿意让给我们一些利益。”
闻晏愕然：“不应该是我没去吗？”她从沈成欢口中听到的版本不是这个样子的啊？怎么她和季家那个在传闻里的位置，还调了个个呢？
“谁知道呢？”闻母的声音里隐隐透出点严肃来，“这钱妈咪拿着总有点不安心，季家的小崽子回国之后，做出来的事情神鬼莫测的，谁知道这是不是他放出来的鱼饵？要真是这样，只怕他所谋甚大啊。”说罢，她的语气又轻松了起来，“不过宝宝不用担心，这些妈咪操心就好了，你和你的小男朋友过你的小日子去吧。”
收了线，闻晏握着手机，沉思不语。
她人不在局中，消息滞后，看一切就如雾里看花般，看不真切。
她给沈成欢去了条消息：【季家说季二放了我鸽子？】
沈成欢过了会儿才回：【是啊，圈子里这两天都传遍了。我也觉得奇怪，不是你放了他鸽子吗？而且，就算你是真的没去，那也是你们互相放鸽子啊，季二怎么还上赶着补偿你家？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可得小心啊】
闻晏敲了个：【知道】
沈成欢：【不过你也别太担忧，你家现在拿到的钱可是实打实的，季家是真往你家送钱，我昨天去混局，程述说到你的时候，那语气都酸完了，可把我笑死了！】
沈成欢平时的日常活动是奔走在各处饭局之间。
她家硬实力上比不过圈子里的大部分人家，只能靠着她到处装孙子混脸熟。
和她比起来，闻晏的日常活动就显得非常不圈里人。她平时没事干，喜欢逛书店。
南城所有书店里，她最喜欢的一家叫“洛神赋”。
这家离她之前住的地方近，装潢对她胃口，书也很全，还经常能翻到一些绝版书，每次看到这些已经不再印刷的著作，她总有种淘宝一样的惊喜。
书店老板估计也不是什么平凡人。能在闹市盘下这么大一块地，开个不赚钱的书店烧钱玩，本身就不是什么简单事。而且，书店二楼三楼的活动室，时不时会搞些沙龙、观影活动，请到的都是些国内外名家。能把这些人请来，老板的人脉，可见一斑。
不过闻晏也没想过去追根究底。
沾染上其他关系，反而不美。在这里，她是顾客，对方是老板，仅此而已。
大学时，闻晏经常会去洛神赋书店坐一坐，买几本书带回去，也常参加书店举行的活动，频繁到书店的店长和员工都认识她了。但自从上了班，后面又搬了家，她有段时间没去了。
再次推开书店的大门，一股淡淡的纸香和墨香迎了上来，熟悉的氛围瞬间包裹了她。年过五旬的店长鬓发斑白，从门口收银柜台后面投来眼神，一见是她，店长瞬间笑了：“稀客稀客，您有好久没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