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之后，和也满意的伸了个懒腰。

    木屋内烛火摇曳，墙上一人一鬼的影子随着火苗的跃动而不断变化着。和也无聊的拨弄着乌鸦身上的羽毛，一旁的富冈义勇正频频点头，却梗着脖子说什么都不肯去睡觉。

    真是个犟小孩。

    见富冈义勇态度坚决，油盐不进的样子，和也也索性懒得去管他。

    反正小孩子嘛，困了自然就睡过去了。

    不过要是早知道他晚上还这么有精力，白天就不应该让他睡那么久。

    现在她和富冈义勇的关系正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男孩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冷漠疏离，拿她当空气。对于和也的话，富冈义勇现在多少也会做出些回应，但又恰当好处的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像是一堵无形的墙，给双方留下了足够的独处空间。

    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在第三次从头数起乌鸦身上的羽毛却得到三个不同答案的时候，和也彻底放弃了这个打发时间的消遣方式。

    这个不行的话，那想想其他的消遣方式……

    脑海里飞速闪过木屋的内部结构，在意识掠过某一样物品时，和也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

    那是她下午在千代婆婆房间找到的一张将棋棋盘，装在落满了灰尘的布制袋子里，看上去闲置已久的样子，但并不像是不要了的东西。袋子里还放着另外一个布包，里面是配套的全部棋子，和也把它们都倒了出来，按照记忆中被教导过的那样，自己和自己下起棋来。

    她其实不怎么会下将棋，但有人会。

    很久之前她还跟着一目连在山里生活的时候，对方经常叫她过来一起下棋。可是她当时对人类的东西没什么兴趣，每次都心不在焉的想着赶紧结束，她好赶紧去找隔壁山头的小松丸玩。

    那个时候的天一碧如洗，夏日河中的溪水被太阳晒得发烫，她挽着袖子下河捉鱼虾和螃蟹，然后像只落汤鸡一样小跑着去找小松丸炫耀自己今天的战利品。

    正当她向小松丸展示自己捉到的最大的那只螃蟹的时候，被她五花大绑的螃蟹不知怎么挣脱了束缚，一只钳子报复一般狠狠夹住了她的手指，怎么甩都甩不掉。

    她在这边疼得嗷嗷叫，那边的小松丸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所以毫无悬念的，第·已经完全不记得次数·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双方你来我往，火光四溅，大有要把这座山给翻过来的趋势。据战后不完全统计，本次大战的受害者包括但不限于四只乌漆嘛黑的螃蟹、十二条魂归西天的鱼和若干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虾同学。

    至于她和小松丸？

    大概可能也许只掉了几根头发。

    后来事实证明，炭烤过的螃蟹吃起来嘎嘣脆，她和小松丸你一口我一口，就着小山一样的坚果堆和时蔬瓜果，吃到撑得直打嗝。

    远离人间的深山里有这样一处地方，那里的夏天有聒噪不休的蝉鸣，迎面而来的热浪，和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碎金一般的阳光。她很喜欢那个地方，喜欢每一次枕着小松丸毛茸茸的大尾巴醒来的午后，喜欢这里的山水树木，喜欢她看到的每一次日落。

    天黑的时候虫师和古笼火会过来接她。树林深处亮起的幽幽烛火代表今天的玩乐到此为止，她和小松丸约定好，明天还要见面。

    回去的路上有月亮，有星光，有点点的萤火和颜色漂亮的火焰。古笼火在前方为她们照明前路，时不时还会分享一下他在人间的见闻，虫师总是会很温柔的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唱起好听的歌谣。

    许久都不曾有人拜访过的神社外，一目连笑意盈盈的欢迎着他们回来。

    如此，一天又一天。

    直到风神陨落的那一刻。

    思绪骤然间断开，和也眨了眨眼睛。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身体，正起身的时候富冈义勇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一样猛地一点头，随即赶紧抬起头紧盯着和也。

    “你要去哪里？”

    和也有些诧异。自富冈茑子和千代婆婆死后，这还是第一次，富冈义勇在清醒状态下主动向她搭话。

    “去隔壁的房间拿个东西，很快就回来。”

    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富冈义勇清了清嗓子，低头闷声回了声“哦”。

    从某一刻起，他突然开始害怕。害怕和也会突然消失，害怕等到他睡着后再醒过来的时候，木屋内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自从和也消失在视线中的那一刻起，富冈义勇开始在心中默默数数，数到十的时候和也没有回来，数到三十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回来。富冈义勇有些焦虑的想要一起跟过去，他紧紧地握住拳头，极力的想要压下心中那股不断在蔓延的不安，直到数到“五十九”的时候和也推门而入，他才终于在暗中松了口气。

    幸好。

    至少她现在还没有把他扔在这里离开。

    至少他现在还不是一个人。

    “稍微收拾了一下，”和也将棋盘放在富冈义勇面前，将刚收好的棋子又都倒在棋盘上，“会下将棋吗？不会也不要紧，我教你，陪我玩一会儿吧。”

    电光火石间，和也突然有些明白了一目连那个时候的表情。

    那个时候他说：“和也，来陪我下完这盘棋吧。”

    常年居住在深山中的神明身后是广袤无垠的天空，他的笑容和往日一样平静温和，却不知为何带上了些悲伤的色彩。

    那个时候……

    如果她能认认真真陪他下完一次棋就好了。

    哪怕知道最后会输。

    “……我不要。”富冈义勇脸色突然有些发白，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撇过头去不看那张棋盘，“我不要下棋，你把这个东西收起来。”

    和也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但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把玩着将棋棋子，并没有要把棋盘收起来的意思。

    “让我来猜猜……”良久后，和也再度开口，“是因为看到这个会想起教自己下将棋的父亲吗？听说自从他去世后你就再也不碰将棋了……怪不得上面一层的灰。”

    闻言，富冈义勇睁大了眼睛：“你是怎么知道的？”

    和也将手中把玩的棋子重新放回到棋盘上：“这样吧，你陪我下盘棋，赢了我不仅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还能额外回答你的三个问题，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能告诉你，机不可失，想好了就告诉我答案。”

    富冈义勇的手有些发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微微点了点头。

    他真的有很多想要问的东西。

    片刻后，月亮西沉了一点，看着惨不忍睹的棋盘，和也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你觉得三局两胜怎么样？”

    “五局三胜！”

    “我觉得七局五胜也……挺好的哈…”

    看着自己数百年如一日毫无长进的棋技，和也觉得当年一目连为了给她放水应该也做了不少努力。

    富冈义勇满脸写着“你觉着呢”几个大字，和也自认理亏，举起双手表示认输：“好吧好吧，我认输了。但是精彩的故事总要留到最后讲才有意思，我先回答你三个问题好了，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富冈义勇低头想了想：“......晚餐的鱼和坚果是哪里来的？”

    “那个啊......鱼当然是我从河里捞的，坚果是掏了几个松鼠窝，我每次都只拿了很少的一点，不会影响它们过冬的。”和也做了个撸袖子的动作，“你是不知道，河里的冰结的太厚，用火烧太慢了我就只好用拳头，比什么工具都方便的多。”

    富冈义勇看向和也握起的拳头，那里的皮肤白皙光滑，一点也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

    和也脸上还带点小骄傲，紧接着她竖起两根手指：“好了，第二个问题。”

    富冈义勇沉默了一会儿：“人死了会去哪里？”

    “通常人死之后肉身化为黄土白骨，灵魂在鬼差的指引下经过黄泉路，走过奈何桥。桥上有孟婆，要饮下她手中的孟婆汤忘掉这一世的记忆，然后投胎转世，开始下一世的人生。”和也若有所思的看向房间的角落，“不过也有些灵魂心存执念不肯投胎转世，这种情况下要么堕落成怨灵祸害一方，要么灵魂逐渐失去意识变成孤魂野鬼，都有可能的。”

    “啊，当然还有某些罪大恶极的灵魂会被判进地狱，直到赎清了自己的罪孽才有转世的机会。”

    和也眨眨眼睛：“所以，不想死后下地狱的话，活着的时候做无论什么都要三思而后行哦。”

    虽然这么讲有些奇怪，但是她居然会劝别人做事情三思而后行。

    明明她自己都做事不考虑后果。

    所以她大概率……死后会下地狱吧？

    “好了，你还有一个问题。”和也伸出三根手指。

    这一次富冈义勇停顿了许久，他再三试图张口，也只是小声的问出了一句：“......你会死吗？”

    “当然，我会死的。”和也神色未变，平静的就好像在讨论晚餐吃什么一样。

    “......什么时候？”

    和也笑了笑：“超纲了哦，这可是四个问题了。”

    “不过无所谓，毕竟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和也耸耸肩，“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下个周，或者明年，又或者很久很久以后，我就会死。”

    “可能是意外，也可能是遇到了比我还要强的人或者什么想要杀掉我，但结果是可以肯定的......”

    “不管是人还是鬼，妖怪或者神明，只要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活着的生物，都会迎来死亡的那一天。”

    富冈义勇喃喃道：“神......也会死吗？”

    和也点点头：“就算是神，也会有死亡的那一天。”

    这个话题对于孩子来说可能有些沉重，和也也不知道他能理解多少，她站起身来走到富冈义勇面前：“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关于你父亲的事吗？现在我就来告诉你。”

    她刺破自己的指尖，将鲜血抹在富冈义勇的眼睑上：“不用怀疑接下来你看到的，也不用怀疑你是不是在做梦，你所见之物即为真。留给你的时间很短，有什么想说的就赶紧都说出来吧。”

    富冈义勇还在思考和也话中的意思，他的眼睛却猛地刺痛了一下。富冈义勇下意识揉了揉眼睛，等到再睁开的时候，房间内已经没有了和也的身影。

    “和......”

    他突然顿住了。

    桌上蜡烛的火苗适时跳动了一下，昏暗的房间内，有点点微光向一角飘去，渐渐汇聚成了一个人形的模样。

    富冈义勇艰难出声，声音晦涩：“......茑子姐姐？”

    木屋外，和也开始在心中倒数五分钟，五分钟时间一到，富冈姐弟必须说再见。

    她的血能帮助人类短暂连接阴阳两界，也就是俗称的阴阳眼，但使用时间不能太长，否则轻则暂时失明，重则直接折寿。

    这其实并不像血鬼术带来的能力。和也想到那总是被忽略的半妖血统，心想说不定她跟冥界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样的话……下地狱的时候可以走VIP通道吗？

    正当她走神的时候，富冈茑子比和也想象中还要更快的走出了木屋。

    “嗯？这么快吗？”和也有些诧异，“都交代好了？”

    富冈茑子笑着点点头，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中还带着些许的眷恋：“是的，和也小姐……不，和也大人，能让我与义勇再见一面我真的非常满足，真的……非常感谢您……”

    富冈茑子说着便对和也深深地鞠了一躬，和也微微皱眉，侧了侧身子算是没接受这个礼数：“……你不用这个样子，我并没有特地去帮过你们什么，只是随心情做了我想做的事情而已。”

    “可是……”

    富冈茑子还想说些什么，和也先打断了她：“死后没有被鬼差带走，仍留在人间的灵魂会变得越来越虚弱。我想千代婆婆的灵魂支撑不住她留在人间，所以她现在应该已经去投胎转世了，你虽然要比她强大一点，但再留在这里不走的话，真的会变成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哦？”

    “我知道的，”富冈茑子垂下眼睛，灵魂状态的她没有办法流下眼泪，“我知道的，所以我才……更感谢您，能留给我这唯一的机会……”

    她转头看向虚空的一点，那里隐隐有黑气浮动：“鬼差大人来指引我了，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临别之际，富冈茑子最后问向和也：“和也大人……您到底……是什么人呢？”

    和也没有回答，她反问道：“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呢？”

    “如此的温柔与强大，您一定……”富冈茑子的身形开始消散，像是夏夜浮动的萤火。

    “是神明吧……”

    黑夜重归于寂静，和也知道富冈茑子已经听不到自己的答复，但她还是小声说道：“很遗憾，你猜错了。”

    她不是什么神明。

    她是不被接纳的怪物。是人类口中以人为食的恶鬼，是被妖怪排斥的半妖，是花街长大的没有名字的仆从，是始终都在流浪的浪客。

    她是山谷中最自由的风。

    和也转身回到木屋，房间内的富冈义勇正蜷缩着睡得正香，看样子似乎是做了一个好梦。她擦去男孩眼睑上的血迹，嘴里开始哼唱起不知名的歌谣。

    就让灵魂顺利到达彼岸。

    这是她所能给予的，最后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