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朵花花

    富冈义勇只觉得自己正身处一片火海。

    他还记得自己抱着干净衣服去后山,山间的冷风吹醒了他一半的瞌睡虫,温泉水的热度刚刚好,暖呼呼的水蒸气熏得他差点又睡在里面。

    但是怎么从后山上回来的他就不大有印象了,只是隐约感觉天空都在眼前摇晃,胸口仿佛有股无名的火,呼吸之间就轻易地点燃了他的五脏六腑。

    身体是追寻着一股草木气味自己回来的,脱力倒在地板上的那一刻,富冈义勇竟然生出一股没来由的心安,仿佛这所小小的天地,就是他此刻最安全的居所。

    和也身上一直有股特别的草木气味,富冈义勇从来没告诉过她。

    再之后的事情他便完全不记得了。等到富冈义勇重新恢复对身体的控制权,他只觉得自己好像正泡在什么之中上下漂浮着,恢复意识的瞬间便是要将他融化的高温,烧得他骨头里都在发疼,他的意识随着身体上下沉浮,吃力地睁开双眼时却只能面对一片漆黑。

    没有声音。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富冈义勇只能听到自己带着颤音的呼吸声,像涟漪一样向四周扩散,但是得不到半分回应。

    仿佛凭空切断了和整个世界的联系一样。

    他想出声叫喊,但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同声带一同被堵住的还有呼吸道,富冈义勇做了做张嘴的动作,却发觉呼吸愈发困难。

    无声的寂静和死亡的恐惧笼罩在他头顶,几乎要将他吞没。富冈义勇抬手摸向自己的脖子,那里分明什么东西都没有,但他却感觉有道绳索在勒紧他的脖子。

    富冈义勇的意识开始涣散,脑中开始快速闪过过往的许多画面,他看到了牵着他的手走夜路茑子姐姐,坐在灶台前煮饭的千代婆婆,教他下将棋的父亲,甚至还有早已模糊掉容貌的母亲……

    最后的最后是笑眯眯一本正经给他编故事的和也。初春的阳光透过树间交错的枝干洒在少女的身上,斑驳的光影之中,和也摘下狐狸面具,露出一双充斥着狡黠笑意的鎏金眼瞳。

    “你想听我讲个故事吗?”

    以前听茑子姐姐说起过,人死之前会出现走马灯,里面包含着人这一生的回忆。那他现在所看到的一切,是不是意味着……

    他快要死掉了?

    突然一股凉意从他的额头注入四肢百骸,那股窒息感瞬间减轻了不少,富冈义勇像条终于接触到水的鱼,从喉咙里强挤出几个音节来:

    “姐……姐……和也……姐……”

    意识混沌之际,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富冈义勇好像听到了一声极轻但长的叹息,紧接着他便被喂了什么东西,一直灼烧着他的热度一下子消减了不少,身体的束缚感也减轻了许多,身下水流的波动感不再,他像是真正落在了一个可以栖息的坚实地方。

    和也坐在富冈义勇身边,一手感受着他额头逐渐减下去的体温,一手捏着一朵缺了几瓣的红花。

    人类的身体就是脆弱,一场风寒就能轻易夺走他们的性命。

    和也看到富冈义勇的时候,他正高烧惊厥,几乎下一秒就会失去呼吸。正常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赶紧带着他去找医生救治,可那一瞬间和也却在想,若是富冈义勇就这么烧死过去,也是他自己命不好,如果他死在这里,那么她也不必再陪他去找什么培育师,神社的众人都未曾见过她的真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明天她又是自由的。

    可是心中又隐隐有个声音告诉她,这样做是不对的,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她会后悔。

    但还没等她来得及反驳那道怪异的心声,气若游丝的富冈义勇出声呢喃着什么,和也犹豫了一下,男孩的声音却是直接撞进了她的耳朵里:

    “……和也……姐……”

    那一刻和也心神俱颤,富冈义勇的这一声直击她内心尘封许久的不堪往事,隐藏在黑暗中的记忆如暴雨惊雷般滚动起来,带起一阵惊涛骇浪。和也只觉得脑子“轰”了一下,紧接着耳边便是一阵高过一阵的嘶嚎。

    那声音如泣如诉,吵得和也脑子都要炸掉了,她脸色苍白,头冒冷汗,手背青筋暴起,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没让自己直接摔在地上。

    那声音反反复复不知疲倦地不住叫嚣,和也只感觉眼前的富冈义勇都变成了两个,两道截然不同的身影在此刻重叠,那道声音哀嚎地更加凄惨,杂乱不堪的最终汇聚成同一句话: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冷静点,蠢货!”

    和也毫不犹豫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力道之大让她当即就感觉到嘴里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一缕殷红顺着嘴角留下,她像是对着自己,又像是在对着虚空中某个看不见身形的人喃喃道:“人都已经死了,想那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

    随手抹掉了嘴角的血迹,和也皱眉,目光复杂地看着地上呼吸微弱的富冈义勇。

    她到底还是没让富冈义勇孤独的死在这里。

    和也看着他逐渐平静的睡脸,内心无声嗤笑了自己一声。

    她这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直到太阳不断西斜,外出觅食的乌鸦也回来落在她的肩头,和也还是保持着那个静坐的动作,柔和浓烈的夕阳勾勒着她的背影,连带着那副毫无感情的面具都多了几分孤寂与落寞。

    “……和……也?”

    富冈义勇朦胧嘶哑的声音将和也从一片泥泞混乱的记忆中强行拉了出来,她内心那股挥之不去的暴虐杀意被重新镇压下去,面具下那双鎏金的竖瞳微微收敛,和也紧咬牙关,只觉得呼吸之间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味。

    “怎么了?”声音冷冰冰的,跟以往调笑的语气完全不同。

    富冈义勇无声打了个冷颤,身体本能在警告他现在的和也非常危险,是处在暴怒边缘的猛兽,是随时都会食人性命的恶鬼,要快点跑开,但是意识却给出了相反的答案,那股暴怒之下的情绪是那样的绝望和悲伤,留下她一个人是件很残忍的事。

    于是他牙关打颤着说道:“谢,谢谢……你……”

    “……谢什么?”和也语气明显缓和了不少。

    “很多?”富冈义勇有些不确定地回道。

    谢谢你从鬼的手下救下我,谢谢你能让我和茑子姐姐见最后一面,谢谢你愿意带我去找培育师,谢谢你留给我防身用的纸人,谢谢你能带我回到神社,谢谢你又救我一命。

    富冈义勇一向不善言辞表达自己内心真实所想,这些话如鲠在喉让他脸色憋得通红。他就算反应再迟钝也能想到,那场来势汹汹几乎要了他命的高烧能这么快的退下去,他还能活蹦乱跳的坐在这里看夕阳的最后一缕光停留在不远处的山头,不外乎又是和也的功劳。

    是了,在他眼中和也可谓是无所不能。尽管她总是强调自己并非好人,可富冈义勇却觉得她就像是神社内供奉着的那座神像,悲悯且平等地俯视着众生,聆听他们的祈祷,然后实现其中某个人的愿望。

    就像当时奇迹般治好婆婆多年的腿伤一样。

    不管旁人如何,他的愿望一直在被实现着。

    和也轻笑一声,用那朵缺了几瓣的花点点他:“敷衍。”

    富冈义勇下意识反驳道:“我才没有!”

    “好吧好吧你没有。”和也看样子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地样子,紧接着她沉默了一下,将那朵花扔给富冈义勇,态度随意地像是处理什么不想要的东西,“送你了。”

    “这是……什么?”富冈义勇慌乱地伸手接过。

    “一朵花而已。”

    富冈义勇低下头,借着最后一缕日光,他认出了那种花。

    鲜红如血,花开无叶,中间花朵的花瓣被人拦腰掐断,看上有有些许的潦草。

    是彼岸花。

    传说这种花生长在黄泉路边,奈河桥头,连接着阴阳两岸,为亡者引路。但抛开那些带着色彩的神话传说,现在的时节并不是这种花盛开的时候,不知道和也从哪里找到它的。

    ……她总是这样有办法。

    富冈义勇左看看右摸摸,贴身的御守太小放不下它,他最后只好把这朵花小心贴着自己里衣的夹层里放好。

    和也看着他的动作,懒洋洋地开口:“路边的野花而已,有必要这么小心吗?”

    富冈义勇没说话,就当和也以为这个话题就这么被揭过去不会再有后续的时候,她听到富冈义勇很小声地说:“茑子姐姐说,别人送的礼物,都应该好好珍惜的。”

    和也一时语塞,面对富冈义勇的诚恳她一时之间竟有些措手不及,只好干巴巴地回应道:“……那,那你就好好放着吧。”

    想了想,她还是补充道:“别告诉别人这是我送你的,打死了都说是自己捡的,每天早起默念三遍,听见了没?”

    “这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富冈义勇脑中有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

    高烧模糊的印象里,他好像吃掉了什么东西。

    他吃掉的是什么?

    “特别的地方嘛——”和也拉了个长音,“把它当成药材也行。”

    “快死的时候啃两口,说不能还能多活一会儿呢。”她语气是富冈义勇熟悉的不正经。

    富冈义勇心脏猛地一跳,胸口那处放着彼岸花的地方一下子变得滚烫。

    他似乎在这一刻,窥见了名为天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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