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玄甲卫让开的道路上，套在马蹄上的铁蹄有规律地响起，一人骑着魁梧的战马在火光中走近。

    来人一身黑甲，面上罩了玄铁面具，冷峻之中透着肃杀，身材挺拔，三指宽的皮革腰带勾勒出腰型，劲瘦有力的手臂拽着缰绳，目光透过面具看向在场的人。

    单是一句话都不说，就能震慑所有人。

    等着他的战马停在了李明烛不远处，所有人才反应过来，连忙垂首，右手抚胸行礼。

    高呼，“见过莫贺咄叶护！”

    马上的人微微点头，然后望向了玄甲卫中间的人，黑眸透过面具望向李明烛。

    眼中如有惊鸿略过，摄人心神。

    李明烛看着马上的人，微微颔首，“叶护。”

    祝苍也紧跟着抱拳弯腰。

    阿史那乌野颔首，好像是记起了什么，抬起右手取下了覆在了脸上的玄铁面具。

    他的面容坚毅，很少有表情，剑眉星目，眼角带着些散不去的戾气，冷峻使得他的面容极具攻击性。

    “瑜阳公主。”

    整个王庭中也只有他会唤自己的封号，而不是蒙予可敦。

    “公主这是要做什么？”乌野看着她穿着大氅，祝苍提着刀站在她身边，淡声问道。

    “我要回中州。”李明烛仰首看着马上的人，眸光明亮，轻声说道。

    乌野皱眉，十分不赞同，“公主想要回中州，应该是听到了柔然大军攻破关卡，直指中州的消息，但是太危险了。”

    但是他知道，眼前的人看起来柔弱，实则骄傲，温柔却又坚韧。

    她摇摇头，看着他，眼神里分明写着，她就是要回去，谁也拦不了。

    “危险。”乌野低声又重复了一遍，黑沉沉的眸子看着她。

    “多谢叶护好意，但是我必须回去。”李明烛拒绝了他的挽留，柔声说道。

    “你们两个这是在做什么？莫贺咄叶护，她是我的可敦！”久久没有出声的燕都突然说话，语气威胁。

    听见他说话，乌野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眼神，看向眼前的女子。

    低眸片刻，乌野抬头重新看她，“我派人送你走。”

    看着李明烛就要拒绝，乌野补上了一句话，“你不要拒绝，按你这样子，根本无法平安到达中州。”

    “路上会有危险。”看着李明烛眉尖有些犹豫，乌野又出声，重申了一遍，这一路上不会平安。

    李明烛本不想牵连突厥，却也只能点头，应下了他的帮忙。

    “你要做什么！叔叔！李明烛她不能走！”燕都意识到他们俩要做什么，惊怒道。

    李明烛不能走。

    李明烛是他的，她要是去了中州，她会死的。

    说着就要冲上前。

    原本静默不动的玄甲卫突然动起来，将燕都挡在了外面，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乌野把手中的面具抛给身旁的近卫，然后双腿夹了下马腹，马迈着蹄子，走到了李明烛面前。

    乌野向李明烛伸出了手掌，眼神示意她，“上我的马，我送你出王庭。”

    如果没有乌野护送，李明烛知道，自己今日肯定是难以出去，见他伸出了手掌，李明烛上前一步。

    白嫩纤细的手放在了那张大手上，下一刻被攥紧，乌野弯腰一手拉着她，一手握住李明烛的腰，将她稳稳地拉上了自己的马背。

    身下的马儿打了个喷嚏，摇了摇头。

    一旁的近卫也驱马走到了祝苍身边，向她伸出了手掌，祝苍看着他的面容，点了下头，将手放在他的手掌上，借力上了马背。

    被玄甲卫拦着的燕都看着乌野抱着李明烛上了他的马背，怒道，“你们要干什么！阿史那乌野，她是我突厥的可贺敦，她不能走！”

    乌野将李明烛紧紧地抱在怀里，拉起缰绳，余光看了一眼被玄甲卫拦在远处怒吼的燕都，丝毫不关心地驱使马掉头。

    乌野带着人远去，本来拦着人的玄甲卫也撤走了。

    “给我追，愣着干什么！”燕都对着身侧的士兵吼道。

    士兵脚下犹豫，谁能从叶护的玄甲卫里面把人抢回来。

    燕都又何曾不知道，可是他不能看着乌野把李明烛放走。

    王庭里的火把通明，所有人都静默着，没人敢违反乌野的命令。

    荒原上，马蹄迈地飞快，耳边的寒风呼啸，雪花砸在脸上，李明烛抬起手挡了下。

    寒风灌进了嗓子，李明烛突然捂着嘴咳嗽起来，乌野勒住缰绳，马儿嘶鸣了一声停下脚步。

    紧跟着的玄甲卫也骤然停了下来。

    “怎么样？”

    乌野冷冰冰的嗓音中带上了一丝关切，李明烛摇摇手，等着缓过气来，才道，“我没事。”

    乌野皱着眉，抬眼向四周看了一圈，他们已经出了王庭，四周都是荒漠，夜幕低垂，黑蒙蒙的看不见一颗星星。

    雪有些要停的趋势。

    乌野突然动作，李明烛连忙微微弯身，避免阻挡他的动作。

    乌野拉起自己衣袍，抽出腰间的刀割下一片，将刀收回了鞘中，转眼看向李明烛。

    “公主不要嫌弃，绑在脸上勉强挡风。”

    李明烛微微扯起嘴角，“不会，多谢叶护。”

    乌野抿紧嘴唇，迟滞了一下，点头应下，将割下来的布罩在了怀中人的脸上，然后在她的后面绑住，手指试了下，不会太紧也不会太松而掉下来。

    李明烛手指碰上了覆在脸上的面料，上面有淡淡的皂荚香和着尘土气息，却没有血腥气。

    也没有等李明烛说话，乌野夹了下马腹，马慢慢的走起来。

    “我近日去和柔然打了一仗。”看见她在听，乌野继续说，“柔然胃口很大，想要和突厥联手将大梁整个吞灭。”

    李明烛手一颤，乌野似乎是知道她的反应，在她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安抚她。

    “我没有答应，柔然王就派人突袭了突厥边境。柔然这几年兵肥马壮，也不怪有这些心思，这次他出兵大梁，陇右军几乎全军覆没，让他一路直达了中州。中州毕竟关防严密，他已经在那耗费了将近一月，但是中州城没有供给，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所以你此行，危险重重。”

    突厥十三部看着大梁遭难，却纹丝不动，他上书想要增援大梁，但是没有十三部同意，正值冬季，兵马粮草都是问题。

    乌野手中仅有三万玄甲卫，还都在边境镇守，根本不敢抽身。

    但凡稍有异动，柔然铁骑就会踏足突厥草原。

    李明烛知道这已经是他努力过的了，他也没有办法。

    “殿下的帮忙，瑜阳记着。”

    土门可汗早些年建立突厥，在创突厥文字时，有参照中原文化，曾封自己的弟弟阿史那乌野为玄王，与自己这个一同长大，一同攻打天下的兄弟平起平坐，但是最后被各族族老否决，最后只能让他担任叶护，鲜少有人称他为殿下。

    乌野没有点头，只是看着怀中的人，她一向这么坚韧。

    白玉无瑕的脸上，满是坚定。

    他留不住她。

    遂了她的愿，将她送回中州，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

    天色逐渐亮了，大雪也停了下来。

    “就到这里吧，叶护。”马上的李明烛突然开口。

    乌野勒马停下，翻身下了马，站在旁边护着她下了马。

    等着李明烛站定，乌野才收回了护着她的那只手，站在了一旁看着她转过身来。

    “叶护，快到边境了，就送到这里吧。”

    乌野颔首，解下腰间的一把刀，又掏出了怀中的令牌，伸手递给她。

    李明烛看着乌野递过来的刀和令牌，连忙摆手，“叶护，不可，你送我到这里已经是万分感激了，不能……”

    “拿着。”乌野沉声说道。

    “刀是让你防身的，令牌，你要过边境肯定需要，只要拿出令牌，不会有人敢拦你。”

    李明烛攥了下手指，“令牌我能收，但是刀你收回，你惯来用的双刀，你将一把送给了我，再要去哪找一把趁手的兵器，如今更是多事之秋……”

    没有管李明烛说什么，乌野弯腰将刀系在了她的腰上，站直身子，把令牌放进了她的手中。

    “它就是一把刀，拿着，防身。”

    李明烛也只能应下。

    乌野好像想起来什么，从怀中拿去一个小瓶，递给李明烛，慎重叮嘱，“这是老巫医配的药，药性极烈，性命危矣之时可撑七日，但是若非到危急时刻，不要用。”

    李明烛郑重的从他手里接过来，眼神感激。

    李明烛退后两步，乌野眼神紧紧跟随着她。

    她双手在空中平划过然后交叠，双腿微微弯曲，额头轻触手背。她行了公主礼，这是她两年来第一次行公主礼。

    乌野从没有见过她行这种礼，很好看。

    乌野欠身，右手握拳放在胸前。

    “我祝公主殿下，此行顺利，平安到达中州。”

    “谢过叶护。”

    翻身下马的玄甲卫也纷纷弯身，右手抚胸，向荒野之中的李明烛行礼。

    乌野直起身子，“我派一队玄甲卫护送你，一定要平安。”

    李明烛点头，拢好衣袍，“会的。”

    乌野嘴唇翕动，草原男儿战死为荣的信仰，容不得他说出让梁朝屈膝投降，苟且偷生的话，他知道，李明烛这一去，大概，再也回不来了。

    玄甲卫牵来一匹马，慢慢踱步到李明烛身边。

    “殿下，我……突厥也会是你的家，只要你想回来。”

    有些话，不应该是他说出来的。

    李明烛伸手牵过绳子，向他微微颔首表达了谢意，牵着马匹走了两步。

    乌野看着寒风中的她，衣袂飘飞，大风灌满了她的衣袖，像是草原上最坚韧的格桑花。

    不远处的她，身旁是十六名玄甲卫，她转身看向自己，露出了久违的笑颜。

    她的声音随着风飘过来，“今日之恩，瑜阳永世难忘，若有来生，必报叶护恩情。”

    说罢，翻身上马，没有回头，玄甲卫随着她离开，渐渐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天际边。

    愿长生天保佑你。

    剩下的玄甲卫站在乌野身边，看着他沉默地站了良久，最后一言不发，翻身上马，勒着掉转马头。

    马蹄踏雪归去，寒风吹起了地上的雪，在空中飞扬，旋转，久久不曾落地。

    辽阔的雪原之中，李明烛逆着风，雪花打在脸上，有了布巾遮挡，却没有多痛了。

    她的大氅随着劲风烈烈飞起。

    寒风如刀一般打在身上，寒气如骨，李明烛却不敢稍微停歇，她必须再快些，再快些。

    双手被冻得青紫，紧紧抓着缰绳，扬起马鞭。

    一双美目里燃起光，是寒风吹不灭的火星，执着又坚定。

    十日后，中州城外

    来的路上几人为躲避耳目，皆乔装打扮过了，躲过了不少关卡，但是还是折损了几名玄甲卫，现在全手全脚的跟在李明烛身边的只有六个。

    有的人也受了不少的伤，祝苍的肩膀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早年太子镇守边关，在军中历练，年关将近之时回朝，经常同李明烛讲各州军事，边防路线，遇到不懂之处便去问太傅答疑解惑。

    那时只当是无聊之时解闷的去处，全然没有料到竟然派上了用场。

    李明烛接过玄甲卫递过来的上药，坐下给祝苍的伤口上药，其他玄甲卫也在互相帮忙，给对方上药。

    路上来不及停歇，她的伤只能简单包扎一下，现下更是严重了，也只能是庆幸现在是冬日，不然发炎流脓就更糟糕了。

    看着血肉模糊的伤，李明烛皱着眉轻轻上药。

    祝苍用未受伤的一侧抓住了李明烛的手腕，皱着眉担心的说道：“公主，已经五日了。”

    李明烛轻轻摇头，掉落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没事，马上就到了。”

    “公主，我们要怎么进城？”祝苍出声问道，她们眼前到了中州城，“守卫森严，外面还有柔然大军，去刺探消息的玄甲卫说这一波进攻刚停下，只怕城内也有柔然军了，我们怎么才能回到皇宫里？”

    “祖父告诉过我，先祖挖了一条密道，出口就在城外，我们休整一下就从密道进宫。”李明烛放下手中的药，看着祝苍询问的眼神答道。

    “好。”祝苍点头应下，抬起手拽着布条，帮着她包扎。

    一行人稍微休整了一下，便启程跟着李明烛去密道。

    走到离城很近的时候，在一片密林中，他们抛下了马匹，这里骑马已经不安全了，只能抛下马。

    走了很久，在废弃的酒窖中，李明烛打开了密道，一行人举着火把走进了密道。

    火光在李明烛的眼底闪烁着，玉面冷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