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盟篇(一)

    镐京第一片黄叶飘落时,殷商王军撤退了。

    经此一战,西岐元气大伤,本来归顺的商太子也倒戈回到朝歌。

    姬发坐在城墙上,望着不远处的岐山,不知在想什么。

    姬鲜走到他身旁:“兄长。”

    姬发指着城外的空地:“看,若是没有外敌来犯,那块土地用来种田该多好。”

    姬鲜望着地上火烧的痕迹,叹了一口气:“如今商军退了,咱们终于可以休养生息了。”

    姬发摇头:“他们还会再来的。”

    如今冀州、东鲁、南都和西岐都反了,北崇的崇应彪才带兵回城,也打出了伐商的旗帜。

    王师退了,但是肯定会卷土重来,将他们逐一击破。

    姬发从城墙上跳下来:“我去边境探一下。”

    姬鲜跟着他:“兄长,我随你一起去。”

    姬发回身一笑,恍然间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我一个人去就行,你快回去吧。”

    姬鲜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自从父兄身亡以后,他很少见到姬发笑得如此轻松。

    真希望这样的岁月多一些啊。

    回到府邸,姬鲜踌躇片刻,还是去了商云住的院子。

    里面静悄悄的,姬鲜往里一看,商云正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她靠着柱子,昏昏欲睡。

    姬鲜脚步很轻地走过去,商云闭着眼睛,长发编成一个辫子搭在肩上。

    他几乎能想象到,等到冬天,满地白雪,她穿着毳衣坐在廊下看雪,该有多么惬意。

    可是她还能在这里呆到冬天吗?

    商云突然睁开眼。

    姬鲜停住脚步,轻声道:“姐姐,给你在院子里铺张竹席,躺着晒太阳好不好?”

    商云揉了揉眼睛:“不用了,我没睡着。”

    姬鲜坐到她身边:“自从上次那怪物来了以后,你的脸色一直不好,可有什么方法帮助你恢复吗?”

    “我只是累着了,并无大碍。”

    那日商云卜卦后吐血不止,又有朱厌来犯,而后她病倒了很多天。

    身体好不容易恢复一些,商云就急着修复西岐城的法阵,姬发和姬鲜怎么都劝不住。

    不知是不是姬鲜的错觉,商云最近对他冷淡了许多。

    他只能安慰自己,商云是累着了,没有精力同他说话。

    姬鲜尽力搜罗话题跟商云聊天。

    “上次南伯侯派遣信使来找姐姐,是南都有什么问题吗?”

    商云拨弄着辫子:“大商南境有一个护国的灵体,与鄂顺将军是故友,他问我有没有法子救那个灵体。”

    “有办法吗?”

    商云摇头:“没呢,我也在问昆仑的神君。”

    看她苦恼的样子,姬鲜连忙岔开话题:“姐姐,你在朝歌,可认识一位女将军?”

    “朝歌女将挺多的,你问的是哪一位?”

    姬鲜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也不知道名姓,只知道她应该是守在莒阙关的。”

    商云把玩头发的动作停顿下来,她扭头看着姬鲜:“你说的女将,是叫商姜吗?”

    “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我兄长心悦一个姑娘,她就在莒阙关。”

    商云倒吸一口凉气。

    商姜喜欢姬发,朝歌很多同龄的贵女都知道。

    那时候一些姑娘常常笑话商姜眼光差,只认一张皮囊,姬发生得再好看,那也只是一个质子,连西岐世子都算不上。

    商姜气恼,就拿了长枪恐吓她们,后来再也没和那群贵女一起玩。

    这件事商云是知道的。

    她出阁实在太早,对婚姻之事感触颇深,与姜讨论起男女之事,俨然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作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可是嫁了人,就多了一层束缚,你要当女将军就会难很多。”

    商姜瞥了她一眼:“我部下有几十个精壮清俊的男儿,今晚崇应彪值守不回家,我带你去看他们练武?”

    “……好啊。”

    她们俩一起去练武场看士兵操练,商云左看右看,最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你的眼光有点东西的,这些士兵好像都没有姬发好看。”

    商姜脸红了,但还是强撑着:“我又不是喜欢他好看。”

    商云不解:“那是为什么呢?像我,要不是崇应彪长得还不错,我早就跑了。”

    商姜望着晚霞,神色深沉:“你不懂,他是个好人。”

    嗯,的确好人,天下的圣人呢。

    但是商云每每劝姜考虑婚事时,她都东拉西扯。

    “啧,我是要当大将军的人,岂能为俗事束缚?”

    “那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

    商云告诉姜,在朝歌当质子很危险,朝不保夕,最好早一些跟姬发说明她的心意。

    商姜沉默良久,还是犟着:“以后再说吧,等他也心悦我的时候,我再告诉他,欸嘿,我们两个都会很高兴。”

    于是商云只能随她去。

    后来商姜随父兄镇守莒阙关,很少返回朝歌,每次回来都是匆匆忙忙离开,商云问起她与姬发的事,她亦是顾左右而言他。

    可是现在,姬鲜这么一说,姬发很有可能是喜欢商姜的啊!!

    商云目光灼灼地看着姬鲜:“你兄长喜欢那个姑娘,就没想过提亲?”

    姬鲜摸摸头:“我也不知道,从前大概是他孤身在朝歌,如今又出了这么多事……”

    商云抚掌:“无妨,我亲自去莒阙关看一看。”

    姬鲜瞪大眼睛,他是为了跟商云聊天,可不是让她离开啊。

    “现在殷商边境都戒严了,莒阙关可去不了。”

    商云站起身:“本来我也打算这几天跟少主道别回北崇,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先去莒阙,再去北崇。”

    姬鲜慌忙战起:“你怎么去呢?我护送你吧,毕竟莒阙离西岐挺远的……”

    商云微微一笑:“我用遁地术,你不要担心。”

    ——

    殷商西境,莒阙关。

    一个穿着戎装的女子行走在营帐中,士兵们见了她都纷纷行礼:“少将军。”

    商姜来到哨位前:“王师走到哪儿了?”

    那士兵连忙道:“回少将军的话,已经到平同关了。”

    商姜颔首:“这群祖宗终于走了。”

    哨兵笑道:“怎么王师走了,少将军还高兴?”

    商姜踢了他一脚:“西岐久攻不下,他们在这里一月要吃点多少粮草,如今我们也可以休整一下。”

    夜幕徐徐降临。

    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这片西境的莽原,荒茫而又苍凉。

    军中有戍守边疆十余载的军人,会在晴朗的夜晚吹埙,不吹那种柔美婉转的歌,而是粗犷悲凉的民歌,聊以慰藉。

    埙声响起,君看城下骨,万古一黄沙。

    军营外有高大的五角枫,姬发躺在树上听着埙曲。

    他想去见一见商姜,可是又不知能与她说什么。

    两年前,朝歌事变,殷寿逼迫四大伯侯之子弑父,他虽然拼命保住了父亲,却还是没有留住兄长的性命。

    后来,殷寿要处死太子,姬发决心谋反。

    混乱中,崇应彪斩下殷郊的头颅,殷寿也被姬发所杀。

    他带着西岐子弟,骑着兄长送给他的雪龙驹,从朝歌一路跑到西境,几乎力竭。

    然后,姬发到了莒阙关下。

    那时也是天黑,他疲惫不堪地看着关隘上的灯光。

    姬发知道,守关的将领是商姜。

    她的父兄在抵御鬼方时牺牲了。

    若要闯关,西岐子弟会死,商姜手下的人也会死,姬发突然不想跑了。

    他只觉得很累。

    北风呼啸,黄沙漫漫,白雪纷飞如盐。

    干枯的草丛里,西岐子弟在商量如何杀出一条血路,姬发沉默不语。

    商姜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没有提灯,就远远地朝他们走过来。

    所有人都紧绷着,副将低声问他:“少主,她孤身一人,我们杀了她。”

    姬发躺在冰凉的土地上,费力地爬起来:“我去同她说,让她放你们走。”

    他向商姜走去。

    两人面对面,她穿着戎装铠甲,他浑身是血。

    姬发疲倦地笑了笑:“将军,许久不见。”

    商姜静静地望着他:“驿站来信,让我拦截你。”

    “嗯,我谋反了。”

    姬发无力地低下头,试图看清夜色中的故人:“谋反是我一人所为,可否拿我的人头,换西岐子弟出关?”

    风声一瞬间变大了,刮得人脸生疼。

    “我没听清楚。”

    姬发有些恍惚:“我说我谋反……”

    商姜往他怀里塞了个什么东西:“明日卯时二刻换防,那时天没亮,你们走吧。”

    说完,她转身离开。

    “你有没有听清楚我在说什么?”

    他姬发犯的是死罪,诛九族也不为过。

    可是商姜只是回头看他一眼:“别啰嗦。”

    狂风吹乱她的髻发,夜色太暗,姬发没看清她的表情,只看得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她走了。

    姬发低头一看,怀里是一个小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放着粟饼,还是温热的。

    离开莒阙关时,西岐子弟护着姬发,拼了命地往前跑。

    他回身一看,关隘上站着一个身影。

    虽然看不清,但是姬发知道,那是商姜。姬发定住身形,开弓搭箭。

    箭矢呼啸,正中她的肩膀。

    他收了力,可是那箭伤无论如何也会很严重。

    他没有办法,他带领西岐子弟从莒阙关逃离,如果商姜没有受伤,那就是阻敌不力会被处以极刑。

    姬发咬着牙,眼睁睁看着商姜往后栽倒。

    他只觉得浑身都在痛,比在黄河边与崇应彪对决时还痛。

    雪龙驹跑得好快,只一瞬,姬发就看不清商姜了。

    他抹去眼泪。

    多年后,姬发会明白,雪龙驹的确跑得很快,但是,它跑不过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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