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盟篇(三)

    扈正的伤势渐渐好了,现在能勉强起身。

    翠妫端来一碗肉羹:“小正,吃东西啦。”

    扈正脸色苍白,发丝凌乱地搭在额前:“翠姐姐,你吃过了吗?”

    翠妫笑笑:“我不用吃东西的,你快吃吧。”

    说着,她将勺子递到扈正唇边。

    扈正伸出手接过勺子,却没有吃下去,而是放到嘴边轻吹两口,然后重新递给翠妫:“你最近好辛苦,吃一点吧。”

    她微笑着,翠色的眼眸干净得像湖水一样,扈正看着她,便觉得心生欢喜。

    翠妫吃下那一勺肉羹,眼睛满足地眯起来:“味道很美,你快吃吧。”

    碗在翠妫手里,扈正舀了一勺自己吃下,又舀一勺给翠妫。

    “我不饿,你吃吧。”她摇了摇头。

    少年满眼含笑,面上虽然缺了血色,神色却温柔得不像话:“你以前在河里不是经常喊饿吗,最近救了那么多将士,更应该多进补。”

    扈正说的很有道理,翠妫看他动作吃力,就拿过勺子,两人凑在一起,一人一口把那碗肉羹吃掉。

    碗里的食物见底了,翠妫抬头看扈正:“还要吗?”

    扈正抿着嘴唇,忽然伸手,轻轻用衣袖擦了擦翠妫的脸颊。

    翠妫抹了两把脸:“我擦过了呀,还是没弄干净吗?”

    很干净。

    就是看着她吃东西的样子,很想碰一碰她的脸。

    扈正摇头,又咳了几声,翠妫连忙扶他躺下:“你先休息,我去帮你看一下药熬好没有。”

    扈正望着翠妫,目光里是说不出的眷恋。

    身边响起衣物摩擦的声音,另一个养伤的士兵慢慢挪过来:“哎,扈正,你跟翠妫河神很熟吗?”

    扈正不说话,但是上扬的唇角泄露了他的心声。

    他和翠姐姐很熟的。

    旁边的士兵咂咂嘴:“你小子真是好运气,她可是咱们冀州的福星啊,要是没有翠妫河神,我就得死在这里了。”

    是啊,他何其有幸,能认识翠姐姐。

    要是他也是河神就好了,那样就可以跟翠姐姐更熟了。

    翠妫刚出营帐,苏全孝身边的副将夏方就冲了进来。

    他浑身湿淋淋的,翠妫见状,忙问道:“夏方,你这是怎么了?苏全孝呢?”

    夏方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水:“河神大人,方才我们在陂池里发现一个女人,她看起来不像人类,我带来给你看看。”

    一名小将牵着马,马背上趴着一个湿漉漉的女人,不知死活。

    “你们先把她放下来,轻一些。”

    夏方把女人抱下马放到地上,翠妫蹲在她身边,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白发。

    第二眼,就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看着那张惨白的脸,翠妫喃喃道:“卿卿……?”

    她见过这个姑娘。

    在黄河畔,她用法阵救了她夫君的性命,自己也去了半条命。

    是翠妫回到黄河,用水传信,让昆仑的人带她回山上修养。

    看来,卿卿活下来了。

    或许,该称她一声“青鸾”。

    翠妫探出手,感受到商云细弱的脉搏,连忙对夏方道:“这姑娘我认识,她是神君,你们快带她进我的营帐。”

    为了方便翠妫救人,苏全孝在军中也给她安排了住处,离他的帅帐很近。

    夏方把商云提到帐中,翠妫一人照料商云。

    秋日渐凉,翠妫帮商云换了湿衣服,又用灵力帮她恢复身体。

    翠妫用巾子把她的白发擦得半干,然后坐在榻边看着她。

    好像突然理解了苏全孝,怪不得他总担心她的身体,这样冷冰冰的,看起来确实吓人。

    “还没来得及问你,你是叫卿卿吗?你怎么没有跟你夫君在一块儿?他前几日还给苏全孝写了信,说要通力伐商,他知道你在这里吗?”

    商云自然没有办法回答,翠妫不太认识人类姑娘,看着沉睡的商云也格外亲切。

    傍晚时,苏全孝回营。

    翠妫和扈正坐在帐外,用狗尾巴草编小狗。

    扈正手巧,一连编了好几个小狗,编得又快又好看。

    翠妫急得去抓他的手:“你慢一些,我看不清呀!”

    扈正笑着,微微靠近翠妫的脑袋:“我已经很慢了,翠姐姐,你还学不会吗?”

    他伤在腹部,衣襟微微敞开,露出精瘦的胸膛。

    苏全孝下马就看到这一幕,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姐弟之间……是这样吗?

    高大的影子罩住两人,翠妫抬头看去,苏全孝逆光俯视他们:“你们在做什么呢?”

    翠妫跳起来:“苏全孝,你回来啦!”

    “嗯,刚回来。”

    翠妫快步走向自己的营帐:“你快来快来,我有要事跟你说。”

    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扈正:“小正,你把毛毛狗收好,我晚上去找你学。”

    苏全孝看了一眼扈正,他噙着浅浅的笑容,冲翠妫点头。

    他叮嘱一句:“受伤了就别在这里吹风,回去休息。”

    扈正看着苏全孝追翠妫去了,低下头慢慢地将那几只毛毛狗收拢在一起。

    他不傻。

    要是翠姐姐只喜欢他就好了。

    ——

    翠妫神神秘秘地拉着苏全孝来到一个角落:“苏全孝,你知道我今天遇到谁了吗?”

    看着她眼里的光亮,苏全孝不觉心跳加快:“遇到谁?”

    翠妫勾勾手,示意他凑过去。

    苏全孝半边身子都麻了,他俯下身,耳朵朝向翠妫。

    她的呼吸也是凉凉的:“你还记得你朝歌的那个兄弟崇应彪吗?他的夫人就在营地里。”

    过了一会儿,苏全孝才把这个人同记忆里的模样结合起来。

    崇夫人啊……是一个年纪很轻,总是笑眯眯的姑娘。

    两年前他与翠妫在黄河边分别,好像就是因为这个女子。

    “她怎么在这里?崇应彪也在吗?”

    翠妫摇头:“我不知道呢,夏方说,她突然出现在陂池里,说要找北伯侯,然后就晕过去了。我给她输了一些灵力,晚上大概就能醒。”

    苏全孝沉吟片刻:“我会派婢女照顾她,若无大碍,就送她回北崇吧。”

    晚霞绯红如火,翠妫脸上难得有了红晕,看起来就是个很康健的姑娘:“我见她第一眼,就觉得她很亲切,我很喜欢她。”

    看着她的笑,苏全孝心软得一塌糊涂,军营中全是男子,她也觉得孤单吧。

    等有了时间,一定要好好陪她,总不能让扈正那个小孩一直陪她玩。

    夜色朦胧。

    商云幽幽转醒。

    她盯着榻边的那一点烛火看了好久,才慢慢想起发生了什么。

    这儿是哪儿啊?是北崇吗?

    耳边传来脚步声,商云扭头看去,一抹莹莹的绿色映入眼帘。

    女子低头看着她:“卿卿,你醒啦?”

    商云眨了眨眼:“你是何人?”

    话一出口,她才察觉到自己声音嘶哑,想来是呛水的缘故。

    “我是翠妫,冀州城外翠妫河中的河神。”

    冀州?她怎么跑冀州来了?

    不过冀州挺好,离北崇近,实在不行,她走个十天半个月也能到。

    话说回来,这姑娘……是河神?

    商云撑起上半身,白发披散在身后:“你是河神?”

    烛光映照,商云看清了翠妫的脸,美得像玉一般,更重要的是,似曾相识。

    商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翠妫微微一笑,侧头看着她:“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与你有过一面之缘,两年前的冬天,在朝歌城外的河边。那时你夫君叫你卿卿,你醒来以后,说你叫阿崇。”

    生命的光影流转不休,原来,卜卦也无法穷尽人与人之间的奇妙际遇。

    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商云怔怔地看着翠妫:“原来是你……竟然是你……你救了我……”

    翠妫有些害羞地低下头:“不算是救你,是你命数未尽。”

    商云挣扎着要爬起来:“谢谢你,救了我,我一直都不知道……”

    翠妫慌忙按住她:“你别动,你从陂池里面出来,不能受凉风。”

    她帮商云掖好被子:“你夫君呢?他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商云的脸捂在被子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我是想用遁地术回北崇的,但是学艺不精,不知为何到了冀州。”

    “这样啊,你放心吧,等你养好身体,我让苏全孝派人送你回北崇。”

    “苏……苏全孝?”

    商云疑心自己听错了,苏全孝?是崇应彪曾经在质子旅的兄弟吗?他不是在冀州城破之前就被祭旗了吗?

    翠妫看出商云的惊疑,她小声道:“他身上有家人送的骨族圣物,因此保全了性命。”

    原来如此。

    当时在西岐就听说冀州出了个苏将军,她还以为是苏氏后人,没想到就是苏全孝。

    商云看着翠妫:“若是我家伯侯知道苏将军还活着,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崇应彪知道苏全孝活着。

    他也知道冀州苏将军就是他。

    但是崇应彪万万没想到,他的夫人就在冀州。

    那日满昇卜卦,算出商云在冀州,崇应彪嗤之以鼻,他认为商云还在西岐,对这个巫觋也就兴致缺缺。

    不过,他还是遣了一支人马去冀州传信。

    跟苏全孝唠唠伐商之事,再商量粮食兵马的安排,顺便看有没有商云踪迹。

    一场秋雨,木樨花落,使者带来了冀州的消息。

    “苏将军说,感念伯侯相助,愿赠五十匹战马给伯侯。”

    崇应彪慵懒地斜倚在座位上:“冀州出好马,他就送五十,是不是太少了?”

    “……苏将军说,今年冀州收成不好,那批粮草只能还一半。”

    崇应彪冷哼一声:“我看他真是分不清谁是北地首领了,借我的粮不还,是想死吗?”

    “……苏将军还说,等伯侯夫人身体好转,他会派遣使者护送夫人回崇城。”

    “我没有夫人吗,还要他送……”

    崇应彪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猛地站起身来,下面的使者吓得一个哆嗦。

    “什么夫人?阿云果真在冀州?”

    “应,应当是的。”

    他几步冲到使者面前,一把将他提起来:“你见到夫人了?”

    “没见到……苏将军说她偶感水寒,需好好修养,因此小人就带着战马和粮草回来了……”

    不懂事的狗东西,带什么战马和粮草啊,早知道就派小甲去了。

    不对!偶感水寒,需要好好休养,商云病了?他爹的,看来这趟冀州他是非去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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