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盟篇(六)

    一场东风,将海上的水汽刮到东鲁,费城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

    姜文焕操练完士兵回来,又着急处理灾情。

    仆人送上各地的情报,姜文焕头也没抬:“且月呢?”

    “大小姐应当是在校场。”

    “这几日的暗报由她处理,告诉她不着急,能看多少是多少。”

    仆人刚要上手搬竹简,姜文焕突然伸手按住:“罢了,拿一半过去就行。”

    若是全部拿给且月处理,她定然不眠不休也会把暗报整理清楚,一则一则地给他汇报。

    仆人应下,将堆得小山一样的竹简搬了出去。

    烛火幽微,姜文焕捏了捏肩颈,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父亲给他留下一个多么得力的干将。

    先前殷商东境守军来犯,且月能带兵守城,战事稍微平息,她又劝他抓紧时间休养生息。

    父亲将她养得很好,有时候,姜文焕都会自叹弗如。

    寒风凛冽,将窗户吹开,姜文焕起身关窗,见外面满地清白,又湿又冷。

    姜文焕心想,该叫人给她备上好的炭火,但是不能叫她发现,不然又不肯用了。

    她在某些事上面犟得跟头牛一样,怎么也拉不回来,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来。

    姜文焕不自觉笑了一下。

    正想着,先前那仆人推门而入,脚步有些慌张。

    “怎么了?”

    仆人跪下:“伯侯,小姐不见了。”

    姜文焕愣了愣,但是并不慌:“陵寝,练武场,巡防营,她总在这些地方,晚些会回来的。”

    仆人双手呈上一片竹简:“伯侯,这是在小姐屋内发现的,被压在案下,是放暗报时找到的。”

    他不识字,但是一看且月留书,想必是离开了。

    姜文焕拿起竹简,看清上面的寥寥几个字:“勿忧,七日后归。”

    他有些头痛地捏住额角:“去找且月身边伺候的人来问,她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里。”

    且月的侍女很少,只有两个,她们被问起来也是一脸茫然,只说且月早晨就出门了,至于去了哪里,要做什么,一概不知。

    雪声簌簌,姜文焕坐在主位上,将各方的情况都梳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

    且月去了朝歌。

    她只可能去朝歌。

    ——

    帝都,王宫。

    入了冬,却一直阴雨绵绵,这场雨没完没了地下,一如两年前那个冬夜。

    殷郊坐在廊下,只穿着单薄的衣衫,看着雨水砸落。

    他死而复生,身体对外界的感知迟钝了许多。

    若是母后还在,一定会心疼地给他披上大氅,还会叮嘱宫人也给姜文焕带一份冬衣。

    可是母后不在了,殷寿每日与狐妖耳鬓厮磨,这世上只有他还念着母亲。

    而他,也即将把剑锋对准自己往日的兄弟。

    他呆呆地看着灰白的天空,自从临阵倒戈,从西岐回到殷商以后,他总是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一个宫人站在他身后:“殿下,回屋吧,外面太凉了。”

    殷郊怔怔的,良久才道:“不必管我,我不冷。”

    宫人静悄悄走远了。

    有时候,他真的很想时间能停留在他少年时,他有挚友,有双亲,饮马长川,恣意快活。

    可是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朱厌坐在摘星楼顶,大雨滂沱,却没有沾染她毫分,她周边都是一片干燥。

    神做到这份上也是挺无趣的,连雨水都怕她。

    朱厌有点饿了,她不吃东西,只吃兵器。

    那些皇家侍卫手里倒是有武器,但是朱厌不会去拿他们的东西,侍卫的佩剑一旦被夺走,很有可能处死。

    朱厌想出宫找点青铜吃,但是害怕自己一离开,王宫就会有危险。

    她不像青鸾那样可以预测未来,她唯一能准确知晓的,就是死亡。

    她的死亡,大商的灭亡。

    这一切的死亡,就在不远的将来。

    朱厌跳到地面,身后雨声中夹杂着靡靡之音。

    啧,有这么个帝君,怪不得大商搞不过西岐呢。

    她慢慢地走着,巡逻的将士见到她,都畏惧地行礼。

    朱厌晓得侍卫的怕她,于是贴着宫墙行走,低着头看地上的泥泞。

    在经过某一条宫道时,朱厌突然站住,她感知到一股强烈的杀意。

    侍卫们只看到朱厌一个纵身消失在宫墙上,笼罩着王宫的阴影又变黑了几分。

    他们互相交换眼神,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憎恶和惧怕。

    所有人都讨厌这个强大的怪物,却又不得不倚仗她来抵抗四方诸侯派来的刺客。

    殷郊伸出手去接雨水,神色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一个宫女抱着厚厚的毳衣跪到他面前:“殿下,添一件衣裳吧。”

    她身量清瘦,毳衣几乎盖住了她的上半身。

    “我不冷,不必管我。”

    宫女的声音更加关切:“恳请殿下顾惜身体,您不日就要亲征东鲁,万不可因风寒损伤贵体。”

    殷郊终于把目光移到宫女身上,毳衣毛茸茸的,只看得到一双低垂的眼睛,睫毛微微颤动。

    罢了,就穿上吧,免得宫人来劝个不停。

    殷郊伸出手去拿毳衣,手指刚碰到柔软的绒毛,就见宫女抬起头来。

    这本是僭越的动作,但是她微笑着看殷郊,眼睛清凌凌的,干净澄澈,殷郊不由得愣了神。

    她笑容未变,殷郊却在一瞬间感受到有东西抵住了他的心口。

    是刺客!

    殷郊想挡住她的手,却因为毳衣的遮掩而无法阻拦。

    胸前一阵剧痛,只差两寸殷郊就会死于非命。

    天边一声惊雷,犹如山石滚落,雨水骤然变大。

    周围的一切都变暗了,本能的恐惧爬上且月的脊背,她能感受到,有什么恐怖的存在正在靠近。

    但是她不能退,她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且月咬牙刺向殷郊心口,威压逼迫,她的额头上全是冷汗。

    冰凉的呼吸扑在且月耳廓上,她几乎能看到实体的黑雾缠绕着她的胳膊。

    她和殷郊之间有第三个人!

    手腕感受到断腕一般的疼痛,且月瞳孔猛地缩小,她狠狠地从毳衣中抽出手臂。

    且月极速后退,左手握住腰间的短剑,在退开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一张死气沉沉的脸。

    那是一张雌雄莫辩的脸,面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眉眼十分鲜明,苍白中透出一点青黑来,宛如泼墨,有一种病态怪异的美感。

    一双眼没有任何生气,漠然得像一潭死水。

    那分明就是……死人的眼睛。

    她知道这个怪物是谁了,大商护国之神,见之则天下大兵,是凶兽!

    朱厌挡在殷郊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且月。

    即使右手痛得发抖,但且月还是捏紧了铜钱镖。杀不了殷郊也能自尽,不给姜文焕添麻烦。

    朱厌伸出一只惨白的手:“你很强,但你现在是人类。”

    她若是再晚一点点,大商最后一只玄鸟就会死在这个女武神手下,神魂俱灭。

    还好还好,她现在是人类,终究是比不过神的。

    且月调整呼吸,她面对生死之境亦不会恐惧,但是朱厌的威压却让她的心跳乱了。

    神灵就在那里俯瞰众生,却让人不得不跪拜稽首。

    且月死死地盯着朱厌,试图找出一丝破绽。

    朱厌缓缓向她走了一步:“壬姬,我不杀你,战场上还会相见的。”

    且月不知她在呼唤谁,庭外传来盔甲碰撞的声音,皇家侍卫来了。

    她扭身跃上高墙,沿着密报上的线路逃离,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

    朱厌静静地望着且月的背影。

    是故人。

    可惜,都已忘却前尘。

    壬姬与青鸾,玄鸟与共主,他们都忘了,他们一世有一世的记忆,只有她一人守着尘封的旧事,一年又一年。

    腐烂如泥。

    ——

    且月极力撑着,勉强在一个潮湿的角落换下宫女服饰,然后钻洞离开王宫。

    她的右手手腕有一圈伤口,深可见骨。

    且月深吸一口气,撕下脸上的面具,迅速挽起发髻,踉跄着跑进深巷。

    灰色的墙上攀附着藤萝,上有枯花,北风卷地而来,错杂的藤蔓带着深沉,错落纠缠。

    且月抓住一根藤萝,头晕得站不住,雨滴落在她身上,模糊了视线。

    朱厌只是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腕,她就伤成这样。

    巷子中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夫人,这样大的雨,咱们还是回去吧,公子见了,必然会心疼你的。”

    女子怒道:“你住口!他有那么多妾室奴婢,哪里在乎我的死活!我要回家,只有黄府才是我的家!”

    “夫人……”

    劝慰的话还未说出口,只听到女子“哎哟”一声,想是摔倒了。

    女子咒骂的声音响彻窄巷,而且越来越近。

    得藏起来。

    这是且月唯一的想法。

    可是她实在动弹不得,浑身痛得要命。

    且月放弃挣扎,像死尸一样躺在地上。

    反正过路人也不会管一个晕倒的女人,等那两个人走了,她再起来。

    脚步渐近。

    头顶的雨水停了,似乎是那位夫人撑伞遮住雨,且月微微睁开眼睛。

    夫人的容貌有些模糊,嗓音却很清脆:“这女人好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到过?”

    “夫人,这人看起来快死了,她的手还在冒血呢,我们走吧。”

    夫人不耐烦道:“催催催,再多嘴,下次我就不带你出来了!”

    她垂眸看着且月,且月也在看她。

    良久,女子倾斜伞面:“你是那个东鲁使者,叫什么月来着?你为何在这里?莫非是细作?”

    说着,女子回头道:“小寒,快去府上找公子来,这可是那叛臣姜文焕身边的人。”

    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黄艾。

    且月闭着眼睛,已经濒临晕倒,但是她说话依旧冷静,条理清晰:“夫人误会了,我奉帝君之命潜伏东鲁,如今是回来报信,被东鲁人追杀。”

    她只会杀人,信口胡说的本领不怎么样。

    且月的左手已经摸到了铜钱镖,只消两下,就能取黄艾和她婢女的性命。

    雷声滚滚。

    “哎呀,那你岂不是受了许多苦?小寒,扶她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且月听不清黄艾在说什么。

    她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好糊弄的人。

    “去找车驾来,再让府上的人叫好巫医。”

    黄艾的声音变小了。

    且月昏过去前,还在努力回想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

    ——

    北地大雪纷飞。

    商云隔窗看雪:“西岐送信来了?”

    崇应彪冷笑一声:“让八方诸侯去孟津相会,他姬发真当自己是天下共主吗?”

    商云没有回头:“没事,你不去,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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