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康靖七年,岁暮天寒,玉沙封城,吴国国都建康城外,寸草不着,饿殍遍野。

    这是大晋亡国的第四个年头,涌入城内的大晋流民,连日积聚在汉昌街岸的茶肆、酒舍檐下,三五一簇地缩居乞食。

    街岸一侧的碧华轩,是城中出了名的秦楼楚馆,因其行事风流,轩中女郎美貌,常引得城中显贵、文人骚客流连光顾。

    只是元日前的两夜,此处却出了桩命案,死了个五营校尉。原也不是什么要紧职务,却因其牵涉军务,又是开国郡公魏祈的远亲,是以廷尉府未敢怠慢,一早便遣人来了汉昌街。

    苏鹧路过时,挑起车帘,恰见地上那人张着嘴,双目圆睁,身下殷红的血融进雪里,生生给冻住了,吓得他手一哆嗦,赶紧放了帘子。

    待马车驶入吉祥茶肆旁的小巷停下,苏鹧赶忙下了车,不敢斜视,径直上了茶肆二楼。

    二楼的雅阁,入户放了扇朱雀缠云的曲屏,隔着屏风,影影绰绰可见一人,跪坐于案前饮茶。

    苏鹧绕过屏风,见了茶案前的人,喜难自胜道:“顾允之,你可算回来了。”

    雅阁因着贵客畏寒,四方皆设了三足旋纹的烘炉,高高筑起青铜炉壁,里头是烧得通红的银石炭,将整座阁间烘出一片酣适的暖意。中央的茶案上,供着几盘精致的时兴糕点,并着从南方运来的玉实,一眼望去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苏鹧随手解开身上的狐裘,丢在一旁的局脚塌上,自顾自地坐到了顾北辰对侧,给自己斟了盏茶:“南蛮如何,这下可安生了?你要是再不回来,你那王兄怕是要疯魔得更厉害了。”

    他一口饮尽盏中的茶水,抹了把唇,继续讲方才的见闻:“你不在建康的这几月,城中可出了不少大事,就说昨夜,这碧华轩的后巷,就死了个五营校尉,我方才见了,那人四肢皆被利器所穿,那死状......”

    苏鹧讲得滔滔不绝,对面的顾北辰却似若妄闻,只端着冬青莲纹的茶盏,直身跪坐在案前,低头阖眼,轻嗅着盏中飘散开来的茶香。

    一身凝紫的鹤绫袍自然垂落,铺散在绒蒲垫上,外头加披的那件玄色团窠大氅,是今冬刚从北境加急送来的。

    他不言语,苏鹧倒也不觉得无趣,想着继续,却被街上渐起的热闹惹了注意。

    “楼下什么动静?又出了何事?”

    他起身走到窗边,兀自推开窗,想瞧个明白。可热闹还未瞧见,一股子寒风先裹着冰晶灌入,激得阁内烘炉中的炭火“筚拨”作响。

    茶肆楼下,一身着广袖大衫的男子,一脚狠蹬在跪地乞食的男孩身上,嘴里满是咒骂:“大晋贱口,也配在这捡食,真是污了我的眼睛。”

    年方七八的孩子,骨瘦形削,湿漉漉得像只刚从水里捞起的病猫。

    他并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看眼前这个狠戾的男子,只是匆忙扫了眼近旁的泥水坑,颤手捞起里头那根已然啃食殆尽的鸡骨,张口只顾往自己嘴里塞。

    见是被人无视,大衫男子暴戾四起,稳住身形,向后微仰着蓄足了力气,抬腿便想再补上一脚。

    那孩子的母亲,在一旁泣不成声,她顾不得旁人的劝阻,半散着头发冲上前,跪扑在地上,将他死死护在怀中。一身破旧的薄衣,原只是初秋的应季之物,如今却被拿来御冬。

    原本四散乞食的流民,此刻已挤在一块儿,蹲着将头埋入膝间,拼命往后瑟缩,不敢去瞧眼前发生的一切。

    可他们身后并无退路,仅有一堵破败陈旧的黄泥矮墙。

    姜鸢被挤在最里头,身前是人,身后是墙。

    一根银色的素簪勉强挽起她的长发,发色微褐,透着与整座都城迥然不同的气息,一袭灰白的曲裾深衣,在凌冽的风雪中,衬得她格外清白。

    她巴掌大的脸上无甚表情,只在仰起头的瞬间,露出一道莹白清秀的颈线,眸光淡淡略过眼前的一切,转向对街茶肆二楼的雅阁。

    那扇紧闭的窗棂。

    窗被人自内向外推开,姜鸢深褐的瞳仁倏然一亮,旋即又暗了下去。

    苏鹧探出头,恰见那大衫男子居高临下地冲人发难,不由得皱眉:“真是恶人当道。”

    他返身坐到案前,满是是忿忿,那家伙自己浑身不值几两金,还口口声声说是晋民低贱,真是不知所谓。

    “顾允之,这世道乱成这样,你王兄不管,你也不顾了吗?”

    顾北辰未答,只浅尝了口茶盏中的茶,是今岁白露新贡的茶叶,香气醇冽,回味悠长,是他所喜。

    他缓缓抬眸,浓密的剑眉舒展开来,鸦青的长睫落下一片淡淡阴影,长睫之下是一双漆黑的墨瞳,深若寒潭,不可窥底。

    他起身走到了窗边的暖炉前,将手放在炉面上取暖,修长的手指轻点向下,似在感受喷薄而出的热流,细看之下,这双手却失了几分血色。

    “我在同你说话,你可听见了?”苏鹧顿然起身,急躁地追到了窗边。

    顾北辰轻瞥了眼楼下,那抹清丽的灰白闯入眼里,他浅浅勾唇,将微热的手心翻转过来:“急什么,‘钓鱼’最要耐心,鱼儿还未上钩,怎可着急起杆。”

    钓鱼?什么钓鱼。

    苏鹧轻啧了一声,不懂他在说什么。

    透过那扇半掩的窗柩,姜鸢正正瞧见顾北辰的侧脸,下颌清晰,带着几分令人却步的凌厉,眼眸疏离,身上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冷欲。

    只是与以往不同,如今的他,大氅加身,乌发高束,倒换成了她自下而上的仰望。

    顾北辰,当今威名赫赫的摄政王,明明只是一隅诸侯,却能堂而皇之的住在这都城之中,与吴王玄龄共治天下。

    姜鸢不知道究竟是何时起,那个遭人奚落,在冷宫中匍匐求她相救的小哑巴,得了如今这权势。

    自他与顾玄龄同去大晋为质,终日独居在陋巷,对于旁人示好,他也总是至极冷淡,远没有他阿兄会收买人心,时日一长,竟连她也忘了,这宫中还有位来自吴国的庶出王子。

    她自认,上一世与他交集无多,一朝重生回到亡国前夕,至今已过五载,对他如今的脾气秉性,更是一无所知。

    望着陌生中,透着几分熟悉的顾北辰,姜鸢不自觉收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手,她定要倾力一试,随他入北辰王府,探得吴国机密。

    “顾北辰......”苏鹧见眼前之人无动于衷,急得他连名带姓喊出了口。

    只是还未等他说后头的话,就被一阵清亮的女声打断:“吴晋早已一国,他只是个孩子,捡些你不要的鸡骨来果腹罢了,郎君何必如此。”

    姜鸢穿过挤搡在前的人群,箭步上前,一把推开正欲施暴的男子。

    她光着脚,单薄的深衣将将盖过脚面,破损宽大的袖口,在冷风中显得异常窘迫,本就瘦小的身量,在比她身形宽出一倍的男子面前,更是不值一提。

    大衫男子驰街霸市多年,显然是未曾料到,今日会遇上小女郎反抗,而自己还被她推了个踉跄。

    “真乃女中豪杰。”苏鹧站在楼上,不由感叹。

    顾北辰余光带过姜鸢,手上的动作却未停,只淡淡吐出几个字:“不自量力。”

    “你可总算有反应了,若你再不说话,我可真该当你是哑巴了。”苏鹧嘴贱,一个没忍住朝他打趣。

    见他没有反驳,似是心情不错,苏鹧长眉一挑,继续道:“我同你打个赌,这一仗是小女郎胜,还是那恶徒胜。”

    顾北辰无甚兴趣。

    “两百金如何?”见他良久不答,苏鹧忍不住追问。

    嘴上虽问着,可见他这么久不说话,苏鹧心下早已认定,这家伙定同往日一般无趣,不爱与人玩笑,也读不懂他的风趣。

    正欲放弃,不料,下一瞬顾北辰竟开了口:“五百金,女郎胜。”

    他转身下楼,全然不顾苏鹧追在他身后:“女郎胜?你确定?她看起来可是风吹就倒,要不你再想想?别回头输了,心生不悦,寻我麻烦啊。”

    ……顾北辰没理他。

    两人前后下了楼,苏鹧犹自追着他不肯撒手,本还想着再劝说一番,可刚出了茶肆,就被一乘单驾马车拦了去路。

    马车陈旧,厢体上的外漆也已脱落,露出里头暗沉的木纹,看着像是谁家压箱底扒出来的旧货,一坐就散架的那种。

    “谁的马车,在此挡路?”苏鹧本就心气不顺,左右一看见都无人,便朗声问道。

    “我的。”顾北辰道。

    “你......的?”

    苏鹧看着眼前的马车,难以置信,他竟会坐这等破车出行。

    待他绕车仔细打量了一番,在车檐下找到了一块属于北辰王府的木牌,这才认定确是北辰王府的车驾。

    “这是为何呀,你这好端端的,为何坐这车出门?”苏鹧心下不解。

    “因为她走得慢啊。”顾北辰漫不经意道。

    苏鹧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这老马走不快,三岁小儿都知道,还用得着他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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