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晋民风开化,冷嫣年岁又尚小,原是不必拘俗礼的,但念着此刻身处吴国,为了避嫌,绯云还是坚持,同她一道入了舒兰苑的内殿。

    内殿里空荡荡的,仅有最简单的桌椅床榻和几张素色帷幔,并无其他繁复的陈设,一看便知是被人匆忙收拾出来,供人简陋暂住的。

    顾北辰半靠在漆木矮塌上,身上盖着层薄薄的衾被,他双眼微阖,鬓边垂下几缕发丝,不似少年人的朝气,纤长的十指反倒老成得叠于胸前,一丝不差地压住了被沿。

    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他也未着急睁眼。

    冷嫣轻咳着出声提醒,可塌上之人依旧未动,她带着绯云径自走了过去,盯着他戏谑道:“殿下可真不与我见外,我救了你,竟连句谢也没有。”

    顾北辰闻言缓缓抬眸,看清了来人。

    “算了,看你伤重未愈,我便不同你计较了。”瞧着他精神不济的模样,冷嫣也没想当真为难,说话间,伸手将榻上的衾被往里推了推,侧身坐到了塌边。

    “前几日,我也病着,从大晋带来的礼物,都由绯云送往了各宫苑,而那时你......”冷嫣顿了顿,思忖着如何说,才不会再戳了他的痛处。

    良久,方才继续:“反正,我今日是来探病的,顺便补上你的礼物。”言罢,她从腰间一抽,摘下了那枚偷携来大晋的琉璃壁。

    她提着琉璃壁,在顾北辰面前轻晃了一圈,自窗柩折入的缕缕光线,恰好照在那壁上,溢出了耀目的五彩光泽。

    站在她身侧的绯云神情一滞,张了张口,却终是什么也没说。

    顾北辰淡淡撇了眼琉璃壁,目光陡然下移,落在了冷嫣笑意明媚的脸上。

    眼前的人,杏眼澄澈,浓密的长睫似蝶欲飞,而最醒目的,是她右侧眼尾处那点浅浅的猩红,应是颗泪痣,若非她离得近,是不易被人察觉的。

    冷嫣微微偏过脑袋,如懵懂出世的小兽,仰头左右打量着顾北辰初显棱角的侧脸,瞧着瞧着,她不禁抿唇发愁。

    “你不说话,不会是个哑巴吧?”

    顾北辰心头一震。

    他自小被锁在流光殿内,暗无天日,后来母妃渐渐失了神志,成日吼叫,看着她苦痛的模样,他也习惯了噤声陪伴,许是时日一长,一时竟有些发不出声,可她却觉得自己是个喑人。

    “你可别小瞧了这块壁,它可是父王特意寻来为我庆生的,是个宝贝呢,日后等你到了晋王宫,佩着它,再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不会说话也行,至少能听见,冷嫣对着他认真解释,这道“护身符”的重要性。

    “公主,您已出来许久,该回去了。”绯云瞧着自家公主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从旁小声提醒。

    冷嫣看着顾北辰脸上依旧无甚表情,又回头望了眼绯云,实不想教她为难,便将手中的琉璃壁放在了塌边的小几上,不忘叮嘱:“我将它放在此处,你可万要记得带上。”

    她起身,跟着绯云往外走了几步,忽又回头,眸含笑意地对塌上之人道:“待你去了大晋,我们来日方长。”说完,落下一阵清灵的笑声。

    顾北辰望着那抹渐远的清丽身影,默念了一遍:来日方长......

    *

    因是岁暮,加之大雪连天,夜幕降得极快,不消申时一刻,窗外已是漆黑一片。

    未至申时,北辰王府四方连廊已点起了烛火,隔着层半垂半卷的竹帘,透出点点摇曳的光亮和来往穿梭忙碌的人影。

    顾北辰自用了晚膳,便一人入了南苑的阙竹斋。

    他与旁人不同,并无膳后立时用茶的习惯,而需等上半个时辰,方以一盏玉露,抑或云雾饮之醒神。

    石伯弓背从茶灶间出来,手上端着山水描金纹的承盘,上头摆着顾北辰惯用的那套青瓷莲花茶具。他自东面而来,穿过三折的风雨连廊,往南打了个弯又走了几步,在阙竹斋门外停下,调息后,方腾出手扣了房门。

    “进来。”

    屋内传来顾北辰低沉冷冽的声音,传入耳里,似被外头的风雪淋了一般。

    石伯小心地推门而入,端着承盘,缓步行至书案侧,垂首不发一语地静候着,怕扰了眼前之人习字。

    顾北辰执笔而立,柔软的羊毫在他的把控下,于纸间落下苍劲有力的撇捺,写完一字,他方收笔抬头,看了眼石伯肩头残留的雪霰。

    “外面还在下雪?”他问。

    “是啊,此刻倒比白日里小了许多,只是瞧着天儿,怕是夜里仍有风雪。”石伯端着承盘,一五一十的回话。

    话落,屋内再次陷入沉寂,只余案上烛火偶尔发出一两声“噼啪”的微弱爆破。

    “放下吧,我这不必伺候了。”顾北辰复又提笔。

    石伯闻言,将描金承盘放在了书案边的小几上,人却没有立刻退下。

    顾北辰余光带过他,淡淡的开口:“有话便说,不必吞吐。”

    “那女郎......还在府外。”石伯犹疑着稍一停顿,又补充:“已经两个时辰了。”

    顾北辰行笔间,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白宣上落了个不大不小的漆黑墨点。

    石伯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又挪目看了眼被毁的字,低低道:“殿下若是不喜,我命人给她散些银两,打发了去。”

    顾北辰未置一词,只看着纸上的墨点,觉得愈发刺眼,背在身后的手不由得握紧。

    “随她去吧。”半晌,他方稍松了些手中的力道,蒙着一层不易觉察的疲倦,道:“我今夜宿在书斋,你也下去。”

    他面上端得平静,并察不出喜怒,石伯却也不敢再行耽搁,躬身后退出了阙竹斋。

    石伯刚一出门,顾北辰便吹熄了案前的明烛,他静静坐在书案前,松开那只被硌得通红的手掌,露出里头紧握的半枚琉璃壁。

    只有半枚,却被人悉心地挂了鹅黄的穗子,借着窗外连廊透进的微光,依旧可见其隐隐跃动的斑斓色泽。

    顾北辰倏然起身,走到了临湖的窗侧,甫一推窗,一股冷风灌入屋内,将周遭好不容易聚起的暖气一下吹散。

    屋外黑沉沉的,瞧不清外头的景致,反倒是莹白的雪,自从暗空盘旋落下依稀可见。

    似乎又下得大了些,光瞧着,就已能感受那份寒凉,如同那年冬日一般。

    *

    那是他到大晋的次年,隆冬之时,天上也下着这样的大雪。

    冷嫣却趁天色未明,瞒着所有人悄悄起身,去了宫内御河边冰钓,身边连绯云与白芍也未跟随。

    而那时在晋王宫,顾北辰虽美其名曰是吴国王子,可背地里,谁人不嘲他只是个依附苟活的无用庶子,虽无人再苛待他,却也得不了尊重。

    除了冷嫣偶有到访,他的住处便是无人问津,一日三餐也多是他自行前去膳房领取,晨起烧水,日落铺塌,于他而言,那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若非那日晨起,院内水缸结了冰,他只得去外头取水,自也不会遇上偷溜出长乐殿的冷嫣。

    所谓冰钓,是于冰河之中,寻一处冰面薄弱之地,将其凿出一个小洞,投下鱼饵,将鱼钓上岸来。

    御河之中的锦鱼甚为金贵,宫人常年以胎虾饲之,如今一时冰封,断了他们的吃食,只得在水下寻些草草之物将就,自是十分饥饿。这会儿若有人,以鱼食自上投入,必会引起他们一番争抢。

    是以“冰钓”,要比素日垂钓要简单许多。

    深宫岁月沉闷,冷嫣素爱这些新奇的玩意儿,只听顾玄龄提过一回,便心生向往。奈何平日前呼后拥的,自没有她施展拳脚的机会,只得趁着天色未明,瞒着众人偷溜来了御河边。

    刚下过几日的雪,沿岸的冰面并不结实,待她好不容易砸出个洞来,还未来得及将手中的鱼饵投入,便听得“喀拉”一声脆响,周遭的冰面裂出了个大缝,下一瞬,将她连人带饵一并没入了冰河之中。

    冷嫣原是会水的,只是冰河水冷,她又未曾防备受了惊吓,一入水就如被人束了手脚,浑身麻得动弹不得。

    顾北辰远远瞧着,她入河后再没了动静,慌乱下忙弃了手中的木桶,也未见多想,一头猛扎入了冰河。

    河水冰寒刺骨,冻得他咬牙直颤。

    冷嫣身上的银丝鹤氅落了水,变得格外厚沉,他好不容易将她费力拉至岸边,自己却也因力竭昏了过去。

    待他再醒来时,身旁并不见冷嫣,只有个路过的小内侍守着自己,他正笨拙地拿着件破袄子往他身上盖,妄图为他取暖。

    后来,因入冰河他受了风寒,一病数日身边又无药石,饥寒交迫却无法下塌。

    亏得那日救他的小内侍,总趁着当差的间隙,为他偷偷送来些吃食,否则,怕也是撑不到如今。

    自那之后,冷嫣来承明殿的时日愈发少了,又过了三年,宫中便传出了她要大婚的消息。也正是那年隆冬,他的身子落了寒症,每逢冷冬初春,就要比旁人来得更加畏寒。

    顾北辰看着窗外,忽轻笑出声,像是自嘲又带点不屑,漆黑如墨的眼瞳在暗夜中愈发黑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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