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姥姥刚开头的岁月过得并不好,爷爷在时,家里没什么人待见她,女孩子家家的能有什么用?
家里人总是这么说,久而久之徐姥姥自己也信了,她甚至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家里人随口一欸、喂、她就知道,那是叫自己,就连忙赶上去干活。
家里地位最高的是爷爷,在家里总是他说一不二,有时爷爷看着她可怜赏她点什么,或者露出点关怀,徐姥姥就能过上段好日子。
但更多的时候,爷爷对她总是爱答不理的,家里人也一样。
她就像是一个透明人,寄生在家里。
最大的变故,不过后来爷爷主持一场什么生祭,家家户户要出女孩,徐姥姥当时不懂,但她很害怕,害怕自己又成了那被牺牲的一个。
结果爷爷只是摇摇头,把她藏了起来。
“我家妮子前些日子跑丢了,找不到。”
爷爷转身跟家里人也叮嘱到位,让家里人对外统一口径,后来徐姥姥就被塞在离家不远的一栋破房子的地窖里。
为了不引起怀疑,家里人来送饭都是在半夜,隔三岔五的来,有时忘记了,徐姥姥就要饿上许久,水也是不新鲜的,但也是宝贵的。
徐姥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但这样留下一条命,或许…比死了好…
比那些无缘无故死的姑娘好。
徐姥姥甚至哭都哭不出来。
日子分不清天昏地暗,村子里似乎起了火,那火很大,她听到了很多人的哭声,而她所在的屋子塌了,她被压在残垣底下。
直到庄默将她救出来,被关了不知多久的徐姥姥才第一次见到太阳。
后来徐姥姥才知道,那场大火是因着一场生祭,一场由她爷爷主持的生祭。
运气很好,原本要死很多很多人,庄默和那些被当作祭品的姑娘们毁了这场生祭,但也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徐姥姥的家人都死在了这场火里。
可怕的是,徐姥姥不知怎么去面对这场劫难,她麻木的看着那堆尸体,里面有她的亲人,可她认不出来。
那群人生前没正眼瞧过她,死后她无法从那一张张惊恐焦黑的脸面中分辨出来。
她只能呆呆的站在那里,她好像一夜之间没有了家,或者说她从来都没有过。
她无处可去,镇子里幸存的人将怒火分至了她的头上,她们说,她是罪人的子女。
她,应该同他们一起去死。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没有享过她们口中的福气,没有分到过一杯一勺的甜羹,她过的甚至不如镇子里一般人家的女儿,她活得像头牲口,被圈在家里,被关到地下。
她在地下苟且偷生的时候,怎么没有人为她来道一句不平?她在徐家低声下气为奴为隶的时候,怎么就没人为她道一句不公?
怎么这滔天的罪恶已经筑成,却要偏偏将她摁在这断头台上?
怎么没人为她?申一句冤?
徐姥姥呆呆的坐在那堆焦黑的尸体边上,如同一具腐烂的木偶,脏兮兮的掉在了焚化池的边缘。
就差一步。
“走吧。”
徐姥姥呆呆的抬起头,试图探寻那声音的朝向。
“如果你没地方去的话,就跟我走吧。”
徐姥姥以为自己在做梦,这镇子里怎么还会有人同她说话,不是辱骂,也不是唾弃,甚至不是嫌恶。
徐姥姥看清了那张脸。
是庄默。
她又一次,救了她。
可徐姥姥一瞬间有些羞愧,她知道庄默最重要的人死在了火场里,是她的家人害得她家破人亡。
她似乎最不该得到她的救助,她突然就明白了那些人的恨意,她似乎没有理由脱罪。
一股愧意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走吧。”
“我救你不是为着什么…”
庄默声音顿了一下,接着说到。
“我也不知道,我日后会不会为此后悔。”
“只是…”
“只是我猜,如果她在,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庄默朝着她伸出手,想要牵着她走出火场,走出这噩梦一般的地方。
后来,徐姥姥隐隐猜道庄默口中的人—庄栖筠。
她死在那场火里,可她的光却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好像隐隐能猜到,那是一个多么多么好的人了…
*
徐姥姥关于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
只记得小时候自己总是做噩梦,总是梦到一片一片的火海,和大堆大堆烧焦的尸体。
她原本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更吓人的是,在她的梦里,那些现在她面前的姐姐都是一具具焦黑的或者胀大的尸体。
每每梦到徐姥姥就一夜不能安睡,最严重的时候,连着大半年谁不上一个好觉。
总是做梦,总是看到死去的人。
一睁眼,就连师傅也离自己而去。
“不怕。”
庄默这时总是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慰着她。
村子里只有师傅待见自己,别的大人总是隔她隔的远远的,用一种嫌恶的眼神看着她。
徐姥姥不知道为什么,或者说她忘记了。
她被庄默捡回家后,发了一场高烧,很多记忆都混淆了,那些原本痛苦的过往,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纱,她隔着纱看去,总是不真切,只能隐隐记得那真的是非常痛,非常痛的记忆。
她同庄默提起,庄默总是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半晌才会缓缓叹口气说到。
“忘了吧…忘了好…忘了是你在保护自己。”
这时候徐姥姥如果再追问,庄默依旧什么都不会说。只会静静的看着那口井的方向。
曾有一次有人告诉她,要看着她师傅不要往井边去,她在那儿容易想不开。
甚至有几次,师傅是被人扛回来的,一身的伤痕,徐姥姥无论怎么追问,庄默什么也不会说,还不允她去井边。
徐姥姥其实很害怕那口井,隐隐在排斥着什么,她原本是知道答案的,可那答案被她忘掉了。
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的过,镇子里的人似乎也慢慢能接受她了。
徐姥姥知道,这是庄默花了好大的功夫。
徐姥姥有几次隐隐听见庄默在同村子里的人对话。
“你还养着她呢?她是什么人的崽子你不知道?”
“你这话我听着,不太舒服。”
“当年,她爷爷…”
庄默放下水杯,那人识相的闭上了嘴。
“你也知道那是她爷爷犯下的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始作俑者都死在了那场火里,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就放过这个孩子吧?好吗?”
“那都是老一辈的事了,别让孩子再搅和进来了…”
“这么恨来恨去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会好好教她的,她不会长成一个坏人的…”
“她会是…一个好孩子。”
许多人这样劝过庄默,都被庄默四两拨千斤的推了回去。
镇子里的人不坏,明眼人都知道,庄默这样是在折磨自己。
“庄默,我们都放下了,你就放过你自己吧…”
庄默养着徐姥姥更像是在折磨自己,她不是个圣人,她以这样的方式反复的折磨着自己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那场灾难。
不要忘记那些人。
不要忘记她。
因此庄默对徐姥姥的态度,总是很别扭,想好又不彻底,两人之间总是隔着一层,明明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更多时候却更像是陌生人,像是屋子里的两块冰。
镇子里人劝庄默,更多的是为着让她放下,大家都放下了,唯独庄默没有。
而这份执念,又遗留在了徐姥姥身上。
可庄默什么都不说,还迫使徐姥姥忘记。
她一边希望自己记住,一边又迫使所有人忘却,她努力将所有人推离苦厄,唯独她自己留在了那里。
庄默就是那样,纠结又拧巴。活生生的将自己一生都困在那里。
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人,一次又一次的试图寻求着可能的解法。
寻求着大团圆的结局。
她想要所有人都活着。
或者说,她想要庄栖筠活着,那成了她的心结。
徐姥姥又做噩梦了,她梦到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以及那个破光而入的人,可这次庄默不在她身边。
徐姥姥摸着黑出去,发现庄默在接待一个人。
她们面前放着四杯水,可明明只有两个人。
“你还没放下吗?”
那个陌生的女人问道。
“就像是一场梦一般,若不是见到你现在这副模样,见到这么多人,我还以为,我还被困在那里。”
女人的声音很好听,徐姥姥努力想要看清她的脸,不由得再往前凑了凑。
“你还不满意吗?这个结局?”
女人瞧了瞧桌上的杯子,随意端起一碗,将水洒在地上,动作轻柔而珍重。
“她还是不在…”
“我想救她,可我无论在那井前求了多少次,我每日每夜都祈求着,做梦都想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再一次我一定能救下她…”
“你有些疯了,就现在这个结局,都牺牲了多少人,下一次,又将命托在她人手上,你再同我说笑。”
“旧梦已经结束了,不可能再有下一次机会了,夜不会有人再因此死去了。”
“栖筠她,也不想看到你这般模样。”
“看开点吧,庄默,这已经是我们能求来的,最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