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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但问所从谁

    当这些在蒙人眼中的乌合之众撑过一旬,就已经意味着对面伯颜和他麾下贪功冒进的将士要无功而返,乃至于反要为此付出代价了。

    五千整肃骁骑惊起山林枭鸟阵阵唳啼,而自上而下鞭马俯冲自然也惊醒了尚自酣眠的蒙骑。察罕等也不愧是图步策棱特意拨来看着自家侄子的老将,此时一挥手将尚在懵懂的伯颜绑缚马上,一鞭子下去当即便撤。

    与此同时,久经战事不顺,又和此地边卫多互相嘲讽受气的骁骑营自然悍烈。以弱击强不会干,以多追少还能不会吗?蒙骑又不是没有掩饰过!

    合计上万的人马同时在塞外冻结的岭上高原奔踏,往日荒寂的高空飞鸟成群成片的拍翅惊鸣,却丝毫不能掩盖大地上的喊杀、喝骂、马嘶和隆隆的震动。几日以来不断修筑的工事虽然逐渐残破,仍能使骑军稍稍阻滞。蒙骑亦不在吝惜火力或者箭矢,有序撤退的同时还在飞扬如云的烟尘中回头朝追兵反射。

    自贾珠所站高处向下而望,如滚滚铁流倏然在山壑中奔涌,随之而来的是慢慢淌出的黑中发赤的油一般凝滞的物什,染色一般将其下山壑土地尽皆改换成了这种颜色。在此之前未经战事的贾珠却也知道,这是杀伤喷涌出来的人血。

    战场特有的腥臭以更强势的姿态充盈鼻腔,贾珠甚至余光瞥见已经经历了一旬守战的自家文官,面对眼下尸骸枕藉的情形仍面色发青,随时似乎都能头一扭呕出来。

    而此时贾珠恍惚中想到的,不是自家祖上搏杀中取得的累累功勋,也不是千里之外有他大批熟识的征西大军,更不是陕西督粮道署和京中荣宁二府。他想到的却是家中年节时常用的百合宫香,那温馨软香的气味儿实在太过熟悉,临敬殿中如此,甄府、承恩公府等皆如此。

    却不知为何,他竟觉着此时此地塞外的腥臭居然与那等精致高华的冉冉香氛似颇相类。

    看了一会儿底下奔袭而来不过稍作休歇便能奋勇在前的骁骑兵将,贾珠转头向保宁侯问道:“保宁侯自甘州赶来?我闻彼处被乘虚而入,如今那里怎么办?”

    “甘肃事,甘肃提督自为之。他手下都是本地乡梓,交与我等守卫正好不放心。我在半路就听说了安西、土尔扈特两处皆胜的消息了,想来回援也快。”保宁侯说罢,打量了一下数十步开外的营帐笑道,“接下来你们去哪儿呢?仍去甘州张掖吗?”

    “自然。”

    “其实到凉州府城也就可以了。”

    贾珠与保宁侯对视一会儿,倏尔一笑:“将军和我们一路?”

    “是啊。虽然彼处战事颇顺,但也只是漠上大家归家心切。如今后路肃、甘二府和小半个凉州被攻破的消息不知道还能被压多久,王制台担心辎重不到,粮秣缺乏引起军中哗变,这才让我带着一整骁骑营来的。否则的话,此时应当和甘肃提督会和,克复甘、凉等府县才对。”

    保宁侯面上满是兴致勃勃:“我看原先骁骑营一个千户已经在你营中和你们一起守营几天了,想来你也深知彼处是什么情况,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京卫确实和这地方水火难容,我和甘肃提督是不想见面了的。其实你送到凉州府城也就可以了,剩下我们自然接手,也和你们粮道无关。何必万里迢迢地去甘州张掖呢?”

    也不知是想故意卡边卫的辎重,还是不想这一行生力军白白送去可能有的战功。

    贾珠笑道:“我在这儿被堵了一旬多,已经身心俱疲了,实在不想多事。”

    保宁侯对他委婉拒绝也不在意:“也是——不过你与这地方的营兵边卫相熟吗?”

    贾珠简扼道:“只有长安节度使麾下的熟一些,甘肃的并无交集。”

    “哦,也是。贵家里也多和平安州、盛京那边驻防的将帅熟络。”保宁侯道,“如今战事未歇,这话与别人也不好说,与你说倒是无妨……青海大败狼狈北逃的大多是骁骑,再就是陕西等处抽调的营兵,之后向北溃败时又引狼入室,无论如何这也洗刷不掉了的。而边卫全在西路和北路,算来没遇上大军,却能吹是战功赫赫。天下那有这么好的事儿?”

    “何况蒙骑到底怎么就这么畅通无阻还熟知地形,这话也有的说道呢。等着吧,是大胜、惨胜、小败、大败,以后的事儿还多着。之后我们也罢了,你估计还是要回京陛见述职,那时旧交新知临门,定然热闹。我毕竟是骁骑营统领,恐怕也免不了要再登门的。”

    “客气,您来我自然扫榻相迎,只怕担不起,论理您是世伯,只有我登门拜访的理。”

    贾珠含笑说时似乎真作如此想,真情实感地谦罢,更色又道:“不过将军怕是有一点弄错了,我家除家父与我两个蒙恩混得弄笔文职以外,余者俱是闲人。那等织狮绣豹的将帅与我家怕是我家熟悉人家,人家不与我们熟络。”

    京营节度使一职于太上皇秉政时由先宁国公世袭一等神威将军的贾代化执掌至死,方交于如今的镇国公世袭一等伯、九省都检点,今上即位又交于王子腾手里。贾家与东北驻防边营关系如何,保宁侯实在也不在乎,他不过是问着在京营乃至武勋中影响卓著的贾家有无有意掺和而已,毕竟贾家如今能够着御前的自家人,不就面前一位?

    贾珠实知他的心思,仗未打完先想着为自家乃至亲旧推过揽功,也未尝不是料敌于先的兵法应用嘛!但至于这趟浑水既已有亲舅在彼,他却了无掺和心思,不过既然保宁侯对自家盘根错节的姻亲故旧念兹在兹——

    “将军,听说之前来查问的宦官被指了什么罪名给杀了?”

    保宁侯眯眼停了一停方道:“是有这事儿。”

    “此阉出身内监,当初还是老内相提议的,不过老内相宽宏清正,想必也没什么。”贾珠笑道,“当日也是因为重卿政议里提出来我才知道一点儿。”

    京地矛盾固然剧烈,然而这些承平年间,最瞩目的永远是文与武、官与宦。京卫五大营拱卫京师,九省都督府掌天下戎机,可正经迁调之权是在兵部和圣心手中的。

    他闲话一般说完一颔首就要走人,保宁侯盯着他身上绯袍数息,忽而开口叫住:“道台?”

    贾珠回身看他:“将军称我名姓就好。”

    “玉渊,”保宁侯心里过了一遍朝中重臣的家世名姓,复笑道,“我听闻今年内阁和六部将有变动,毕竟如今阁员缺少……是不是?”

    “我远在陕西,这等事如何知晓?”贾珠失笑说道,“也罢,既然将军见问,我之后写信和京里认识的人打听一二也罢了,只是将军也莫太抱希望就是。”

    保宁侯有心提醒一句和同年故交写信就罢了,家书里千万问候一下他家女眷,尤其是身份顶尊贵的一个。只是这话到底不好说,想了半日,还是决定多往现任京营节度使府上走几遭儿。

    毕竟他深知人家和风宪官的关系是真的好,此次未尝不能弹劾去掉一二地方节帅,换自己这亲近世交上去执掌的。

    保宁侯一面点头称谢,一面望着下方厮杀之景踱了几步,不在意一般笑道:“那位千总……叫张骢来着?看起来是颇有才干了?听闻他竟与你早有相识。”

    于一位千总而言,执掌一营的统领都是上官的上官,更莫说节度使。饭要一步一步吃,要提拔当然还是底下人揣摩着上面的意思来的。而此时保宁侯一提,贾珠立时便能想到作为骁骑营统领的保宁侯拔擢区区一千总的多种方式。

    保宁侯当然会知道节度使欣赏亲近的人物,毕竟当初此人都会被点着去陪送自家子侄,其中亲昵几乎昭然若揭。如今随口一问,也算是顺手的人情。

    然而贾珠只说道:“当日确有顺路的交情。不过骁骑营中俱是虎贲之士,想来他位列其中,自然颇具才干。”

    保宁侯听罢点头再不语,内心却未免觉着张骢此人不中用起来。

    相处这么多时日,竟只能使人家事罢说一个“顺路的交情”而已吗?

    于保宁侯一干勋贵而言,将才远不如人情世故之重。自然他当即就忘了这回事,神思复记挂在京师君臣身上。而数里之遥的张骢,犹然不知飞黄腾达曾与自己触手可及。

    被惦记的万里之外,京师皇宫临敬殿中,再一次将龙麝沉速换成清淡的百合宫香笼着的时候,正在四月暮春时节。

    “冯将军分兵三路,北路和西路都尽皆取胜,南路因在青海当面撞上大军而溃败。凉州、肃州两处因府内空虚未能反应,致使一度被攻占。后来冯将军挥师回援时便撤出了,如今看来只是劫掠而已。图步策棱匹马而逃,甘肃全境此番算是全部克复了。”

    兵部尚书彭标束手面对皇帝做了总概:“——惨胜而已。”

    皇帝撑着头坐在御案之后沉默听着,而一旁常年在侧的宦官皆知皇帝心情不佳。

    自皇帝催促的圣旨接连发至西北之后,再次传递回来的奏报一次比一次令人生气。而危急之时,诸朝中众臣显然更不安分,乃至竟有以西北固瘠,索性放弃甘肃全省的荒唐论调。

    ——当然,它被提出后皇帝即以荒诞而斥,然而其能顺顺当当地出现在御案之上,于今上而言本身就有失控的预兆。

    如今,虽然克复全省算是达到战前要求,可朝中上下有识见的皆知不够。倾陕、川、晋、豫等数省粮储供应大军,掘两淮两广商贾财力填补不足,皇帝本身是要大军速胜、大胜。收复疆土乃在其次,首要是震慑漠西安定,还要使安分的漠北漠南继续乖巧,西南土司也不要乱跳腾。

    而据此看来,能夺回甘肃全境已经算是极限了。至于所谓的图步策棱匹马而逃,在其人麾下于青海大军劫掠又有序撤返的前提下,反而显得可笑。

    皇帝近日心情常不豫,此时更想起之前甄桐在任时花样百出的托辞和劝告。当初为着出兵,甄桐替他负民怨而辞官,而今西北惨胜,几乎可见的下一个不满的理应是文官,他却再不能寻出一个替他挡祸背负的人来。

    主帅冯唐吗?那可是他自己亲选亲命的征西将军,兵部不过是负责写个公文走流程而已。

    “当日不是说后路俱断,冯卿突围艰难吗?”皇帝偏头看了一下宦官,后者立时乖觉翻出了冯唐奏报,“最后是怎么回援的?伤亡几何?”

    彭标立刻说道:“原来危急的不过是粮秣不足,军心围困之下心生动摇。更兼图步策棱此人狡猾,说因为输粮的民夫粮兵自青海突袭凉州已经狼狈而逃了,故辎重不能送达。当时乃是王节度下手令绕道寻到保宁侯,再发京营兵去解粮方才略有平息。”

    皇帝警觉打断问道:“为何是京营兵?”

    在场皆知他是以为边卫和营兵不服随军总理军务的重臣,而此人又恰恰是代表皇帝掌京营的亲信。无怪皇帝毫不遮掩的姿态,此事细想简直就是历代天家所不能触之逆鳞。

    一众文官也顾不上看勋贵武臣的笑话了,如今总署内阁的岑颂说道:“冯征西虽未言,京地之争其实一直存在,两相不和,虽有上官压着,终归不敢太过。而逢艰难之时一点点罅隙都可能引来土崩瓦解。以此正好可以分隔两处,各尽其用,此是其一。”

    “其二便是形势所迫了。我闻骁骑营本就属南路,正好撤退在凉州附近。路也近,且俱是骑军,来去迅疾,亦便于搜寻游击。地方营兵边卫虽然可能熟悉地方,却不一定更快,何况当时并不知道粮兵与辎重能在乌鞘岭固守。”

    皇帝一颔首,又看向彭标。彭标继续方才之言解释道:“而后因青海一路蒙军遇见京营将士、甘肃提督所携剩余边卫,以及陕西督粮道所辖粮兵壮丁及辎重,合计也有万余,故而撤返……逃回。图步策棱谋划不成,军心皆沮,而我军心可用,故冯将军一鼓而下。”

    兵部尚书彭标也是两榜进士,除了把“逃回”不小心说破成了“撤返”,通篇说话也好听。

    此言说到底,意思不过是蒙人就是奔着劫掠城池而去,甘肃府县城池也吃不下,正好先前击溃的王师反应过来,合流集成大军之余又富余粮草牲械,当然不会继续。图步策棱既然无心作战,将士们思归心切,当然可以冲破重围。

    “如果彼时粮草未至,”皇帝冷淡开口,“如果当日乌鞘岭竟没有守或者没能守住,或者骁骑并未能及时赶到,那会怎样?”

    阁臣吴准显然对臆测不会发生的事儿不以为然,皱着眉头提醒道:“没有骁骑,还有兰州府的驻军。”

    皇帝意外地咄咄较真:“那干脆是粮兵民夫自家遇上蒙人即溃了呢?逃了呢?或者直接背身而折返避其锋芒了呢?”

    “那就是统理粮务的督粮道殆误军机、玩忽职守,自然是革职查办问罪,乃至于流放抄家处斩不等。”吴准对上天子仍看不出相让,言语中丝毫不见他乃是被今上提拔重用的公认天子亲信之臣第一人,“而蒙骑自然是获得辎重,或者干脆越乌鞘岭覆凉州全境,征西将士死伤愈多而已。如今事务繁剧,臣不以为当议论子虚乌有之事。”

    “朕不以为然。”

    皇帝一一看过此时不大的殿中立着的重臣,拢共不及十人,俱是真正称量天下的文臣。可以比肩的勋贵武臣不在,宗亲不在,内相亦不在。

    此时这些绝顶聪明的文臣皆知皇帝的意思。皇帝不以为这不值得议论,因为差一点甘肃便是彻底的半数沦陷,后续能缓过来,然而无形中的恶劣影响只能皇帝和勋贵承担。皇帝也不觉得这种可能可以因为顺利避险便可抛之不理,此时亦可视作是天子责问群臣。

    当然,更有可能是皇帝不愿谈论过多军中之事,于是先择出此事唯一一正经科举出身的文官来议。剩下的,武将的归武将,勋贵的归勋贵。

    不过与其意相反的是,皇帝说罢这五字之后久久不语,仿佛也是被这位“从龙之臣”的阁辅言辞噎着不好找措辞,半晌试探了一句:“既然可见他有戎机之能,朕欲用他行枢密事。”

    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听了都有些腹诽,什么枢密事,想让人家进兵部就直说。

    虽然地方四品少说也有几十上百个,升调入京还能降品级绯袍换青袍不成?兵部尚书彭标当即算了一下年龄资历,耷拉着眼皮不温不火地说道:“恐朝野复起五侯之讥,反而伤君子令名。”

    五侯?什么乱七八糟的……皇帝当然立即想到了“轻烟散入五侯家”,以为兵部尚书彭标是以贾珠出身钟鼎勋贵之故而作阻挠,这也算是历代流传文武相争的传统艺能了。而当他对上吴准亦不赞同的目光时,忽而反应过来——

    哦,阻挠的理由不是出于科举文官天然对勋贵世家的警惕,而是外戚。

    皇帝方才勃然而发的愠怒登时熄了大半,因为他是真的出于“外戚”方才有意让其试图顺畅的,至少目前如此。

    承平年间文官势大,虽然有乡党、有同年座师等不可避免的连结,但总归皇帝可以三年选一波新人的。而勋贵渐渐谋求使自家子弟以科举入仕之余,却也普遍愈发弓马荒疏,皇帝不但觉无可用之才,更何况从中再择可亲之人。

    而今在皇帝不欲在东宫空置时使人占据中宫权柄的时候,自觉相处甚欢又出身尊贵的元妃自然让他爱屋及乌。况且本朝不比之前,外戚并不妨碍仕途。

    更何况如今也证明确实靠谱。

    一直魂游天外的礼部尚书邵瞻士开口宛如和稀泥一般笑道:“总归之后要来述职,陛下何妨当面一问?且甘肃百废待兴,从前所置藩臬便有些不合时宜了。说不定年轻人更愿意到地方多走走看看呢?”

    皇帝胡乱点了头,以为这好歹算是第二亲近的自己人给了一台阶下——毕竟其人前程如何,也总不能自己干费力,朝臣自有朝臣私下的置换妥协,这也便是钟鼎公府底蕴所在。

    然而他不知的是,宫门落锁前,群臣方从宫内议罢而出时,沉默寡言的岑颂便找到邵瞻士,直截了当问出口:

    “大宗伯为什么替贾玉渊说话?是因为孟季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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