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造司-镕金坊】

    忆质是一种相当特别的材料。通常来讲，记录中的忆质细腻绵软，就像阳光下七彩的泡沫一样，难以捕捉与保存。

    如果有人想要伸手触碰这种美梦，只能感觉到冰冷的细碎粉末自手掌心滑落，在脚边堆积，越来越多、越来越沉，直到他完全淹没在这片记忆的沼泽，在美梦与噩梦间挣扎，被变化多端的碎片推拉，一直到他无法醒来。

    只有在足够特殊的环境、比如忆域——一种堆积许多混乱记忆与情绪的环境内，忆质才能够大范围分布。

    经过记忆星神浮黎的信徒【流光忆庭】的特殊手段，将忆质制作成忆泡、光锥——前者是储存记忆的泡状物，伸手触碰即可阅读其中储存的记忆；后者是一种特殊的珍贵装备，通过在光锥中存储记忆、使装备者获得一定效果的增益。

    不过这两类手段都仅仅由流光忆庭把控，价格高昂，难以在市场上大范围流通，因此工匠们几乎从不考虑使用忆质这种材料。

    另外，本来也没有人想过要将这种大概率会引发不良反应、并且具有虚数特征的记忆命途产物打进武器——这么做恐怕和疯了没什么区别——但应星向来不介意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珍稀的材料与“百冶”一样难得。

    应星摩挲着手中的剑穗，心中躁动，目光探究。

    他可以确定制作这枚剑穗的材料是忆质——材料与其余检验材料之间产生的反应与忆质全数吻合，没有丝毫偏差。无论多么令人难以置信，这都是真相。

    如此坚硬的“忆质”，它的珍稀程度，即便放眼整个星海、也能到达简直闻所未闻的地步。

    它甚至具有生物的活性。

    取样时磨碎的边角料在镜片下流动、互相挤压、贴合，像细胞，也像正在寻找寄生体的吸血虫。青年若有所思，从庭院中翻出一片草叶、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层薄膜放入鉴定装置，这层透明薄膜迅速腐蚀、消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酸苦味。

    应星审视着鉴定装置中活跃的成分，暗自思量方案。

    他不仅仅要将这种特殊的材料打进他成为“百冶”之后的第一件作品“千机”，还要用足够精细的手段、将“忆质”不分敌我的负面影响压制到最低。

    遗憾、同时也令人心潮澎湃的是：在应星之前，没有人有过类似经历可供他选取作为参考，因而在摸索方法时、他需要更加谨慎，以免出师未捷身先死。

    现在，应星将剑穗攥入手心。

    装饰物过于坚硬的质地令他手掌发疼，他的手指尖不由自主地轻轻点了一下桌面，沉闷的轻响比起时间的安抚，更像一种严肃的催促。随后，他迅速做出了决断：现在应当测试一下“忆质”和神矢余烬的相性如何。如果二者不可共存，为之打下的一切基础都将毫无意义。

    【长乐天-神策府】

    你站在神策府正厅的桌案前，背后是一片辽阔的拟态天空、云卷云舒，身前是宽阔的星阵棋盘和堆叠如山的六司公文。

    太卜和策士长都站在你的身旁，准备协助你处理公务，而你最担忧的腾骁将军本人——或许正在轻松地聊天。

    想到这里，你不由得叹了口气，居然从对方身上隐隐品味出一分托付后事、壮士一去不复还的释然与洒脱。

    不过他会回来的。你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抬手展开往日里由腾骁将军展开的战略图。

    身前宽阔的星阵棋盘顿时翻覆、将整个罗浮的区域分块呈现在你们眼前。三个人并肩站在星图前，俯视着缩小的罗浮仙舟，目光所及是罗浮大大小小的街头巷里。

    重点布防的地带自然是罗浮六司所在，天舶司所在的星槎海中枢、地衡司与神策府所在的长乐天、丹鼎司、太卜司、工造司。而云骑军受调度前往各个重要的地点，不在此列。

    腾骁要面对大岁阳燎原，与此同时，无人知晓是否有其余岁阳随之混入仙舟。

    岁阳，这种星火之精太擅长寄宿到他人身躯之中、唤醒人心底最深沉的情绪。恐惧也好、渴望也罢，无论哪一种，处理起来都棘手至极。

    更荒唐的是：岁阳入侵总是令人防不胜防，受害者往往不分身份、能力，头脑清醒者仍然可能沉入幻梦之中无法自拔。因而在面对这群简直乱七八糟的灾难时，你们只能选择最不坏的办法——严防死守。在腾骁归来之前，决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不能散播恐惧、给岁阳可乘之机，一旦人群中出现由岁阳点燃的火花，便要立刻做出反应，将其扑灭。

    首要事务，是将垂虹卫众多云骑军的去向安排妥当。

    星槎海中枢人来人往、四通八达，自然是重中之重。

    “中枢地带交通便利，也利于支援其余各片区的突发情况。”你沉吟片刻，思索过后，接着说道，“我在神策府处理过公务后，便前往星槎海中枢进行日常巡逻防护工作。我记得前些年自曜青调来一批飞行士，其中最为出色的是一位名叫白珩的狐人，命此人同在星槎海中枢待命。”

    “随后，是长乐天。此地百姓众多，乃是仙舟民众聚居地带，又是重要机构所在，应当着重布防。眼下云骑军中最得力的干将、剑首镜流及其部下已确定率领春霆卫出征，既然如此，便将垂虹卫一分为二，令垂虹卫统领率一支重兵把守此地。”

    “而丹鼎司一向由持明族尊长饮月君把控，还请太卜大人立即传信于龙尊大人，令他前来神策府商讨丹鼎司布防一事。”

    “至于太卜司与工造司……”你原先并未打算动员欃枪卫与毕方卫，但仙舟数千年前的岁阳灾难尚且历历在目，实在由不得你放松。

    “太卜司，便请太卜大人率另一支垂虹卫、小心行事了；工造司算是军事重地，不容有失，派遣毕方卫镇守。一有异动，立即传信于我，不得拖延。另，若发现可疑人员，立即逮捕，暂时由云骑军监管，确定罪名，严重者，移交十王司，依律处置。”

    “两位以为呢？”

    “并无异议。”

    “策士长，按照上述安排，拟订告令，传命下去，即刻执行。”

    你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

    眼前的巨大星图随着你的安排灵活移动、变化，闪亮的星辰飘散、坠落，在你话语中提到的地点、一道道□□的云骑军影像拔地而起，那安静、平稳的神情仿佛在告诉每一个注视他的仙舟百姓：云骑军永远不会临阵脱逃。

    “接下来，便处理今日的政务吧。”你在桌案前坐下，有条不紊地拆开今日各司送来的公文，方一垂眸晃上一眼，便颇感头痛。

    三个人脸上都没什么轻松的神情，分工明确。

    策士长大略浏览着所有公文，将鸡毛蒜皮的、重中之重的各类公文分门别类摆放整齐。

    而太卜大人则优先你一步阅读重要公文，为你给出意见。

    同时，你双手飞快地翻动着公文，依葫芦画瓢、拿着腾骁将军的公章在无关紧要的公文上批复着已阅；等到终于腾出手来处理重要公文时，太卜已将诸多意见整理妥当、只待你给出确定答复了。

    待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你预备动身前往各地巡视、检查告令落实情况时，一个漫长的上午已然过去了。你目送太卜离开，低声嘱咐策士长留守神策府的注意事项，随后便迈开步伐，离开你的家——你回头看了一眼这古朴巍峨的府邸，忽然感觉恍如隔世。

    随后，你摇了摇头，驱散这份恍惚，在心中低声、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吾等云骑，如云翳障空，卫蔽仙舟”。

    你想，但愿一切顺遂。

    【工造司-镕金坊】

    这个消息难定好坏。值得庆幸的是，神矢余烬与“忆质”的相性相当不错，并且、在此“忆质”辅助的基础之上，神矢余烬的尖锐、肃杀等优点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凡事总有然而。应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实验台前站起，脱下防护服、跨出这间井然有序的检验室。

    路过的其他工匠和他点头致意，应星望了对方一眼，才略微迟钝地点头回应。

    他呼吸着室外温暖、充满生命力的空气，感觉到空气中确实有属于自然的香气在流淌，双手稳稳地握在一起，心绪却仍然在难以克制地沸腾，脑海中有关灾难、星海、死亡、逃脱、梦魇、童年、彩虹、日光、学艺的记忆在不断翻滚。

    他感觉到自己在记忆的深海中被美好的与悲惨的记忆拉扯，这种在边界线上反复挣扎的痛苦几乎让他的内心撕裂——若非他早有准备，这本身也只是一次谨慎的相性检验，现在便不知是什么模样了。

    这种“忆质”远比他想象中更加霸道、蛮横。与神矢余烬的契合，使其本身针对记忆的影响在刹那间变得尖锐、势不可挡，能在瞬间攀附上生灵的躯体，将对方的精神撕裂。真可谓形神俱灭。

    如果这样的“千机”顺利诞生，那么毫无疑问，它将成为针对丰饶势力最凶狠的武器。

    应星紧了紧手心。

    这时，一只手贴近他的鼻尖。青年闻到一阵冰凉的香气，头脑顿时清明许多，便下意识垂眸看去：那是一个透明简单的玻璃瓶，瓶中装着一半浅黄色的液体。是桂花，他想。

    来人微笑了一下：“您好，百冶大人，我是天才俱乐部第七十二席，秦灰阑。初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