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的天色下,谢麒独自坐在帐中,手上握着一方锦帕,全神贯注地擦拭今日猎兽时染了血的刀刃。
刀刃将暖黄灯色折为寒光,映在她喜怒不辩的凤眸之中,半柳悄声上前:“陛下,谢少尹和越将军在门求见。”
“身边带着京兆府的仵作。”她轻声解释道。
片刻后,谢麒停下手上动作:“动作太慢了。”
半柳有些不解:“您既然已经定了罪,又何必纵容他们二人私下再去查证?”
若天子开口,命他们破获此案,越霖和谢无忧手下之人也不会只敢暗地行事,才额外多花了些功夫。
谢麒蓦然轻笑了一声,她懒洋洋地看向半柳:“你不是很讨厌那条鱼儿么?”
“鱼儿要入网了。”
半柳一怔,眉眼陡然变得凌冽,她总算茅塞顿开,又听见谢麒漫不经心地吩咐:“让他们进来。”
半柳敛目退了下去,走到帐外时,已然恢复了满面笑容:“二位大人,仵作先生,请吧。”
跟随半柳的脚步踏上地毯,谢无忧快速打量了一眼四周,才发觉只有谢麒一人,没有秦行秋在一旁,她心底微讶。
谢麒权当没见着她的小动作,只问起了两人求见的缘由。谢无忧将她与越霖的忧虑如实相告,一听丹阳可能是自尽,谢麒蹙眉看向李四年。
“你就是京兆府的仵作?”
李四年垂首应是,谢麒问他:“听谢无忧的描述,你也认为丹阳可能是自尽?”
“回陛下,草民虽然只听了谢少尹描述,可她的形容确实有理,”李四年恭敬地微扬起头,“依草民之见,还是需得验过尸后才能下定论。”
“那就去验尸罢。”谢麒并未踌躇,几乎在李四年话音落下的一瞬,便定下心思,她对半柳扬了扬下颌。
半柳笑着应下,带李四年离开了此地,谢麒却不急着叫谢无忧及越霖退下:“说说吧,你们派人回长安,都查了些什么?”
谢无忧和越霖对视一眼,他们也料到此举有谢麒暗中默许的意味,因此心里都不算惊震。
谢麒愿意打开天窗说亮话,于他们而言反倒轻省许多,谢无忧眉眼一松,一五一十地将先前发生之事说了清楚。
她说到后面嗓子干了,转头倒水,越霖顺着谢无忧的话继续道:“金麟卫并未查出谭慧父亲的踪迹,想来推测谭慧父亲报仇之说并不成立。”
“不过关于丹阳郡主丹青上所绘的香球,臣在飞玉阁的账册中,倒是查出了疑点。”
飞玉阁的少东家一死,当时便刺激得其父母一病不起。如今飞玉阁几个掌事各自为营,一片乱象,照这么下去,不久就该被原来的对手收购了。
是以,他们这次拿到消息的速度极快,压根没废什么功夫:“账册上清清白白写着,此香球是傅家大小姐傅书云特地寻了工匠,耗时三月定制而成的。”
此事很好地解释了谢无忧的一点困惑,再者她已提过此事是由秦行秋告知的,遂不再多言,接着说起另一件事:“关于丹阳郡主的侍女芊儿,她虽声称自己祖籍胡广,可我当时便觉得她吞字吐音方式与胡广一带的方言不同。一查,才发现原来她父母皆非胡广人,而是苏州人。”
“且还有一事,她瞒着我们,”谢无忧一摊手,“她家和谭慧家是对门邻居,在五岁入选宫婢之前,芊儿几乎皆是由长她三岁的谭慧带着的。据同乡称,芊儿即便做了宫婢,也没有和家里断掉联系,甚至还会偶尔送些赏赐首饰给谭慧使。”
谢麒双眸一暗:“未审问她和谭慧关系之前,她不提出这件事倒也罢了。偏生还要骗你,想抹去自己和谭慧的关系。”
谢无忧点头,语声微沉:“丹阳郡主事发时,一众内侍婢女皆看着她守在帐外,芊儿是真凶的可能不大。”
“不过,她极有可能,在替凶手圆一个谎言,由此抹掉凶手犯罪的嫌疑。”
“这个丹阳,收服不了朝臣之心倒也罢了,”谢麒按了几按又开始作痛的头顶穴位,“怎么连最心腹的一等宫女,一个为他人利用,另一个,也想要了她性命。”
“陛下。”半柳在账外立着,身侧还有个比她高出一截的黑影,像是验尸结束的李四年,谢麒看着那道黑影,心里不知想着什么,顿了片刻,才开口道。
“进来。”
果然是去而复返的半柳和李四年,谢麒目光威严地看着李四年:“查清楚丹阳的死因了?”
李四年拱手:“根据刀口进入以及双手姿态,草民认为,确实如谢少尹推测一般,郡主是躺在床上,双手持刀,捅向自己心口,血尽而亡的。”
“至于凶器,孙太医的推测亦未出错,应是越将军找到的那把匕首。”
谢麒倒是未曾料到这个结果,她明里暗里算计多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是和根本不存在之人搏斗,好在越霖起身道:“陛下,郡主虽是自尽,可臣和谢少尹依然认为她的死亡源于他人算计。
“至于此推测是否正确,需得传其中关键者前来对峙。”谢麒侧首看去,越霖屹然不动,谢无忧则轻轻扬唇对她点头,她心里有了判断。
“传芊儿过来。”
半柳领命又要退下,“半柳姑姑留步,”谢无忧忙出声道,“顺便还有几个人,劳烦您也一道请来吧。”
半柳闻言望向谢麒,见谢麒下颌微抬,自然应下去帐外吩咐。不多时,便有几名侍卫压着头发散乱的芊儿回来复命。
为首的一名侍卫上前躬身:“禀陛下,此女一见到我们上前,就发了疯一般往我们的刀口上撞,大家一并钳制住她,才额外多费了些时间。”
芊儿仰面冷笑了几声,她知晓自己死期将至,就连面对谢麒,也提不起那般从小刻在骨子里对于皇权的畏惧了。
越霖审讯过无数罪犯,深知一心求死的芊儿绝不会乖乖开口。倘若论起来,金麟卫确实有些手段,可以叫她如坠炼狱,却求死不能。
可芊儿这般作态,多少有些替谭慧报仇的缘故。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打算动用自己的一套法子。
“民女苏荷,见过陛下。”正在此时,苏荷搀扶着好不容易苏醒过来的傅书云缓步入内,眼角余光收敛地环顾了一圈,苏荷忙跪了下来。
神情怏怏的傅书云被她拽了一拽,双眸依旧无神,到底还是记得跪下行礼:“傅书云见过陛下。”
“起来罢。”谢麒的目光并未放在她们身上。
谢无忧坐在越霖身侧,指尖向着一个方向,在桌面上轻轻一点,苏荷会意,搀扶着傅书云在她对面坐下。
谢无忧这才顺着谢麒目光望去,原来是秦行瀚和秦行秋一道来了。谢无忧只提了秦行瀚的名字,当下明白此乃谢麒的安排。
半柳浅笑着上前对谢麒回禀道:“小宫女去请两名公子时,正好撞见他们在一处喝茶呢,倒是省了些功夫。”
秦行瀚面色略有几分僵硬,唯有秦行秋见着这些个人,神情仍是一派淡然,他们二者上前行礼,待谢麒让自行坐下后,却分开各自坐了一边。
看来堂兄弟喝茶喝得不算愉快,见对面的秦行瀚又侧首直愣愣看向傅书云,压低声音问她身体如何,谢无忧挑了挑眉。
“今日请大家来,是为了丹阳郡主遇刺一事。”半柳对众人解释一句,随后便退到了谢麒身后。
某人倒是说话呀,谢无忧的指尖往右侧挪了挪,抵达目的,食指拇指合拢,她轻轻一掐,对方眼皮也未动一下。
反而是唇角扬了扬,旋即,他悄无声息地往谢无忧这边倾身,以极低的声音道:“他们都怕你。”
竟妄想将浪费嘴皮子的事情推给她!谢无忧愤愤抬眸,撞入一双真诚的眼睛,满腔怒火消了大半,罢了,出风头就出吧,反正已经出过多次了。
谢无忧抬眸扫了一眼在场众人:“郡主遇害当晚,事发突然,情况紧急,可即便在混乱之中,本官亦察觉到郡主的死,恐怕不是大家以为的这般情况。”
“郡主之死,实为自尽。”
话音一落,傅书云陡然睁大了双眸,苏荷早有预料,面色如常,而秦行瀚似乎觉得不可思议,眉峰几皱。
谢无忧特意盯着秦行秋,却发现此人定力和越霖有得一拼——自从进入帐中,他的表情再没有变过。
“郡主她,可有遗书?”傅书云开口,声音因为近日晕厥而变得哑涩无比。
“并无遗书,”谢无忧回望过去,缓缓摇头,“不过,她有许多手稿,我想应该都是为了傅姑娘而作的。”
谢无忧瞥了青梅一眼,青梅走过去,将手上的一沓纸笺搁在傅书云手中,傅书云接过手稿,先是一句一句地读着丹阳的字帖,随后翻到她那几幅丹青。
“郡主……”
傅书云眼眶一热,泪珠簌簌而下,指尖抚摸着宣纸上线条凹陷之处,她的神情变得痛苦至极,仿佛下一瞬就要追随丹阳而去,就连苏荷也不由握住她的手腕,生怕她做出轻生之举。
越霖冷眼看着这一幕,他甚少接触女子,因此并不了解女子之间错综复杂的感情。可仔细一看,依然懂了谢无忧为何如此猜测。
喜欢一个人的神情,从来都不会因为性别而变化。
谢无忧终于明白了为何丹阳将自己的真正感情埋在心底,她贵为郡主,嫁人、和离、养男宠甚至带发修行,都无人敢置喙。
偏生有一样,她只能私下胡闹,万不可动了放在明面之上的心思。
世间万事,唯独一个情字难以参透。
谢无忧此刻忽然庆幸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才会明白,这样的感情并非不懂事的女孩闹着玩玩,不会因为嫁人了而改变,更不是生了怪病。
傅书云,才是丹阳写的那个人。
“虽然郡主实为自尽,可一切证据都指向傅姑娘,则是因为,有人想要她们两个一起死。”
谢无忧凝眸看向芊儿,芊儿不由讥笑一声:“她们害死了我视为姐妹的谭慧,我逼死郡主,让傅书云伏法,两人一起为谭姐姐陪葬,有何问题?”
她死死盯住傅书云,眸中闪过一道寒光,若非侍卫死死压制住她,恐怕芊儿马上就能暴起伤人。
“别说我陷害傅书云之类的话,她本就犯了杀人重罪,她害死了谭姐姐,我让她伏法,是替天行道!”
“你做不了主犯,”谢无忧摇了摇头,“你替别人顶罪,你死了,那人还能好端端活着,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