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遮城的客栈里，温行躺在不太宽敞的床榻上翻来覆去，夜色渐深，虫鸣都逐渐消弭。

    似乎是有一根弦忽然崩断，他骤然翻身起来，飞速朝着白日里去过的小院赶去。

    温行一路疾驰，在夜色中几个腾跃，便进了那所宅院。绿树亭台，流觞水榭。这不是陈州景致，甚至处处都有一些南宛园林的痕迹。

    是郑杳，是郑杳始终无法克制的思乡之情，还有她对故土以及女儿的疼爱。她始终忘不了，自己在南宛的灿烂时光。

    温行眼中有着迷人光彩，是许久不曾有过的雀跃欢欣。

    春日绿意逐渐浓郁，在夜色下也让人觉得充满希望。温行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与沉稳，他笃定自己再也不会失去挚爱的女人。

    温行此后的每一日都会来这处小院，朝政当中个别棘手事情他会传消息回去，其他的时间，他大多数都在小院外面等待，在第十日的午后，他终于看到了一辆华美的马车，自道路尽头徐徐而来。

    温行面上依旧是一派沉稳，可是心中却莫名紧张起来。比起登基比起天下万民都托付于他手的刹那，他觉得此刻反而更加让他忐忑。

    马车价格不菲，珠翠宝络，华盖锦帘。那蓼蓝色的车帘被从里掀开，先探出头的是一位鬓发一丝不苟的老妇，老妇衣着华贵，看上去气度非凡。

    随后那老妇便又转过头，轻轻地好似捧着无价之宝一般，抱着一个襁褓下了马车。温行紧紧握住了拳头，那里面，很可能是他的孩儿！

    他一动不动，仔细盯着车帘，看到自那老妇之后，一个女子薄纱遮面，缓缓下了车来，女子体态丰盈，鬓发浓密，别有一番富贵体态。

    但。不是阿芷。

    温行不自觉踉跄一下，怎么会，怎么会不是阿芷！

    温行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客栈。所有细枝末节在他心中反复兜转。

    是了，他太仓惶了。都不记得不遮城是一个混居之地，南地北土，什么样的人都有。更何况，南宛女子又不止阿芷一个，许是人家柳家也娶了一位南宛夫人呢。

    温行将手掌贴在自己胸口处，他还记得，看到那老妇人抱着襁褓之时，自己内心深处翻涌而出的感动。那种骨肉血脉带来的震撼，让他甚至想要落泪，可是，他如今不过是一个羡慕别人娇妻稚子的可怜人罢了。

    温行简单收拾了行囊，连夜催着暗影折返。催鞭打马飞驰而过的时候，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擦肩而过。而马车里面，温洵含笑的眼正望着熟睡的姜芷，唇角弧度渐深。

    姜芷醒来的时候，已是子夜时分。仆妇和乳母带着孩子先行，她已经一整日没有见到自己的孩儿。

    原来年少，她求子多年，一直在想着自己如果做了母亲，该是怎样光景。

    如今生了孩儿，才知道原来一切都会源于一种不自觉的本能。会牵挂，会不舍，会不自觉心生怜爱。

    郑杳不放心姜芷一人独行，让温洵务必亲自护送姜芷过来。姜芷此刻住进早就安排好的院子，只觉得恍如隔世。

    温洵立在姜芷门外，轻轻敲门，道，“阿芷，开一下门。”

    姜芷这一路上，多亏温洵照拂。前尘种种都成过往，此刻温洵反而像一位可亲的兄长，相处起来舒适又自然。他们两个都极有默契的不提温行，一路上看景听风，倒是让姜芷的心情松快不少。

    姜芷开了门，见温洵端了一个托盘进来。

    姜芷皱了皱眉头，“又是鸡汤？”

    温洵笑着走了进来，将汤盏放在桌案上，道，“周妈妈说了，你得多滋补。”

    姜芷皱了皱眉，道，“端过去让乳母喝了吧。好喂孩子。”

    “乳母比你喝得还多，饿不着小皇……家伙。”温洵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姜芷只当没听到，拿起汤匙，慢慢舀汤喝。四周忽然安静，烛火映亮姜芷的脸，有些东西在温洵内心深处逐渐滋长。这些日子以来，他和柳云志一起，慢慢规划着许多事情，早晚有一天，他会站在比温行更高的位置，到时候，他也会让他尝尝，被戏弄，被当做棋子的感受。

    “你这段时间都呆在密室，路上我们也赶得急，不曾让你好好松快一下。你好好休息两天，我带你去附近集镇转转。”温洵宽慰姜芷，也是想打破这令人痛苦的尴尬。

    姜芷轻轻点了点头，她已经打算好，养好身子，好好抚养孩儿长大。

    温洵看着灯下的姜芷，略微顿了顿，道，“你先用，待会儿会有下人过来收拾。早点休息。”

    姜芷轻轻点头，道，“这一路也辛苦你。”

    温洵笑了笑，起身离去。

    天光破晓的时候，有人轻轻叩开温洵的房门。

    柳云志如今已是温洵得力臂膀，早就没了当初的潦倒窘迫。他越发注重衣着仪表，如今言谈举止之中，都和普通世家公子没有什么区别。

    温洵看着他，也不似最初那般恶心。

    “一大早过来，有什么事？”温洵坐下来，没有喊人伺候，自己随手倒了一杯冷茶，并未招呼柳云志坐下。

    不知道为什么，温洵不喜欢让柳云志在他的面前坐下。哪怕如今柳云志也人模狗样，有时候甚至会有一些令他都赞叹的想法。

    柳云志眉眼垂了垂，一如既往的温驯谦卑。他这幅样子落在温驯眼中，反而让温洵好过一点点。

    “回王爷。姜大人那边传来消息，圣上离京之前，钦点了一位邢典司的李大人，此人生性聪慧狡黠，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但是……”

    “但是什么？”温洵没有抬眼，示意柳云志继续说下去。

    “但是此人不贪财不好色，却极为自负，且与他旧时同僚打听，便可知其为人极为善妒。曾经因为平迁之事与人大打出手。或许可以为王爷所用。”

    温洵轻轻点了点头，人与人之间的嫉妒，真的是最可怖可憎的东西。他自己，就曾在自己身上感受过这种力量，它可以驱使自己去做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去办吧。”温洵放下茶盏，示意柳云志退下。

    可是柳云志顿了顿，却是一动不动。

    温洵忽然便笑了，好看的眉眼挂上了一种极淡的嘲讽，他道，“千里迢迢眼巴巴的跟来，就为了看一眼。你倒是情深。”

    “还望王爷成全。”柳云志没有反驳，他自从知晓了温洵这次西北之行的目的，就在封地再也坐不住了。着手安排好一切琐事，晚于温洵半日，便火急火燎的跟了过来。

    温洵沉默良久，道，“两日后，我会带她去东风镇散心，你可随行护卫。”

    柳云志忽然撩袍跪下，郑重给温洵磕了个头，道，“多谢王爷。”

    柳云志得了许诺，起身离开，温洵忽然生出一股暴怒出来。刚刚用过的茶杯被他猛地摔向门框，哐当碎响声传出去老远。

    刚走出房门没几步的柳云志听闻，脚底下步子不曾有半分停顿，只是面上挂上了一丝难以揣测的笑容。

    成王败寇，谁比谁高贵。

    两日后的东风镇，姜芷一身淡黄色春衫娇俏可爱，头发被她认真梳好，她是真的想要换个心情，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今日里赶山集会，整个长街热闹非凡。温洵拿了一只幕篱，递给姜芷道，“路人都在看你，戴上吧。”

    北地风大，人们肤色都偏黑红，像姜芷这般好似牛乳炖出来般的颜色实在少见。姜芷闻言，环顾一下四周，随即将那幕篱推了回去。

    “看就看吧。这样自在些。”

    温洵手指动了动，他想不顾她的反对，给她戴上去。那么多人，那么多或好奇或惊艳的目光，让他忽然生了私心。这私心让他自己吓了一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对姜芷，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

    他想，他一定是为了让温行痛苦，所以才会想要抢走他拥有的一切。想看温行失去江山，失去挚爱，想看他如同自己一般，被愚弄被戏耍被当成一个蠢货。

    一定是这样。

    温洵收回手，将幕篱收了回来，道，“随你开心。”

    温洵将那只幕篱向后递去，一个身影躬身而出，将那只幕篱接了过去。姜芷不曾留意，那人一直低垂的头颅微微抬起，如何贪婪的望向她。

    东风镇不大，但是因为不遮城百姓混杂，大家都在交换不同的货物，所以也算得上热闹。

    姜芷走走看看，不停询问卖家价格和用途，偶尔也买一点小食零嘴。像一个无忧无虑的烂漫少女。

    温洵带着几个随从，始终不远不近的跟着，一路上众人的议论声也不断传来。

    “看那小娘子，遇到多好的夫郎，真是神仙一样的人儿。”

    “那小娘子才是神仙呢，你看看那眼睛，跟话本里的妖怪似的，勾人！”

    “说话小心些，人家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温洵笑着听着，有一种诡异的快乐在他心底涤荡开来，好似，他终于在温行不知道的地方，偷偷拿走了一些属于他的东西。

    待到午时，温洵让人找了镇上最好的酒楼，他和姜芷一起，在临窗的位置坐了，烹调用心的酒菜，热闹熙攘的人群，让在密室躲藏许久的姜芷，觉得好似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你过了这两日就赶紧回去吧。”姜芷给温洵斟酒，温洵没有阻止，他知道姜芷是有话要说。

    “告诉母妃，我很好。”姜芷顿了顿，又道，“也到了圣人生辰，你该奉旨进京贺寿的。”

    姜芷语气波澜不惊，神色也一如往常。温洵却还是觉得不适，因为姜芷的手在用力，纤细手指抓着酒壶手柄，握到指节都泛白。

    “我知道了。”温洵将那杯酒端了起来，一饮而尽之后骤然开口，“朝中都在劝圣上立后。可能用不了多久，便会有新人，成为中宫皇后。”

    姜芷笑了笑，道，“那就愿帝后琴瑟和鸣，携手天下。”

    温洵笑了一下，帝后琴瑟和鸣，携手天下。那就看，到最后是谁和谁一起携手天下了。

    三日后，温洵从不遮城返京，朝中传来消息，圣上如今不在京中，远在大晋和南宛边境之地私访民生。大概要五日后才能回来。

    温行一路上都在看柳云志搜集过来的东西，皇上亲设九典司，许多官员都是从各署衙破格提上来的。

    而这些人，既可以是温行的臂膀，也可以是刺向温行的利刃。他要反复确认，看有没有哪一处漏洞，可以成为那个被他折旋的点。他早些年，只一心想着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富贵皇子，从来不似今日这般，劳心劳力恨不得不分黑夜白昼的去了解那些官员的背景和升迁过往。

    七日后的京城，圣上回京，第二日便是圣上寿辰，温行本来不想回来，他恨不得自己去南宛，将那里的人一个一个的翻过来遍。可是礼典司主事一再劝谏，九司新设，如果此刻他便不拿九典司当回事，那么以后九典司想要在朝中行事，恐怕会举步维艰。

    温行在回京的当晚，于长风殿设宴，各臣工家眷按品阶进宫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