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识

    颜可心原本是不愿意管柳笙纳云雪这件事的,毕竟云雪起初是他带回柳府的,柳笙纳了云雪虽然不符合他现在的想法,但自己当初种下的果子,自己终究要认的。

    所以前面几天颜可心一直沉默寡言,早出晚归,白天忙碌慈幼局的差事,晚上早早地就歇下了,不与任何人议论此事。

    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尽管他已经发现他在柳笙心目中远不如正君梁子鸣有份量,但柳笙之前没有别的侧室,他是唯一的侧君,还育有柳府大小姐柳瑾瑜,虽然名分上差了些,但与梁子鸣在某种意义上是可以分庭抗礼的,因而之前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多么得卑微,多么得无关紧要。

    可是他万没有料到,原本对他还算宠爱的柳笙,竟然在纳了云雪之后,直接搬出了柳府与云雪那个小贱男双宿双栖,似乎完全忘了这偌大的柳府中除了梁子鸣,还有他颜可心这么个可人儿。

    是可忍,孰不可忍呢?更何况,柳府的亲友们也都把这件事的责任归在他颜可心身上,有些原本就看他不顺眼的柳府亲戚下人,更是逮着这机会,在老院君跟前说了他不少坏话。

    这日傍晚,他刚从慈幼局忙碌完毕回到府中,茶没用一盏,澡也没来得及洗,老院君就把他叫了过去,恨鼻子恨脸地把他骂了一顿。老院君说他本就是东境乡下没读过书的小家子男儿,脑子里只想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根本不懂什么叫识大体顾大局,别说比不上梁子鸣了,比起亲戚府里那些小官员家庭出身的侧君也都差远了。

    老院君说他在太乐坊厮混多年,净学了些拈酸吃醋勾心斗角撕打抹黑的下作手段,如今干出这样没品行的事来,坏了他们柳家的家风,丢了他们柳家的脸面,倘或再惹得正君动了胎气,伤到了正君肚子里的嫡女,他就是柳家的罪人,柳家的十八代祖宗奶奶都要从香案里爬出来同他算账的。

    老院君还说当初柳笙纳他的时候自己就不同意,是柳笙非要娶他进门,说什么他同那些搔首弄姿的浪荡蹄子不是一回事,现在看自己当初就应该坚持不许他进门,他这行为同那些浪荡蹄子有何两样?毁柳家百年门风,伤柳家嫡出女嗣,他这心都黑成炭了,比那些浪贱蹄子更可恶。

    他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气。

    之前虽然为了梁子鸣,老院君也磋磨过他,比如没有道理地延长他在小神像院子里居住的天数,但再怎么样,老院君也会顾及到他是柳瑾瑜的生父,会保全他的体面,像这样当着人骂他行事村野气,还是第一次。

    更令他气愤的是,老院君骂他也就罢了,老院君乃是柳笙的亲生父君,连柳笙都敢骂的,他作为柳笙的侧夫,受点老院君的气,也不算什么,可恨柳笙的族妹柳童童的正君宫氏,也跟着老院君的话茬奚落他。

    那宫氏阴阳怪气,一会儿说人本就是他弄进来的,眼下人在相国跟前得宠极了,他想必称心如意了。一会儿说早知道他这么多事,老院君当初就该让亲戚世交家里的少年公子,嫁进来做侧室,看看那些个公子们,哪一个行事不比他强啊?

    宫氏凭什么?几时轮得到宫氏对他冷嘲热讽了?

    奈何宫氏是当着老院君的面奚落他,他若是同宫氏对着吵,只会更加激怒老院君。

    他脸色都憋青了,一声未发听老院君和宫氏足足骂了他两刻钟。

    好不容易老院君骂痛快了,他才得以出来,胸中含了这一口气,他再难忍耐,从老院君院子里一出来,他就坐了车子赶来找柳笙要个说法。

    来的路上,他自己琢磨,他本就只是个侧夫,云雪此前又是他带回府中分梁子鸣的恩宠的,论情理论礼法,他都没有足够的立场过问此事,他不能上来就去找柳笙理论,最好的做法是把矛头对准云雪,通过与云雪的掰扯,让柳笙知道他对此事的不满。

    他万没料到这个纳云雪的柳笙是被调换了的假柳笙,此时此刻,这个假柳笙也不在这祖家小院里,云雪心中也正积了一肚子的气,无处发作,他正好撞到枪杆上。

    云雪跟了这假柳笙,初始还幻想着将来给这假柳笙做正君,岂料短短数日,假柳笙连纳数名小郎,今个儿更是直接宿在了鸣琴园,连回都不回来了,云雪气得在房间中砸了好几个杯子。

    砸碎的杯子是要有人收拾的,云雪就喊那两个小郎友琴友瑟进来收拾。

    这友琴友瑟以前在楚昀府上都是不干粗活的,眼下被假柳笙弄到这小院子里做小郎,不仅要给假柳笙端茶倒水铺床叠被,还要被云雪支使干这些扫地擦桌椅的脏累活,这友琴友瑟也觉得很委屈,干一点活嘴里都要骂个半天。

    瞧见杯子竟然是云雪故意摔碎的,友琴友瑟十分不高兴,两个嘴里骂骂咧咧,互相使了个眼色,说什么也不肯收拾,要云雪自己动手。

    云雪怎么肯自己动手,他自恃结识假柳笙在前,又是在白鹤飞来摆了酒的侧室,身份地位比友琴友瑟这两个脏烂男儿不知道高多少倍?想着他能够容忍友琴友瑟住进来,已经是难得的大度,倘或再自己干粗活,那就是自跌身份,传出去要沦为笑柄的。

    因而他不仅不肯动手打扫碎瓷片,还想要在友琴友瑟这里摆一摆正君的威风。他喊了假柳笙安排的女子护院进来,指着友琴友瑟一顿编排,要那护院给两个下贱男儿来上一顿家法。

    友琴友瑟怕挨打,勉强打扫了碎瓷片,可是心里不服气,不断小声地对着他冷嘲热讽,说什么他云雪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外室,还真把自己当正头夫郞了?撒泡狗尿照照自己的猪头样儿,配不配做相国的正室夫郞?这也就是人家梁正君在府里养胎腾不出手来,等梁正君生产了,怕不是要把他的牛黄狗宝都给掏出来,到时候他哭都没地哭去。

    云雪气得浑身发抖,要求那护院给友琴友瑟来点教训,可是那护院并不肯听他的,云雪无奈,自己冲过去,要去撕友琴友瑟的嘴巴,那友琴友瑟是两个人,他是一个人,自然只有他吃亏的。

    才刚同友琴友瑟厮打了一场,这会子听见颜可心扣门叫嚷,云雪哪里能够忍耐?他直接冲了出来,也不问青红皂白,指着颜可心的鼻子就开骂:“你这个人老珠黄的歪瓜裂枣货,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够不够格给相国端茶倒水?就凭你这老丑歪货,也敢来我这里啰嗦?惹恼了我,告诉相国,大棍棒打折你粗猪腿,掏了你的牛黄,缝了你的狗宝。”

    颜可心万不料再次见面,云雪竟然二话不说就开骂,还变得如此粗俗,他气得指着云雪回击道:“你这蹄子,我当初好心好意引你进府,你却恩将仇报,不知道给妻主灌了什么迷魂汤,怂恿得妻主连家都不回了,丢下有孕的正君哥哥,同你这恶浪蹄子在这里瞎混,你赶紧进去告诉妻主,请她同我一起回府,你要敢推三阻四,本侧君今个儿就给你点厉害瞧瞧。”

    云雪听了火冒三丈,心中暗道老子打不赢友琴友瑟,还打不赢你颜可心么?

    没等颜可心动手,云雪就先下手为强地冲了出去,抓住颜可心的胳膊就用那尖尖的指甲去挖颜可心细嫩光滑的脸颊。

    事情再次出乎颜可心的意料,他这些年结识往来的都是京城的世家豪门的侧室夫郞,世家豪门要脸面,侧室们便是再上不得台面的,也不过是互相讥讽,阴阳怪气地打个嘴仗罢了。像这样二话不说,直接动手撕扯的,他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而况他印象中,云雪虽然出身不好,却也不是什么泼悍男儿,没想到只是在这小院子住了数日,就变得如此颟顸。

    可是再怎么不解,人家都打过来了,自己也只能迎战啊。

    他虽然不会武功,但当年也去白虎卧过底,随着柳笙出过征,私下里跟着苏泓几个男子兵将多少学了些自保的功夫,因而虽然是在云雪的地头上,他心里也丝毫不带怕的。

    两个对打起来,一时半刻难分输赢。

    颜可心一边同云雪厮打,一边把自己在老院君受到的委屈,转骂给云雪听。

    云雪也不是好惹的,他自认为他本就是颜可心带过去分梁子鸣的恩宠的,现在梁子鸣被假柳笙冷落天天在府中生闷气,那他的确起到了分宠的作用,算起来,他对颜可心是有恩的,因而他对于颜可心不仅不感激他,反而跑来找他的麻烦,心里也很生气,就大骂颜可心不过是受了老院君一点子气,就敢跑来撒野,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两个又打又吵,阵仗惊人。

    友琴友瑟听见动静,就从院子里跑出来,拍着手围观两人打架,他们两个都是又精明又自私的男人,知道不管是颜可心还是云雪,都是他们的情敌,因而他俩在一边煽风点火,口中喊道:“打呀,别怂,拧他的脖子,踹他的腿,踢他的小肚子,打狠一点,加把劲,别手软,撕他的嘴,抓他的脸。”恨不得能打死一个才好呢。

    贺绯辞勒住马头,翘起唇角看热闹,无论云雪还是颜可心都不是他的朋友,他瞧着两个打架撕扯,心中只替他的恩相柳笙不值,什么样的破男儿都能配得上他家恩相吗?

    那假柳笙的女子护院也是任由云雪和颜可心打架,丝毫都不带劝的,她们都是直接归假柳笙管理的,并没有把云雪当成自己人,因而只要云雪没被打死,她们就不想多事。

    倒是给颜可心驾车的下人,乃是柳府的老仆人,老仆人瞧见侧君同自家大小姐的新宠打起来了,心头很是着急,唯恐周边的四邻瞧见笑话相国,为了维护相国府的颜面,老仆人就上前去劝说两个不要打了。

    颜可心和云雪打得正酣,哪里能够听得进老仆人的劝说?

    老仆人无奈,上前去拉扯两个,想要把两人拉开,那友琴友瑟瞧见了,哪里肯允许一个区区的老仆人上前拉架?

    两个一左一右冲上前去,揪住这老仆人,把他同颜云二人分开,口中道:“哪里来的老不死的,两条狗儿打架关你一个老猪头什么事啊?混不吝的老货,麻溜滚回家停你的尸去吧。”

    老仆人猛然被骂,也很生气,睁圆了眼睛问这友琴友瑟,“你俩怎么回事,侧君和侍君打起来,你们不说劝着点,还在一旁煽风点火,有你们这么做侍儿的吗?”

    友琴友瑟最恨别人说他俩是侍儿,听见这话,友琴一口浓痰就啐在了老仆人的脸上,友瑟上前去,没等老仆人反应过来,就给了老仆人一个脆生生的巴掌,“你个老不死的,说谁是侍儿呢?睁开你昏花的老眼瞧清楚了,小爷是相国的侍夫,你敢再喊一声侍儿,小爷撕烂你这张老臭嘴。”

    这话是让仆人很是意外,老仆人惊讶地问这友瑟,“你说的是真的,你几时成了相国的侍夫?”

    那友瑟很是得意地一仰头,“小爷用得骗你这个老混球?小爷是相国的侍夫,这是人人都可以作证的。”

    他说着话看向那两个守门的女子护院,“你们告诉他,小爷是不是相国的侍夫?”

    那两个女子护院齐声说“是”。老仆人惊讶得往后退了两步,连连揉自己的眼睛,口中呢喃道:“大小姐做事,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颜可心在打斗中听见这个对话,心里头震惊得无以复加。与老仆人没见过友琴友瑟不同,他之前见过这两个好几回,知道他们乃是楚府大小姐楚宙的小郎,他用力一推,推开云雪,跑到友琴友瑟跟前质问二人,“你们不是楚大小姐的人吗?几时跟了相国?”

    那友琴友瑟倒也不瞒他,友琴鼻孔朝天地耻笑他:“我兄弟两个几时跟了相国,这还用不着你管,你只记住我兄弟两个现在是相国的心头肉,你什么都不是,马上就要成为下堂夫了!”

    那友瑟则道:“我们兄弟都嫁给相国好几天了,你的消息也太落后了!唉,以后你只会越来越跟不上趟,没两年就是个老帮子菜了,想想就可怜哟。”

    友瑟拉长了声音阴阳怪气,那友琴看友瑟这样,被逗得笑了起来。友瑟看见友琴笑,也跟着笑。

    颜可心看着友琴友瑟猖狂大笑的样子,相信了这个事实。这友琴友瑟的装束打扮实在是太妖艳了,而况京城的男儿都是注重名节的,没有那个正经人家的有妻主的夫郞会当众扯谎说自己是别的女子的侍夫。

    颜可心只觉心头冰冷,他看向云雪,锐声质问道:“这样的贱货,你竟然同意相国收纳了他们?你为了讨好相国,连脸都不要了吗?”

    这话正说中云雪的烦心事,云雪气得小脸煞白,气急之下想出了个一石二鸟的主意来,他冲着颜可心冷笑道:“相国要纳他们,我能管得住?你颜侧君能耐大,你去管啊。相国这会子在鸣琴园喝酒呢,只怕你颜侧君没胆子找过去。你也就敢在我这儿啊,耍点侧君的威风,你在相国跟前,敢放一个字的屁吗?软的欺硬的怕的烂货!”

    那友琴友瑟听见云雪这么说,便也明白这云雪是想借相国的手让颜可心受到教训。两个心头略略计较了,虽说云雪也很可恶,但云雪没有生养,其实是同他们一样以色侍人,颜可心则不同,颜可心是朝廷的诰命夫郞,是相国府大小姐的生父,今个儿他们已经同颜可心交了恶,如果不能除掉颜可心,那将来颜可心总有机会报复他们的。

    两个计较已定,也跟着云雪怂恿颜可心,“相国在鸣琴园喝花酒呢,听说任大人送给相国一个美男,相国正快活呢,我们兄弟都不敢过去伺候,你颜侧君就敢虎口拔牙?”“别装英豪了,乖乖滚回家去,抱着你家大小姐睡去吧,哦,我忘了,大小姐也不归你抱,大小姐是正君的。你就是个没用的肚子,女嗣生过了,人老珠黄了,相国哪里还会搭理你?”

    什么?除了这友琴友瑟,居然还有新的美男?

    颜可心被怒火激得没了理智,听见这话,就用手一指云雪三人,“你们三个贱蹄子给我等着,我这就去找妻主问个清楚。”

    他说着话,往后一退,蹬蹬两步就上了车,催促那驾车的老仆人道:“去鸣琴园。”

    老仆人也很生气,恨不得立刻就离了这块肮脏地,把马车赶得飞起。

    贺绯辞看着颜可心怒气冲冲地上了车,只觉又有热闹看了,他也打起马来,紧紧随在颜可心的马车后面。

    一车一马很快就来到了鸣琴园。

    颜可心气得脑袋都要烧红了,不待守门的婢女通报,径直往里闯。

    夜深了,鸣琴园里除了假柳笙所在的小院灯火辉煌,其他亭台楼阁的位置已经没有游客了,颜可心盯着那明亮的灯火,很容易就来到了这假柳笙所住的画堂。

    画堂外面没有伺候的下人,参与饮宴的官员,以及跟随假柳笙的西境手下,都各自找了间屋子抱着一个侍儿调情说笑,这画堂中也只有刑部郎中任蔷送给假柳笙的美男,此时这美男正仰面躺在床榻上同假柳笙缠绵悱恻。

    颜可心进来一眼瞧见,气得浑身发冷,他指着那美男发问:“他又是谁?你要收几个才罢休?”

    他说完这句话,已经做好被妻主怒斥的准备,然而他万没想到的是,他听到的回答居然是,“你他爹的是谁呀?胆敢跑来质问本相国,还不给本相国滚出去!”

    好事被打断的假柳笙来不及思索,更加上她之前并没有见过颜可心,所以虽然隐约觉得事情不对头,但她也顾不上颜辨析可心的身份。

    颜可心只以为妻主迷恋新宠,不愿意同自己多话,他气呼呼地控诉道:“妻主你过分了啊,心儿来找你,你居然装不认识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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