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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八月的柔然,水草丰美、天朗气清,蔚蓝色的苍天之下,俱是碧绿的草色。满目翠色,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就这样纠缠着向蓝天的方向延伸,仿佛完全没有边际。没有边际,却并不茫茫,起起伏伏的小丘、低矮的灌木,为这幅粗犷的风景增添了几分趣味。

    晴翠接荒城,这就是草原带给与月清涟最直观的感受。

    晴翠,自然是指眼前这片广袤无际的莽原。荒城,却是由她和他们一手造成的。自两国发兵到现在,柔然分布在塔莫干湖区的聚居地几乎都被扫除。曾经繁荣的牧区,如今只剩下一座座烧坏的营帐,只有七零八落的焦木暗示着过往的欢乐。水草丰茂,却再无牛羊、亦鲜有人烟……

    日暮,夕阳散发出赤红色的光芒,像极了血与火的颜色,让矗立在莽莽草原上的冷寂营地显得格外刺眼。望着眼前人去营空的景象,月清涟不禁叹了一口气。进入柔然已经月余,这样的景象,她见了太多。有那么多次,她恍惚间都在怀疑,这场由野心和利益驱动的战争,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月亮”,凛辰似乎看出了她眼中的落寞,策马快走了几步到她身边,小声问她,“你还好吗?”

    “帝君洞悉人心”,月清涟嘴角露出一个苦笑,“想必知道我心中忧愁。”

    “洞悉人心?”凛辰心中失笑,他并非知晓人心,只不过是……洞悉她一人的心思罢了,“我岂能知晓世人之心,洞悉人心,唯你一人而已……”

    听到凛辰这么说,月清涟心底升起一丝暖意。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说一些礼数周全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而是遵循心里的声音,露出了一个微笑。她的微笑,在残阳之下,十份恬静、美好。

    “这件事”,月清涟轻声说,“我终究是做错了。”

    “人间事,我等本不该插手”,凛辰心中微动,语气中尽是柔软,“你以人类的身份参与人间之事,却也不算是逾矩。”

    “可是这场战争……”

    “如果没有你,这场战争也无法避免”,凛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这才是祸患的源头。”

    “那我呢?”听到‘欲望’两个字,月清涟的眼中忧愁更甚,“我对他……又是如何?”

    “是劫是缘,须得你自己体悟。”

    闻得此言,月清涟又垂下了眼眸,不再说话。恰好前方的宿营地也快到了,靳红绡让阳潇传来了宿营的命令,凛辰便不再多言。

    阳潇看着月清涟的样子,总感觉她待自家帝君与之前有所不同,虽然没有依据,不过他直觉就是这样的。而作为凛辰的好徒儿,他自然要为自家师傅“着想“。现在正是大好机会,萧翊权欲熏心的嘴脸让月清涟失望。因为之前与靳红绡之约,也为了探明所谓“邪术”的蛛丝马迹,月清涟又亲自到了靳红绡军中。凛辰放心不下月清涟,也执意跟了来……

    于是,在阳潇的“安排”之下,左右参军的营帐便挨在了一起,美其名曰“便于二位互通有无、共同参知军事”。只不过,月清涟和凛辰两个人各有心事,并没有体会到他这一番“心意”。

    月清涟心中依然有些愧疚,虽然她不是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但她为了替萧翊攫取权利,还是献上了作战的计策。这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十分无耻。那些人屠戮了无辜的生灵,而她,也是帮凶之一。这种认知,让她感到痛苦不已。不仅如此,先前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从他们踏进草原开始,所有的线索就完全断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对手,似乎格外谨慎。

    凛辰关心的焦点则完全在月清涟的身上。她近日来总是心绪不宁,不是彻夜地研究地图,就是一个人在营地外面呆立到深夜。自从他们跟随靳红绡的队伍进了草原,她就一直如此。他们都是神族,耀火之月又在不远的将来。他本想帮助月清涟增进修为,可是如今情势复杂,再加上月清涟自己无法静心,这件事便搁置下来。这样的状况,着实让他有些担心。

    循着各自的心事,两个人都踏着月色走出帐外。

    这一夜,天气十分晴朗,夜空中没有一丝云气。没有遮挡的天幕之上,星辉月明,宛若精心修饰过的穹顶,装点了广袤的草原。星辰月色,交相辉映,清透的光辉倾洒在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把墨绿色的草原之夜晕染成了浅浅的银色。星河之下是静夜,草原茫茫,有月色如梦。

    “今夜竟是月圆之夜……”,月清涟仰头望着空中圆满无缺的月亮,喃喃自语。

    话音尚未落,远处有悠扬的笛声响起,音调舒缓、意境开阔,又有些许缠绵之意。草原上的乐声,多是舒缓、开阔之作,这倒是无甚稀奇,毕竟茫茫草原本就是开阔之境,有此乐曲正是平常。只是这隐约的缠绵之意,倒是别出心裁。缠绵,或许是星辰与月,又或许是青草鸣虫,抑或是清辉与凉夜……很美。

    月清涟循着乐声望过去,却发现四下里空无一人,只有草叶摇摇晃晃。那笛声还是能听得十分真切,只是在这草原之上,一时之间很难辨别那声音究竟来自何处,这让月清涟愈发好奇。她仔细地辨认着声音的来源,开始在草地上寻觅起来。只见她时而向左走走,时而又向右走走,走走又停停……

    “你在找什么?”

    “啊!”

    月清涟显然被突然出现的声音下了一跳,恰好脚下有个小小的陷坑,她一不小心就踩了进去,身体一瞬间失衡,摔在了柔软的草地上。眼前正是凛辰那张好看的脸,此时正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如此情形,月清涟的脸“唰”地就红了,心中却有些恼了——他都不扶她一下。

    “月华如银、良辰美景……还有美人在此”,夜色中又传来了另一个声音,听起来有点痞痞的,“凛辰啊,你也不扶一下,真是错失了良机呢!”

    这个声音,再加上这副说话的腔调,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恶名在外玄昊帝君。听他这么说,月清涟对凛辰的恼怒全都一股脑转移到了玄昊的身上,她简直恨不得跳起来给他一拳。可偏偏这位玄昊帝君,是她的好姐姐尹梵若心尖尖上的人,只能忍了这口气,真是气死人了!

    “玄昊你快闭嘴”,月清涟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十分狼狈,“信不信我让梵若姐姐休了你?”

    “哎哟!梵若她现在就……”,玄昊嬉皮笑脸地比划了一下,还嘿嘿一笑,“毛茸茸的。怎么休我?”

    月清涟刚想开口问尹梵若的情况,玄昊却急急忙忙阻止了她:“别问,问就是不能说。还有,为什么我和凛辰都是神尊帝君,我阶品还比他高,但是你叫他叫‘帝君’,叫我就叫‘玄昊’?凭什么?”

    “你……”,月清涟一时语塞,原本就红的脸变得更红了。

    一个活了几百万年的洪荒古神,竟然在这么美好的月夜里和一个小姑娘斗嘴,凛辰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手里握着笛子,毫不客气地往玄昊头上砸了一下。然后,他犹豫了几秒,对着月清涟伸出了手。月清涟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手握了上去,身子的重心也跟着靠了过去……

    “你们这是……”,玄昊表示有点看不懂了。

    “你没看出来,她伤到脚踝了?”

    “哦”,玄昊这才注意到,月清涟右脚的脚踝确实是有意悬着的。看到这一幕,玄昊只得在心里暗自感叹,果然每个男人心里都只看得见自己心爱的女人。比如他玄昊帝君,永远看不见别的女人受伤,只看得见他家梵若小可爱划破手指。

    “好啦,二位……”,月清涟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玄昊一眼,然后从牙缝里咬出两个字来,“帝君。”

    “你想说什么?”玄昊又开始插嘴。

    “说吧,你下界来干什么的?”月清涟想了想,又补充道,“前些日子接到梵若姐姐的书信,才知道你醒了。你这好不容易才醒过来,不好好待在姐姐身边,跑这儿来和我斗嘴,总不至于是闲得慌吧?”

    “我……”,玄昊正想回答,却瞥见凛辰给他使了个眼色,慌忙之中把下半句吞了回去,憋出了一句,“我凭什么告诉你!”

    说完,也不等月清涟回话,玄昊就径自“咻”地一声越上云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他“逃跑”的速度,真是十分快。月清涟只得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月亮”,凛辰这时才轻声开口,“这么晚,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我在找……”

    “在找我?”凛辰忍不住接了一句,然后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不、不是”,月清涟忽然感到心跳加速,这种微妙的变化让她有些慌乱,“是笛声……”

    她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却猛然想起来,刚才凛辰似乎就是用一柄玉笛砸了她那个为老不尊的姐夫。这么说来,那笛声……是了,必然是凛辰。他对于美的体悟,向来是与旁人不同的。那乐声,确实是极美好的体验!

    很快,她又从刚才的美好回味中醒了过来,她忽然想起,玄昊今夜到此,想来是有重要的事情与凛辰见面,可是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引导她忽略这个问题,这究竟是为什么?有什么事情,不能让她知道吗?梵若姐姐为什么变回原形?她心里又多出了许多疑问,连同之前的疑惑一起,让她的眉头又无法舒展。

    “月亮……”

    “嗯。”

    “我想说”,凛辰认真地看着她,满脸心疼,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我……”

    “我知道”,月清涟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我们向来是……你忘了。”

    “嗯”,凛辰不再多说,轻轻地放开月清涟的手,俯下身子帮她治疗扭伤的脚踝。

    远处有轻风徐徐而来,拨动草叶沙沙作响。凛辰处理完她的伤,站起身来,复又牵起了她的手。两个人就在清辉月色之下漫步,聊着彼此都明白,却没有宣之于口的话,尽情享受这片刻的美好和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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