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会

    “灰儿,跟娘去出摊吗?”元姁丹把凉透的糖葫芦一根一根插进稻草把子,没听见女儿的回应,扭头见她弯腰穿好灰扑扑的布鞋,随后一声不响地推门出去。

    元姁丹望向自己丈夫,元父揉着面团,抬了抬眼没在意,突然,他轻声叹道:“由她去吧”

    “养她这么久,还不了解她吗?一点执念,由她自己去了结吧。遇到云少爷,她比之前变了不少,不是吗?”

    “也是。”元姁丹不再担心,把插好糖葫芦的稻草把子系上细麻绳固定,扛上肩头出门叫卖。

    去年饥荒北方饿死了不少平民百姓,苦苦活下去的人迎接着新的希望。元姁丹扛着肩头上的“甜蜜”,抹去前半生在京城的浮华若梦,尔虞我诈。她想带着意灰在这座小城平凡长大,愿仇恨与痛苦永远都不会侵蚀她的内心。

    走到一半,下起薄雪,意灰踩着平路,默默戴上破旧的狼尾帽子,终于她来到一家私塾教馆前,没敢靠近,远远坐在一间紧闭铺子前的石墩上。

    今日比较幸运能见着教馆门前大开,学郎们携着书籍布袋三三两两进入学堂。云修说过他娘要把他送进男子私塾读书,她打听了许久才找到地方。

    有时能远远地瞧见他,有时等到天黑都不能瞧见。

    云修第一次在教馆外看到意灰,许久未见过她,很是惊喜,匆匆扔下同窗,跑向坐在石墩上的意灰。

    “小白,你怎么在这儿?”

    意灰站起,黑瞳柔和宁静,不舍眨眼地看着身着浅绿狐毛袄子的云修跑到自己跟前,轻轻喘气,面颊红润的模样。

    “碰巧。”她晦涩难忍地吐出两字。

    “这么巧啊!”云修打量着她,“你长高了许多。”

    “嗯,每日都吃很多饭。”

    “云修,快点!等会迟了可是要挨夫子的手板的。”同窗在喊他。

    云修急忙回头应道:“谭宜,等等我,我很快就来!”

    面对意灰,他有许多话想讲,但好像都来不及了,他脚步慢慢向后挪移,“我现在有新的小伙伴了,他们都待我很好,小白,嬷妈说你住的地方挺远的,下着雪呢,赶紧回去吧。”

    云修转过身之际,他意识到小白绝非是碰巧出现在这里的,再次撞上她的眼眸,朦胧不清,“回去吧,小白,别来了。”

    意灰舍不得他走,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她们家不准备卖糖葫芦了,爹做包子馒头的手艺很好,准备卖包子。

    眼睁睁看着云修进入学堂没了身影,她不禁怅然若失。

    一块石子打在意灰的脚边,那个叫谭宜的孩子朝她露出了鄙夷的眼神,“还看?没听见云修怎么说的吗?滚回去!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贱民!你也配和他说话?”

    意灰极其讨厌他,讨厌他可以随心所欲待在云修身边,一起同行,一起说话,一起嬉笑。

    但此时她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露出阴沉凶狠的眼神,再也不会把厌恶仇恨摆在脸上,她淡漠的眨眼,轻轻转身离开。

    意灰没听云修的话,她好似成了一种习惯,每日醒来一心只想过去,风雪无阻,却也不敢再到私塾门前待着被他看到,而是等着学郎读书时偷偷爬进围墙,靠着窗户,偷听夫子授课。

    她想象着自己与他一同读书写字,一同听着夫子严厉教诲。

    有时雪下得大,地上积出一层厚雪,她就会捡着枯枝在雪地上写字,一遍一遍写着云修教给她的字,手指皴裂,生满冻疮,也依旧写着,写完再用手抹去。

    偷听得多了,她识得字也多了。她会写“元”字,娘的姓氏,又在地上写了个“白”字,云修给她取的名字。

    她告诉母父从此“元白”就是她的名字了,她不再是意灰,而是元白。

    夫子教授学郎们很多字,她都学会了,但是有一个字她还是不会写。

    终于有一日,夫子逮着了这个“偷听贼”,拿着手板就要把她赶出去,“野孩子,快出去!不许在这里待着。”

    元白本可以轻易逃跑免受挨打,但她没有,而是向着夫子走前几步,渴望道:“夫子,能不能教我写个字?”

    夫子见她不退反进,恼火地伸出手板打在她身上,“找打?还不快些走?”

    元白硬生生挨着也不喊疼,顺势跪向夫子跟前乞求,“夫子教我写个字,就一个字——”

    “你这种穷孩子要学什么字?学来也没用,还不快点滚去,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我求求您!我求求您教教我,写给我看看,写完我立刻就走。”

    夫子见她跪着不起,尽管面容恼怒,还是松了松口,厉声不减问道:“你要什么字?”

    元白念着这个字,怕念不好,脑子里念了几遍,才从嘴里慢慢绽开,宛如从心口里剖出来的字,微颤着嘴唇念着:“修。”

    “哪个‘修’?”

    她认不清楚,也讲不清楚,唯恐夫子反悔,神情着急道:“就是‘修’字!”

    “好,我给你写,但你得保证以后都不许再来了!”夫子厉声警戒。

    元白慌忙向他保证,“我我发誓,只要您能教我写,我再也不会来了。”

    “哎。”夫子厌烦,也懒得继续与她辨认哪个字,随便写个“修身养性”的“修”字打发予她,“拿出手来,看好,我只写一遍,会不会就看你自己的造化。”

    元白急忙伸出红通通的手掌,目不转睛盯着夫子的手指在她手心上一笔一画急促地书写着,冻僵的手掌逐渐发热,那个字就好像火烧烙印在她的掌心里。

    夫子不耐烦的收回手,“可会了?不会我也不会写第二遍了,快走吧!“

    “会了会了。“元白把手掌合拢,她站起身,灰旧的裤腿沾满了雪,冻红的小脸露出了无比满足的神情,浓密睫羽上积落的雪花慢慢融化,湿润了眼角。

    夫子瞧着这穷孩子求知若渴的模样,生出一点惋惜,“孩子,回去好好学门手艺活着,读书不适合你,来世再投个能供你读书的好人家吧。“

    元白默默看着夫子,她的眼里如夜色的海潮一般寂寥,轻声道了一句谢谢。

    从那以后,元白再也没去过私塾,也没见过云修。

    她也不再像以前在鹿庄一样,四处撒野打混,开始学着帮母父做事。

    娘亲腰不好,爹年纪也大了,母父不肯给她干的粗活重活元白都一并争抢着揽下,好像只有不停地干活,劳累和汗水才能侵蚀掉她未有终果的童年记忆,才能把那人暂时地挤出自己的脑子里。

    日子好过一些的时候,元母不再走街串巷卖包子了,她们攒了一些积蓄开了间包子铺。元母在铺前蒸卖包子,元白和元父在铺子里面生火揉面。

    起初生意没有任何起色,门前惨淡,元姁丹日渐发愁,不得已挑起担子再继续走街串巷,铺面就交给元白看着。

    可自从元白看铺后,来买包子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回头客男子居多,老的少的都爱来。

    日子久了竟还传出了名声,城北元氏包子铺包子不仅味道好吃,价格还极其公道实惠,尤其是看铺子的元家女儿俊俏嘴甜,性子温和爱笑,很是讨街坊叔叔伯伯喜欢。

    元母元父看着少女时期的元白出落的越发明艳动人并不感到意外,她生母就生着一副绝世倾国的脸蛋,她也不会例外的。

    只是惊叹于她们的女儿怎么突然从那个阴郁冷淡的小女孩变成如今温润知礼的少女。

    生意兴旺,元白一个人都忙不过来,元姁丹撂下担子一块儿在铺子帮忙。有时两个人也忙不及,还要让后头的元父出来收纹银,有时早晨刚开铺子一个时辰就能把做的包子卖个精光。

    元姁丹有一日给一家刚考上童生的人家送包子,瞧见人家女儿在埋头苦读圣贤书,心里惆怅唏嘘,回家后盘算着家里的存钱打算给元白找个私塾读书。

    谁知元白听后一口回绝,“我不喜欢读书。”

    元母急了,想不明白,明明她生母可是——

    “你怎么会不喜欢呢?”

    元白为此感到奇怪,“我们家也没人喜欢读书考功名,我自然也不喜欢。”

    “那只是我和你爹,但你不一样!”元母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连忙补救道,“不考功名,识字也好。”

    “我会识字。”元白面露笑容宽慰元母,“之前偷偷去男子私塾偷听过,他们教授的东西倒还有趣,儿诗礼戒。女子私塾也偷听过一回,八.股文章,仁义大道,我真不喜欢,宁愿上山砍柴去。”

    元母还想劝说女儿,元父拦下,私下道:“别逼她了,你还真让她去考功名吗?让她回京城做官?好不容易在这里安定下来了,就由着她做喜欢的事。”

    元母只能作罢,但她又不想浪费女儿的一生在这间小小包子铺里,忽然想到女儿从小算数厉害,跟账房娘子学学算账也不错。

    元白不好一而再拒绝元母为自己的殷切打算,便同意去学。元母第二天就去找有名的账房娘子塞了一家子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让元白过去拜师当学徒。

    上午元白在包子铺帮忙,下午便到账房娘子那儿打算盘记账,傍晚回家砍柴打水干粗活,日复一日的充实忙碌,除了在梦里偶然回想,她再也不会忆起。

    邻居是一家姓吕卖豆腐的,元白不记得她们家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就是突然有一天有个哥哥爬到墙头一直看她砍柴。

    “喂!你生得真好看啊!”爽朗清脆的男孩嗓音。

    元白回头看了他一眼,皮肤略黑,瞧不清什么模样,如对待包子铺的客人一样露出和蔼的微笑,“谢谢。”

    随后继续埋头干活。

    那哥哥过了好一阵才接过话,结结巴巴着,“你……你笑起来……也好看。”

    元白本不想回应他,只是不放心的看了看他爬上的那面土墙道:“这墙风化了,并不稳固,你还是下来吧。”

    “你在关心我?”吕雀哥顿时雀跃不已。

    元白没回应,这土墙不高,摔下来也没事,就是塌了麻烦,要重新修葺,是个累活。

    “我们家搬来好久了,经常看你不得空,一直没跟你说上话,你爹说你白日都要出门去学算账?”吕雀哥想跟她多说些话,自顾找着话题。

    “是的。”

    “难吗?”

    “不难。”元白一边砍柴,一边有礼貌的回应。傍晚有些凉风,吹在身上也不起汗。

    “我堂姐也去学了,但她觉得好难,学不会就去当兵油子了。”国家无战事,官府也不会强征兵,想找口饭吃的穷民女子也都会自愿到军营里当杂兵。

    “嗯。”

    “如果你以后做不成账房娘子,你会去从军吗?”吕雀哥眼睛贪念着俊俏女子砍柴时露出光洁白皙而富有薄薄肌肉线条的手臂,身子趴在土墙更探近了一些。

    “母父在不远游。”

    “是……不会吗?”

    “对。”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吕雀哥期待问道,她们家搬过来这么久了,他不信她不会打听邻居的来历。

    “不知道。”元白放下斧子顿了顿,好像是有一回听爹说过隔壁那一家没搬过来之前在乡下生过很多胎儿子,除了第一胎男孩模样周正留在身边养,其他都送人了,最后一胎生了女儿才来到城里开了间豆腐店。

    “我叫雀哥儿。”吕雀哥佯装难过,“你居然不知道,我都知道你叫什么了。”

    在城北街坊没人不知道元氏包子铺女儿的名字。

    “我现在记住了。”元白温和说道,放下斧子,抱着砍好的柴薪进屋。

    吕雀哥喜欢元白,就这样喜欢了很久,直到长大成年。他经常带着年纪小的妹妹过来玩,跟元母元父打好关系,抢着干摘菜的活,有时还能留下来吃饭,与元白在一张桌子上说话。

    元母元父也喜欢他,长得也不错,身体结实能干,听话孝顺,有意看作未来女婿,只是看元白没那个意思,她们也不好提。

    刚成年,元白便被很多街坊待嫁的男子所看上,来说亲的媒公一拨接一拨,通通被元白婉拒了。被扰得烦了,元白也不愿在家待着。

    很早之前她师傅便没有东西可以再传授给她的了,算账比师傅还要厉害精确,学有所成就被引介到钱庄当账房娘子。

    只是没做多久元白便辞去了事务不愿去做,她道给母父的原因是钱庄要让她调去邻城做事,她不愿意离开宿州城,便作罢。

    元母元父并没有责怪元白,但吕雀哥憋不住了,立刻跑过来,见她独自在灶台和面,怒其不争道:“这么好的活,你怎么说辞就辞了?”

    元白早就习惯邻家哥哥宛如自己家一样的进出,头也不抬道:“不喜欢。”

    “你不喜欢?说得真轻巧,这么多的工钱你说不喜欢就不干了?”吕雀哥为着自个儿哀愁,“你都不发愁吗?没有攒着彩礼,谁嫁给你呀?”

    事实上,就算元白没钱娶夫,也会有很多男子倒贴嫁给她,只要她肯松口。

    可吕雀哥着急,他年纪比元白大点,如今正是嫁人的好年纪,已经有人说亲了,但他想了这么久就想嫁给元白,家里人的意思是没有足够多的彩礼休想让她们嫁儿子的。

    元白家里哪有这么多的钱啊?好不容易有个挣钱的活她居然也不做了!

    “我不想娶谁,娶谁都会耽误的。”元白擦了擦流到白皙脖颈上的汗珠,灶台火热,身上的汗液一下子把薄衫浸湿,显现玲珑有致的身线。

    吕雀哥忍不住咽了咽唾沫,若是从来没见过也就罢,一旦见过惊艳之色,没有嫁给她这样的人,此生都会遗憾的吧?

    “耽误什么?你难道就没有喜欢的人?”他庆幸元白对所有男子都不为所动,但也难过于元白对他也不曾心动。

    元白揉面团的手顿了一下,这句话宛如一个口子把她封尘已久的秘密如洪水猛兽一般侵入她的大脑,所到之处满目苍夷,心里重新燃起了念想。

    他是不是也长大了?是不是成亲了?

    “你在想什么?”吕雀哥的声音唤醒了她,她若无其事抓了一把面粉在案板上,“没什么。”

    吕雀哥与她认识这般久终于才清楚看透,元白表面温柔儒雅不吝啬笑意,但心底实在冷情淡漠得可怕。

    他沮丧地坐在板凳上,看着她把揉好的面团盖上白布醒面,接着继续和面揉面。

    “今年的庙会我们一起去吧?”

    “我应该没空——”

    “你哪有什么事情呀?去啦,听说今年比往年要热闹,很多达官贵人,富家小姐公子都会去的。”

    “去吧。”

    吕雀哥惊讶她转变如此之快,他想着刚刚说的话,好像没什么吸引力。

    “正好那天佛供日,跟我一起派分馒头。”

    “给那些乞丐吗?”

    “嗯。”

    吕雀哥嫌脏不太愿意,但是为了能和她一块儿去庙会,那也无所谓了。

    元白没有希翼能在庙会见到云修,富家公子也不一定会来这种吵杂的庙会。

    吕雀哥急着去看杂耍,她没跟着去,而是挤进庙里拜佛烧香,人声鼎沸之下她捏着香,阖上眼眸,竟没有要许的愿望。

    母父健康,铺子生意也如意,不想大富大贵,出人头地,她心里只想——

    人人都说她长大变得越来越美貌,性格越来越温润。

    可她觉得自己从没变过,她还是在菩萨庙里那个脏兮兮的小孩。

    于是她许下了与“脏小孩”一模一样的愿望:

    见他一面。

    拜完香后,她提着装满馒头的布袋找寻吕雀哥到乞儿最多的地方分发,来往驻足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来看明眸皓齿的元白,她也早已习惯这种注视。

    “漂亮姐姐,我还要一个,我想给我奶奶带一个。”一个小乞儿抓着元白的手不肯放。

    元白摸了摸布袋,早就空了,看向吕雀哥那边,他的也发完了,只能遗憾地摸了摸小孩的额前,“没有多的了。”

    家里还有一些馒头,但这里离家有点远了,回去拿也行,得坐牛车回去。

    抬起头寻找牛车,猝不及防落入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眼睛的主人好像也没变多少,不然怎么会一眼就被她认出来了?

    云修他长大了,宛如一块名贵的璞玉,眼眉矜贵,身形挺拔,但没有小时候那般生得修长极高,刚刚好的模样。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如此专注,发愣的样子也甚是可爱,忍不住笑了笑。

    那小乞儿不知什么时候没了人影,馒头发完人也渐渐散去,元白只能唤着吕雀哥道:“雀哥儿,回去了。”

    “好嘞!”

    她也没再回头去看云修,一面就足够了,他过得很好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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