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

    果真,阿娘不肯给元姑娘换工,云修便日日上山陪着她晒太阳,死皮赖脸与她见面说话,尽管对方时常冷淡寡言,云修也甘之如饴。

    阮氏眼见着儿子娇嫩的皮肤都黑了不少,坐不住,也来茶庄看看。正巧云薛琴要去邻城主持商会,阮氏没跟着去,留下来看管茶庄。

    茶庄事务一向井井有条,长年侍奉云家的刘管事能干可靠,若她无法处理之事,才会去找东家商议解决。

    云修见他阿爹掌茶庄,连忙撒娇请求,阮氏哪里招架得住心肝儿子可怜兮兮的眼神,没一会儿就让刘管事把人元姑娘从山上唤下来,调到茶房筛茶。

    筛茶的多是有了妻儿的农户村夫,不耕种的时候,便跑来城里做些零工。筛茶全凭眼力,不累却是沉闷枯燥。

    今日来了个漂亮女娃,他们这些乡野村夫眼界就这么点,除了自己粗蛮的妻主和邋遢顽皮的孩子,哪里见过这般花容月貌的人儿。

    元白刚走入这间阴凉的茶房,做事的男人们各个噤声呆目地望着她。

    紧接着,一个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子从她身后进来,带着几分天真,“干嘛不进去?这里做事多凉快。”

    是东家少爷。他们不敢再瞧,连忙低头做事。

    “我在这里不太合适。”都是男人在做,还有两个腿脚有疾的女人,她一个身强体壮的年轻女子在这里实在太过突兀了。

    “哪里不合适了?不一样是做事吗?”云修倒是满意这里,这些都是短工,胆子小话少的村夫,才不会像茶山上那些好事婆娘,嘴上不干不净,老是起哄说笑,惹得他烦恨。

    “来嘛,我教你怎么筛茶,有板凳,可以坐着,比山上轻松多了。”云修本想牵扯她的袖子,可干活的人怎会留下碍事的袖子,都会用绳子把袖口捆绑束紧。

    云修大着胆子,拉着她的臂腕过去,费尽心思地触碰,他心尖都在发颤。

    周围人可不是聋子瞎子,有人偷偷抬眼瞧着东家少爷根本就不避嫌与女子接近,暗自在心里讽骂:未婚配就敢众目睽睽之下与女子勾搭纠缠,东家公子也真够不要脸的!

    云修哪管别人怎么想,他眼里只有元白,可元白早已不动声色收回自己的手臂,脸上柔和却冷情。

    淡淡的失落并未影响云修脸上的情绪,他拿着簸箕和竹筛细心教着元白如何筛茶,拣剔茶梗茶叶。

    “像这样品相不好的茶就可以剔去了,我们云家的茶多是供给达官贵人享用,因此对茶叶品相极为挑剔严苛。虽是同一批茶,味道也一样,但是筛剔出来的好品相就是要比没有筛过的贵上好几倍、甚至几十倍……”云修一点也不避讳与她讲着云家茶叶的“秘密”。

    筛了这么多,好品相的只有云修手里那一小盒,元白把筛出来品相略差的茶叶全都倒进箩筐里,“那这些茶叶还这么好,该怎么处置?”

    “埋了。”

    “埋?”元白只觉可惜,“不能卖吗?”

    “卖不了高价呀。”

    “便宜卖也行的。”

    云修摇头,简易讲道:“做平民百姓的生意是挣不了几个钱的,我们只做富贵人家的生意,越稀少越昂贵,越多的是贵人争先抢买,若自降身份卖廉价茶货,不会有人看得起云家茶叶的。”

    元白深知云修这种出身的眼界和想法自然与她是不同的,是他从小告诉自己除了耕地还可以做小买卖养活,她们家开包子铺也一心只想物美价廉,实惠街坊。

    第一次知道生意还有如此门道。

    相形见绌,元白愈发感到卑微不如,云修这样的人就该配上更厉害的女子,而不应该老围着自己打转。

    “云少爷你时常来茶庄做事吗?之前看你帮我采茶,现在又教我筛茶,很是熟稔。”他不是个只会享受荣华的公子,元白能看得出很多事他都相当能干了得。

    “都跟你说了,别把我喊生分了……”云修些微腼腆舔了舔嘴瓣,“也没有常来,从小接触,自然就会了,又不是很难的事情。”

    “那也很厉害。”元白真心道,说她情人眼里出西施也罢,总觉得他哪哪儿都好,哪哪儿都配不上他。

    被喜欢的人夸耀,云修不禁心花怒放,他暖声细语问着,“你喝吗?我去给你拿些水喝。”

    “不用,我也不渴,不劳费少爷——”元白知道尽管说了很多遍,还是没有用的。云修已经走出门外,对她粲然一笑,“天这么热,就是要多喝水的呀,我很快就回来。”

    他乐于为她做这样的事,着了魔一般,只要能嫁给她,洗手做羹汤伺候她都行。

    可当真的如愿嫁给她之后,云修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要伺候妻主这种誓言了,时常娇怒使唤着元白给自己怀孕的身子揉按伺候。

    “云少爷看起来很喜欢你,还亲自给你打水。”趁东家少爷不在,邻着做事的村夫才敢凑过来与元白聊几句。

    “没有。”元白手上挑着茶叶,声音自带亲和,“云少爷只是把我当朋友。”

    村夫见她极好说话的模样,干瘦的脸分外鲜活,“我瞧着不像,叔是过来人,云少爷就是对你有意思,不然他不会对你这般好。”

    “真的。”元白抬头笑笑,“以前我跟他就是朋友,他对我也是这般好。”

    “不是吧——”村夫还想继续说。

    “帮我瞧瞧我挑的这些茶叶有没有差错?”

    村夫挪着凳子靠近了一些,指划道:“这些短的都不能要。”

    “要多长?”

    “就……”村夫看到一盒挑好的茶叶,抓了一小撮,“就像这些一样,按照这个模子挑没错的,不长不短,这是云少爷挑的?”

    “嗯。”

    村夫惊讶道:“云少爷还能干这活?真没想到,我以为他就是来玩的。”

    元白觉得他跟经常帮衬自己家包子铺的街坊叔叔伯伯没什么不同,因此亲切笑道:“他很能干。”

    门外的云修远远见到这一幕,他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只是看着元白对那村夫笑得如此柔和惬意,心口破出了嫉妒的种子。

    捧着竹杯的手紧了紧,他居然嫉妒一个容貌丑陋,身形粗犷的乡野村夫?这村夫哪里比得上自己呀?他不够好吗?为何他还是得到女人若即若离的冷淡和疏离。

    她总是不肯用正眼瞧他,总是抗拒他的接近,好似除了他,谁都可以轻易得到元白的笑意和视线。

    如此区别对待,让云修如同千万只蚂蚁啃噬折磨。小时候不懂事喜欢隔壁家的小姐,遭到拒绝羞辱也未曾让他如此难受,第二日还能忘却喜欢无忧无虑与伙伴玩耍。

    但如今他好似做不到这般洒脱决绝,非要啃着这块硬骨头不肯撒手。她若是粗鄙低劣的女子倒也罢,可他看到的全是她温润待人,勤奋能干的模样,只会让他更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太阳落山,从茶庄离开,回到云府,只是一晚未见,他便犯了相思。

    日子久了,茶庄里口舌也多了。元白最后一个从茶房回来,其他茶工都已经在通铺上休憩说话。

    白日出了一身的汗,她正拾着衣物和木盆准备去井边随便洗洗。

    睡在她旁边一老妇跟往常一样跟她开着玩笑,“元丫头,你怎么还不快从了云少爷,跟我们这些糙妇睡什么通铺?”

    她们都知道元白脾气极好,所以说话也没边没界的。

    “你要是从了,现在就睡舒舒服服的大宅子了!”

    “是呀哈哈哈哈……”

    “别笑话我了。“元白脸上淡笑叹了口气,”不敢肖想的事。“

    对面床铺一年轻一点的女子翻过身喊道:“有什么不敢肖想?我若是长得有你一半好看,莫说东家少爷,皇帝老儿的儿子我都敢想!“

    此玩笑话一出,平日没啥乐子的茶工个个捧腹大笑。元白一时忍俊不禁,她在百姓街坊混迹多年,什么粗话俚语没听过,倒也不会太反感。

    “不与你们说了,我去洗洗。“元白刚转身,一个大嗓门不依不饶喊着,“别走啊!再说说,跟我们讲讲东家少爷的滋味如何?”

    元白背着她们的脸瞬间冷了冷,好似没听见,继续往外走。

    “喂!春花,别说得太过分了,要是被东家听见,小心把你赶出去!”老妇见春花爬下床,趿拉着鞋子也要出去,连忙皱眉说道。

    春花直了直腰,脸上没个正经贱笑道:“东家都不管好她儿子,哪还管得着我们怎么说?云少爷这幺紧巴巴倒贴,我就不信她们没搞上一腿。”

    老妇看得出元丫头是有分寸之人,绝不会胡来,刚要出声反驳,其他茶工居然纷纷附和春花,污言秽语,难以入耳。

    春花嘴上还不过瘾,跑出去追上元白,誓要从她嘴里掰出一些私密,好满足内心龌龊淫。欲。

    “你这家伙跑这么快干嘛?”春花吊儿郎当搭上元白的肩膀,她这种欺软怕硬的糙妇最喜欢的就是元白这种软柿子,年纪小,人好心善,怎么说都不会生气。

    元白任由她搭着自己的肩,不动声色换了条小路走,春花根本没在意,面露猥琐,低了低声问道:“你睡过了是不是?”

    “什么?”元白淡淡道。

    “嘿!”春花脸上显露几分凶恶,“跟姐们你还装什么装?东家少爷天天跟着你,独处的时候,他不勾引你?你能忍着不搞他?”

    “没有,别乱说。”昏暗的小路树影映射入元白暗黑的眼眸。她突然拉开肩膀上的手,大步走向水井,放下木盆衣物,垂首在井口打水。

    温婉的警告对春花毫无作用,得寸进尺坐到井边打量元白那张月色下更加清辉艳丽的脸,心中不屑,却也万分嫉妒她靠这张脸被富家子弟所青睐。

    于是得不到,也妄想泼脏水诋毁。

    “我可不信你没睡过。”

    “爱信不信。”元白转动着井轱辘,眼睛凝望着深井,幽幽透上一股瘆人的寒气。

    “哈!我看就是了!”春花宛如抓到了把柄,神情更加邪恶,“云少爷那小蹄子是破鞋吧,他嫁不出去,所以找你这个老实人接盘,你这都要——”

    “哐当——”

    元白一把掐着她的脖子狠狠撞在木轱辘上,手摇一圈一圈倒转,发出“咕唧咕唧”的声响,好不容易卷上来的绳索松弛滑落,木桶随后“咚”的拍进水面,回音震耳。

    春花被撞得头痛欲裂,嚷起大嗓门,“你做甚——”

    掐在她咽喉上的手青筋现出,令她发不出一丝气音,她半个身子悬在井上,一时无法顾及,双手企图掰开扼住她脖子上的手掌,无法撼动,恐惧森然爬进她的双眼。

    元白慢慢靠近,乌云遮月,一抹黑影盖在半张脸上,春花瞧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觉眼前黑如漩涡。

    “闭嘴了吗?”嗓音轻柔动听,宛如天籁。

    春花却怕得要命,她拼了命挣扎,双腿直瞪。好似听到一声不耐烦的轻啧,她整个脑袋都被送进井口,刺骨的冷意扑面而来。

    只要轻轻一下,她就轻易掉进深井里了。

    春花不敢妄动,身子终于安静了下来,脑袋充血,脸颊发紫,脖子疼痛肿胀,能吸入的气息越来越少。

    她想发出声音求饶,只要饶命,就会没事的。这死丫头真是不禁逗,开不起玩笑,没想到看似软弱的兔子急了居然还咬人?

    “求……放……我……”

    元白甚是听话,果断松了手,双眼冰冷地看着她整个身体坠入井里。

    春花死都不会料到自己会因为几句话而轻易断送了性命。

    听到井里沉闷的声响,元白绷紧的嘴角终于抿出一丝笑意。

    她瞥见了一块大石头,血液沸腾,生怕井里的人死不了,立马捧起准备投入井中。突然手顿了顿,她做事向来不会犹豫,除非——

    云修不准她杀生害人的。

    元白把石头放在井边,脑壳隐隐作痛,掐人的右手轻轻发颤。

    她没有杀人,是春花喊自己松手的,她自己掉下去的。

    一念之间,元白便冷静下来。四周寂静无人,她扯断了井轱辘上的绳索,踹烂手摇,找来了井盖盖上,盖子压上了那块石头。

    前后不到一炷香,元白所无其事拿着衣物木盆走向另外一条路,那条路也有一口井,是她常去的。

    “元丫头,春花是不是去找你了?”老妇见元白洗漱回来,见她面色清冷,“她要是跟你说那些混账话,你别听进耳朵,当她放屁就好。”

    “我没见到她,倒是遇到了柳娘,跟她一块洗的。”元白话音刚落,柳娘擦拭着湿发过来道:“今天洗晚了,我以为我最后咧,没想到元丫头也没洗,正好有她在帮我洗洗头。”

    春花出去迟迟未归,她邻铺的茶工插过来问道:“你们都没见到春花吗?”

    “没见!没见!”屋里人人皆知柳娘与春花向来不对付,她大骂了句粗话,“那嘴碎的可能在哪里撒尿被尿淹死了吧!”

    说完便走开了,人都散了,元白爬上床,准备闭眼睡觉。

    老妇察觉到元白的不对劲,一想这丫头性子软,总是被她们这些茶工调侃,心里肯定是委屈了。

    这些时日的相处,老妇好似把她当成自己的孙女看待,轻声安慰,“元丫头,我们这些人说话就是这样,你别放心上,埋头做自己的事就好了,甭管别人怎么说。”

    元白睁了睁眼,随后又缓缓闭上,她嗫嚅着嘴唇,“若只说我,我不会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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