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女婿呢?”元母见元白独自从房间出来,编织藤球的手顿了顿。

    “一早乘马车过来,乏得紧,和孩子睡着。”元白坐在母亲面前的板凳,指尖抚动着柔韧的藤条。

    “我听那动静,女婿是不是在哭啊?”元姁丹眉头皱得很深,“你欺负人家了?”

    元白无奈一笑,“没有,怎么舍得?”

    “哼。”元姁丹抻了抻藤条,她对女儿一向宽容慈爱,少见严肃,却也忍不住冷下脸来,“你要是不舍得,也不会连累人家。”

    她看向敞开的屋门,阿叶和马娘去喂马儿,前院静悄悄的。

    元父把晒好的豆子拿进屋时,见母女俩一人一头坐着各自沉默不语,他把簸箕放下,从门板后拿了张矮小板凳,佝着背,低头筛着豆子,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时而扬起花白的脑袋望向静谧的院子。

    “去年乖孙满月你说乔…晁心会出现在宿州城,她真的来了?”元母紧了紧声道。

    “嗯,来了。”她却是松了口气,神情怡然。

    “你和小皇子打算怎么做?”

    元父听到元母对女儿的问话,身子僵直一般望着她们。

    元白缓缓垂下眼帘,长睫在脸上留下一道长影,“我帮他接近乔晁心,他动手。”

    元姁丹叹气,“就算是这样,你也有危险。灰儿,小皇子他没错,但是我们俩真希望你好好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

    她望向女儿的房间,里面是正在熟睡的女婿和孙女,“那他们该怎么办?”

    “我才是意家的女儿,难道要置表哥于不顾,让他一个男子来承担?”

    “这……”

    一直没开口的元父突然道:“灰儿,小皇子他……过得好吗?”

    元白侧身瞧见父亲眼里的殷切,点点头,“这几年都挺好的。”

    元父干瘪的嘴唇有些哆嗦,眼眉哀愁,当初他离开皇宫时,小皇子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后来,意家没了,贵君也自缢了,只有他清楚小皇子有多可怜……

    “阿饶,你去劝一下小皇子吧,都过了这么多年,先帝也早已不在,即使亲手杀了乔晁心那老东西,意大人也不会死而复生,更不能给意家平反。他若是把仇恨放下,灰儿也不是不能帮他过上好日子,虽比不上皇族待遇,至少也能锦衣玉食。”

    元姁丹对小皇子所受境遇一无所知,她只知道灰儿在成为她女儿的那一天起,自己就把她视为己出,试问哪个做母父的能忍心见自己的孩子深陷险境而无动于衷?

    她不愿让女儿去报仇,因此这么多年一直隐瞒,她也不怪小皇子突然出现把真相告诉女儿,她希望夫婿能借曾经伺候过小皇子父君的情谊劝他放下仇恨。

    “小皇子不会见我的。”元父落寞垂下头,手里扬着在簸箕滚动的豆子。

    元母无法,眼神望向女儿,用苦良心继续劝说:“女婿要是知道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还会殃及他们云家上下,当初他就不应该帮我们,由着我们一家乞讨饿死街头罢了。”

    “我们这是恩将仇报!”

    若是早一些遇到表哥,得知自己身负血海深仇,她绝不会靠近云家半步。

    元白轻启朱唇吐出一口清气,目光诡谲,假若扶溪是故意的呢?倘若他们都对她隐瞒了一些真相呢?

    她兀然怪异发问,“我真的是意卿的女儿吗?”

    元姁丹以为自己劝动了女儿,却不曾想她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愣,随即肯定道:“你生母确实是意太傅,是太傅亲手把你交到我手里,嘱咐我把你带到乡下好好抚养。”

    “那我生父呢?”元白清楚她绝不可能是意卿正夫所生,意卿的正夫乃是先帝的异父哥哥永安长皇子,长皇子只生有一女,那便是惊才绝艳的玉山居士意如玉。

    意如玉才满五岁,长皇子便与世长辞,意卿怜惜独女无父照顾,才纳了侧室,让侧夫照顾女儿。

    侧夫怀孕那会儿,正值意卿势焰炽盛,意气风发,不乏风情万种的美人接近,虽多是露水情缘,但只要肚子怀的是意家的骨肉都会被意卿带回家纳为侍。

    因此待意太傅年过半百,她已经有四个出色的女儿,至于她深藏闺中的儿子外人都不太清楚有多少个。

    元白思忖着自己既是意卿第五个女儿,那总该有人知晓她的生父,她生父总不能是个泛泛之辈。

    “我生父到底是谁?”

    这一下子可把元姁丹问懵了,她也不知道,意大人的侧室小侍实在太多,她哪里清楚是哪个?

    “阿饶?”

    “爹…”

    母女二人默契指望元父,元父像是有所感应一般,收拾着已经筛好的豆子,沉声道:“意大人有天夜里醉酒无意身染了一个侍仆,后来那侍仆就怀孕了,生下了灰儿,他也…难产死了,大人怜惜给他好好安葬……”

    元姁丹没说话,显然是相信夫婿的。

    元白同样也一言不语,姝绝的面容微不可查地淡笑,她也想相信元父,可这谎言漏洞百出,经不起一丝推敲。

    子凭父贵,倘若她真是一个侍仆所生的孩子,意太傅大抵不会太重视她的。

    甚至不会为刚满月的她邀客大摆酒宴,不会特地请来京城有名的神算子为她问卜,也不会算出她“命有祸患,贱养抵灾”,更不会送养给皇宫出身的近身侍卫元母和贵君的身边人元父这对妻夫手里。

    太不寻常了。

    她徐徐起身帮元父扫去地上掉落的瘪豆杂质,到最后她也没有去揭穿她的父亲,因为她清楚若一个人真不想让你知道真相,会有无数谎言和手段,直到你相信为止。

    “娘爹,我带他们回去了。”

    “这么快?”元父显然不舍得,“他们还没醒吧。”

    “若没带孩子来,我们俩待久一点也行,可带着孩子太晚回去,总叫人担心。”

    元母想她们这边的路也不好走,连忙点头,“说得也是,早些回去,别让亲家在家担心了。”

    元白见母亲面色依旧无法松弛,敛目宽慰,“娘,我自己的事会处理好的,绝不会连累他们。”

    “唉,我不劝了。”元姁丹身上日渐沉重的老态让她越来越无能为力,“再劝你就不肯来了。”

    元白深深望着她的养母养父,声线晦涩地,“改日我们再来见你们。”

    梦里马铃悠悠,人间的熙攘声愈发清晰,云修静默坐起身,眼里的茫然逐渐清朗,他好似睡了很久的午觉,许久没这般舒服。

    他轻轻的动了动,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女人的手心里。

    他向右侧看去,元白靠着边窗,双目专注地凝视外边的喧闹街市,又似乎没在看任何东西,日光抚过她精致柔美的侧脸,朦胧于镜中水月一般。

    云修恍惚自己还在做梦,身心放松地静观欣赏自己的妻主,纤长如蝶的眼睫,微抿轻启的丹唇,小巧耳垂空无一物,乌发高盘简单插着一只寡淡的金珠步摇,颈项同样空无一物。

    他可惜元白最近太忙了,不然他闲暇一定要逮着她的身子好好装扮一番,穿金戴银或许对有些人太过俗气,但对他的妻主却是锦上添花,相得益彰。

    这般好颜色的人成了自己的妻主,还为她生了一个孩子,云修脸上满足的露出笑容,就算再无来生,他都心满意足了。

    “哒哒!呀咿呀!”云修听到了孩子的声音,可见妻主置若罔闻,他的心猛然提了上来,他的宝宝呢?

    追随着声音向着另一侧望去,见阿叶隔着一个团蒲坐垫,手臂弯曲抱着孩子,低伏着脊背曲成一把松弛的弓,嘴里呢哝低吟。

    许是云修转身的动静,牵引着阿叶直起背,下意识抬头看向主子,明亮的嗓音不再刻意压低,“少爷你醒了?”

    云修眨了眨眼,这不是梦,“我们怎么在马车上?”

    “我们回家。”元白的目光不知何时从窗外移到自己身上,先前的那一瞬漠然冷意化为唇边的一抹温软的笑。

    “怎么突然回去了?”

    “怕太晚了,下雨。”她从善如流的解释,“昨夜不是下过雨吗?可能今夜也会。”

    “哦…”云修低低地应了一声,凤眼留恋于窗外,阳光这般好,落雨多败坏心情啊!

    他伸长手摸了摸阿叶怀里的云冬,孩子的眼睛像极了她娘亲,瞳仁黑如曜石,神采奕奕,“宝宝都醒了,怎么都不叫醒我?”

    “叫了。”阿叶突然收小着声音,“是主子你说还要再睡会儿的。”

    云修一顿,不可置信自己会这般贪睡,连跟岳母岳父道别都错过了,“真的?”

    “昂。”元白捏了捏他的手心,笑声越发明显,“睡得可沉了,把你抱上马车都没有反应。”

    “怎么可能……”云修脸色绯红,忆起阿叶确实唤过自己,妻主软软抱着自己的时候也感觉到了,只是那时眼皮好像被粘住了一般,怎么也撑不开,任由摆布。

    正难为情的低眉垂首,蓦然的偏静让他复而侧盼,元白仍望着外面,那一隅平淡无奇的四四方方人间烟火夺去了她全部的视线。

    云修吃味地抿起双唇,粉淡的唇尖泛着一点脂白,也把脑袋凑过去,故作漫不经心,声调上扬,“外面可有什么好瞧的物什?”

    她没回应,萦绕在云修脸颊的呼吸格外局促滚烫,好似裹挟着一团燥热恼怒的火,炙热焚烧。

    他心乱如麻,猛然盯着元白的脸,宁静温柔,黑色的瞳孔如夜色深潭里一轮皓月。

    “小白,你怎么了?”他瞬间低弱的像只鼻尖发红的兔子。

    云修挨得极近,她轻轻垂目就能看见夫君脸颊上微乎其微的可爱绒毛,不由抬手,微凉的指背拂过一直到细软的发鬓才停下,淡淡的,“没事。”

    好痒,他被妻主摸得脊背发软,侧了侧头,眼睛瞧见了新奇的东西,“咦!你瞧那人!脸怎么是红色的?”

    云修怕她看不到,攥紧她的手指着,“就是那个手里拿着布袋卖草药的人,瞧见了吗?”

    “瞧见了。”元白眼底闪过一抹狠意,随即面色如常应和着丈夫,“真奇怪。”

    “是呀,你说她是不是故意把脸涂红哗众取宠?”

    “不知道欸,不如我去问问?”她含着笑道。

    “不要。”云修忙不迭地摇头,“这多无礼呀,别这样做。”

    “我开玩笑的。”元白指着另一侧,“你看那边。”

    “什么?”商铺行人,没什么特别的。

    “那不是‘宝聚斋’吗?上月掌柜说来了件好东西,我瞧了一眼确实不错,于是给你订制了一套新的配饰。”

    云修眼里增添了更多光彩,他虽不缺各种名贵首饰配件,但也钟爱收藏稀缺之宝,既然是宝聚斋掌柜说的好东西,那一定不是寻常之物。

    “是什么呀?”

    “猜猜。”她好似故意要捉弄他一般不肯说。

    “不猜,反正最后你也是要给我的。”云修干净的眸子藏着狡黠的笑意,才不给她逗趣。

    元白不轻不重捏了一把他细嫩的脸蛋,便喊外面的马娘停下马车,“我去给你取回来,你在府里等我。”

    云修看了看一旁的宝宝,宝宝也快饿了要喂奶,决定还是不跟着去了,笑意盈盈应道:“好,我等你,可不许太晚了。”

    元白看着马车从眼前离开,脸上的笑容逐渐惨淡,手一抬,一道黑影在人群中无声无息穿过。

    “药娘,你这儿可有那红草卖?”

    昏昏欲睡的卖药娘被一声冷霖刺骨的嗓音惊醒,她揉搓着眼睛,语气不耐,“什么红草?”

    那客人不说话,卖药娘定睛一看,如雷击顶一般顿愕。

    是个极其漂亮的女人,她无法形容的美貌,就是让人见了就没办法忘记。

    “你认识我吗?为何这样反应?”美人轻轻笑着,眼里出奇的冷。

    “不,不认识。”卖药娘僵硬着身子收紧着布袋,低着头,嘴里不停道歉,“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卖草药了,抱歉抱歉,请小姐改日再来。”

    “等等。”元白上前一步,伸手要去碰她的布袋,“我真是要买药的。”

    “没有了,卖完了。”卖药娘抓着布袋往后一缩,眼见那女人双眸微眯,露出与外界传闻温润善人格格不入的危险阴冷眼神。

    那时城里沸沸扬扬传着山岗死了一名云家侍仆的消息,她偷偷跑去山岗,看着衙役把尸体挖出,死的就是跟她买药的小虎!

    她后背的冷汗早已把紧贴的衣物浸湿,没有遐想的余地,脑子一紧就往人群里跑,拼命地冲撞奔跑。

    元白看着卖药娘狼狈地逃跑姿态以及被她无头苍蝇一般撞开而怨声载道的行人,忍不住勾唇轻笑,她被愉悦到了。

    “跑快些,再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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