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瘪三!赶着投胎啊!不看路吗?”粗脖大叔拍着身上的土灰,恼怒地指着一溜烟逃窜没影的卖药娘叱骂,“撞坏老子你担得起吗?什么破地野民!出来买个菜都不安生。”
“叔儿,是你掉的东西?”元白看着滚落到脚边的瓜茄果蔬,俯下身,立起翻倒的菜篮子,一个个捡拾进去。
大叔瞧着一个姑娘好心帮他捡东西,嘴巴立刻停止了谩骂,手脚麻利地拾起剩下的物件,感激道:“姑娘你还真好心,谢谢…”
他看清元白的长相,不出其然愣了一下,多出挑的一张脸啊!
但很快他回过神慌张急忙地嚷嚷叫唤,“哎!我家公子呢!他刚刚还在我旁边的呢?公子!公子!”
那绝色姑娘向他身后淡淡瞟了一眼,大叔连忙拎着菜篮子向后看去。
一身薄缥色襕衫,面白纤瘦的男子可不就是他家公子吗?
他家公子站得像根笔直的玉筷,双手磨磨蹭蹭藏进宽大的袖子里,脸瘦显得眼睛格外硕大,时常白皙的脸此时好似抹了胭脂,粉嫩的宛如一只瓷娃娃。
“公子啊!都说了别跟我出来咯!”大叔赶紧拉紧他家公子,语气埋怨,“这里又不是京城,哪有什么好玩的?你看!不就遇到个不看路的瘪三,撞得我疼死了……”
公子听着家奴的埋怨,双眼含羞带怯凝视着前面,随即淡淡落下,扫下几缕落寞。
“她走了。”
喋喋不休的大叔乍然一顿,看见那好心的姑娘早已一声不吭转身离开,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公子脸上那抹刹那嫣红逐渐消白,“公子你没摔伤吧?”
“没有。”公子说话总带着京城里世家子弟的那种阴柔腔调,清清泠泠缓缓的。
在大叔这种下人看来,虚着口气讲话活似没吃饱过饭似的。
“那女子扶了我一把,我才没摔着。”他垂首敛眸,唇边漾起难以克制的愉悦。
“公子!”
大叔若看不出他家公子痴嗔怀春那可真是愚笨,直言不讳泼着冷水道:“依老奴这么多年看娘们的本事,那女子肯定有家室,公子你还小,看不出来……”
霎时,肉眼可见公子冷下脸来,本就白皙的脸愈发苍白,好似生了病。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盯着家奴。
大叔被公子看得心里发毛,大气不敢喘一下,许久才讪笑道:“公子,我们去给大人买茶叶吧。”
“嗯。”
……
卖药娘上气不喘下气地跑进一条狭窄偏暗的巷道,汗如雨下,双手撑于膝盖,下脊顶着墙沿,微微伏着背,胸肺拼命地收缩涨开。
她都跑成这样了,养尊处优的云少奶奶不可能追得上她!
汗液倏忽落进眼睛里,引起一阵不适的刺痛,双眼视线朦胧,她用力地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眼睛,清晰地看到巷子尽头站着一个个子很高的黑影。
卖药娘双脚打颤发软,实在跑不动,艰难直起腰看清那黑影是个陌生人,不是云家少奶奶,瞬间松了口气。
呼吸渐渐平缓,回忆着刚刚的情形,冷静下来的她懊悔自己太过心虚以至于慌了手脚。
她为什么要怕云少奶奶?难不成她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她?杀她?
真是笑话!刚刚就她一人,身边没有手下,没有打手,那一副柔弱富贵身段还不一定能挨她几拳揍呢,她为什么要怕?
紧攥着的草药布袋松懈般从肩膀上滑落下来,脑子里想着以后都不能在那条街上卖草药了,正思量着去哪个集市更能赚钱,完全没有注意到巷子尽头的高个女子离她越来越近。
待她反应过来,早已晚了。
“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卖药娘来不及抓紧布袋,整个人就被商芮轻易地一手撂在地上,她头脑混沌,四肢弹射般立刻挣扎爬起。
“嗒!”脆弱的后颈被厚重的脚底死死稳稳踩着,疼得她呜咽不止。
“咚”的一声,身子贴紧地面,一边的赤脸沾满了污尘。
商芮居高临下看着脚底的卖药娘,冷漠无言,也无继续动作。她安静的在这个狭窄昏暗的巷道等候着,耳边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细微的□□。
卖药娘实在想不到头顶上这人是何时得罪过?眼前尘埃飞舞,模糊瞥见一缕翩跹绰约的身影向着她走来。
直到一双繁花绣锦鞋映入她瞳孔,她才猛然一震,身上血液一块一块凝固,全身发冷。
元白俯身拾起卖药娘落下的草药布袋子,一眼就瞧见了艳红妖娆的疑心草,她低头对犹如丧家之犬狼狈不堪的卖药娘,温和道:“你这不就是有红草卖么?为何要跑呢?”
不等那卖药娘的反应,她小心翼翼拈起一支,优雅抵在鼻间轻嗅,疑心草诱人的孢粉瞬间吸入体内。
“主子。”商芮看见元白的动作,慌张的出声阻止,“有毒!”
元白眼神示意无碍,露出笑容,“真好闻。”
空气静缓了一会儿,她含着几分凄清的低落和伤感,“原来我夫君怀孕时闻嗅的一直是这种东西。”
卖药娘好似被什么东西触发激起,竭力扭着头,眼睛撇向上看着云少奶奶。
嘴唇浮起一层白色死皮格外显眼,她求生般高喊着,“少奶奶!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跟我没关系!”
“可——”云少奶奶说话极致轻柔,像哄着孩子一般,却抚平不了一点她寒颤恐怖的心,“整个宿州城只有你卖这疑心草。”
“我只是一个卖药的……”卖药娘面颊颤抖,“云少奶奶,我只为挣一口饭吃,哪里知道买药的人要去害人呢?那岂不是每个买药之人我都要担负他们身上的罪孽?”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元白眼眸松动,蹲下身,亲和地拂去覆在她脸上的零散发丝,“抱歉,我手下的人对你动粗了,向你赔个不是。”
卖药娘睨着的眼睛看见云少奶奶面容诚恳,悄悄试探,“劳烦能让小的起来?”
元白迟钝意会,愧色满面,“自然。”
她抬头指问商芮,好似在责怪她拎不清,“还不快点放开?”
商芮顿了顿,不太情愿,但更不敢违抗仰头看她的女子,松开了脚。
卖药娘后颈得到了解脱,屏着呼吸,缓慢坐起,她惶恐不安地看着屹立于后侧的商芮,心乱如麻地想着对策。
云少奶奶暂时糊弄过去了,但是该怎么跑呢?
“你卖过几次药给我家的侍仆?”
“小的…不太记得了。”
“那你可知他买药是为了害他主子?”
“我不知道!”卖药娘否决得极速,瞳孔恍惚缩了缩,又改了口,“我先前是不知道,后来才知……”
元白掀了掀笑唇,散漫着几分慵懒道:“后来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我听城里有人说云家死了个侍仆……”额前冷汗细密。
她引诱了小虎卖下害人的药。
“然后呢?”
“后来……我去凑热闹看到是小虎死了……”
元白轻点颔首,眼神淡淡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我我是……”卖药娘编不下去,垂落于身侧的手悄悄攥紧。
“是他变成鬼告诉你的么?”元白抿着丹唇轻笑。
“小人猜的,猜测的……”
卖药娘畏缩垂眼,手掌抓紧于地面,倏地曲起冲跑——
一只手掐死着她的脖子,“砰!”后脑勺猛然击撞于硬墙,头盖骨好似要碎裂,瞬间眼前一暗。
可恐惧的不是头晕目眩,而是脖颈又沉又重的紧箍,气息一点一点被剥离。
她万万想不到一个富家少奶奶手劲会这般大,会让她一点挣扎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头次离死这么近,恍惚间嗅到一点茶香,紧接着那温润柔和的声线传进耳后。
“小虎死的时候也是被我这样掐着,他哭得很可怜,说以后都不敢了,我没杀他。”元白松了力气,掌下的人大口大口呼吸着,她眼里慈悲,那般人畜无害,“我不敢杀人。”
她收回手,藏于深袖,眼帘低垂,轻若无声,“我小时候答应过我夫君不会做坏事,他说他怕我遭报应。”
小死过一回的卖药娘几乎听不进云少奶奶的呓语,只觉得眼前这明艳动人的美人分外可怕。
“可若我放过你,我那死去的孩子该怎么办啊?”黑瞳凝着彻骨寒意,“我夫君小产的时候,我连陪他一块难过都不行。”
“云少奶奶!我…我是无辜的!”卖药娘这么个大女子活生生吓出泪光,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卖药给那不知好歹的侍仆了。
可这世间哪有这么多早知如此?
云少奶奶起身,瞧不清脸上神色,听着有几分讥讽之意,“你明知是毒草还要兜售卖与有心之人去毒害他人,请告知我这般行径是如何个无辜法?”
卖药娘一时咋舌,她无法辩驳。
“主子,交给我吧。”商芮已经看出元白脸上的杀意,“污秽”的事主子不愿沾得满手腥,但杀人如麻的她们可不介意这些,缓缓从腰腹抽出软剑,面无表情道,“我保证让她死的比那侍仆更痛苦些。”
元白既无摇头,也无点头,仅仅是向后退了几步,她怕鲜血溅脏了她的罗裙。
突然,卖药娘不知哪来的力气,她跪爬着,扑抱着云少奶奶的大腿求饶,涕泪泗流。
“云少奶奶,我知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夫君,小人真的不应该卖那种害人的药,害了云少爷,害了你们的孩子。”她毫无尊严的大哭着,没有人阻拦她触碰云少奶奶,所以她抓住机会……
“但小人也是逼不得已,普通的草药卖不了几个钱,只有这些稀少的毒草才能翻几倍卖,我要钱都是为了我夫君……”
“你夫君?”元白微微顿然。
卖药娘眼里显现几分窘意,“我我夫君是个瞎子,他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样子,我想治好他,但是…还差一味极其昂贵的天山雪莲。天山险峻,我自己去采怕是没有命再回来,任药阁有卖天山雪莲,可价钱哪是我这种百姓能担负得起?”
“我只能卖些毒草毒药,帮别人治些怪病挣钱。云少奶奶,我卖这些毒草害人确实是死有余辜,可我夫君是真的无辜,他是个瞎子,他只有我,我死了没什么大不了,但我怕他活不了……”
“他什么都看不见,自己烧不了饭,出不了门,他只能待在家里等我回来养他。”卖药娘泣不成声,她希望能感化云少奶奶放她一马,她这么爱夫,一定懂得其间羁绊,“若我…一直回不去,我夫君一定会出来寻我,他一个男子柔弱无力,肯定会被流氓地痞给欺负。”
“云少奶奶,小的求求你,若你是我,你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受欺负吗?”她看到云少奶奶眼里的些许动容,心中暗喜,于是乎继续声情并茂道,“求您饶我一条生路,或者求您帮我好好照顾我夫君,我别无所念,只挂记着他过得好。”
“你夫君……真是个瞎子?”元白低眉踌躇着。
卖药娘怕她不信,言辞恳切,“小的不敢骗人,我再如何欺骗也不敢拿自己夫君的身体做诅咒。云少奶奶你要是不信,可跟随我回家一看,我家就在那阉乌巷最里边,不稍远。”
一阵怪异的知感弥漫,她诧异地望向云少奶奶的脸,所谓感化动容荡然无存,她笑容绮丽姝绝,似乎在嘲笑卖药娘的愚蠢。
元白冷声命令着,“都听到了吧,去把赤巫药娘的夫君好好请来伺候着,别怠慢人家了。”
屋檐冒出几个黑影,向着阉乌巷而去,药娘意识到自己落进了设得套,惊慌失措喊着,“你要做什么!?你要对我夫君做什么?”
“没什么,我的人会对你夫君很好。”元白残忍笑道,“只要你帮我乖乖做点事,他就会没事。”
药娘的四肢有些瘫软,“什什么?”
她惜才似的喟叹,“大月氏堂堂第一药师赤巫药娘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我实在于心不忍,你这种才能不该浪费在这庸碌市井之中。”
云少奶奶怕是早就查出她的身份,设着套等她自个露出软肋。赤巫沮丧地垂了垂脑袋,不甘苦笑,“第一药师又如何?还不是治不了心爱之人,现在连护他都护不了。”
“若我是你,我绝不会拿自己的软肋当作武器示于她人。”
元白漠然垂眸,眼里无情,她千不该万不该会觉得云少奶奶是个心软之人,天真的以为她会被几句话所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