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少奶奶,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赤巫背靠墙根瘫软,一只腿曲起,手臂垂落,头颅微微向上扬起,露出颈项狰狞的掐痕,眯眼瞧着高高在上的女人,艰难地咽下口中津液,声线嘶哑,“别动他一根毫毛。”
头顶之上,狭长巷道光线落于手掌,元白垂眸瞧见掌心之中皮肉底下隐约蛰伏一条红血线。
她舒舒吸一口气,虚虚握拳,“你给我下了毒?”
赤巫眼皮一跳,她下药的动作有这般明显吗?
“噌”软剑如一缕发丝“轻飘飘”落在脖颈,一线细密血珠争先沁出,赤巫感到细微疼痛,但能忍受。
挑眉望着高挑黑影如死侍一般冷寂,释放着骇人煞意,赤巫不再伪装先前那般没出息的痛哭求饶,布满湿气的双眼竟有几分有恃无恐。
她死了,她的主子也必须死。
元白脸上并无愠怒,反对赤巫有几分欣赏,“你对我下了什么毒?”
“七溃散。”赤巫赤红的脸得意地露出怪笑,“七日之内,若无解药,你必七窍流血而亡。”
元白若有所思点头,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好似中毒之人不是她,中肯评价,“很是歹毒。”
“快放了我夫君!”赤巫忿恨,阿月会害怕的……
“我会放的,但不是现在。”她温柔道。
“云少奶奶,你不要命吗?你只有七日!”赤巫不顾颈上软剑,抑不住冲动向前伸了伸,血液顺颈而下流入洗旧的衣领,“只有我能解你的毒,你真不怕我不会给你解药?”
元白让商芮把剑收去,再一次平视赤巫的双眼,眸光微动,言语笃定,“你会给我的。”
“放了我夫君和我,否则你想都不要想!”她目光如炬,俨如破釜沉舟誓要与她对抗到底。
可她不知道拿捏人心和谈判筹码从来不是她所擅长的。
“有个秘密全城的人都不知道。”元白姣美面容嫣然浅笑,“任药阁是我的,天山雪莲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赤巫怔愣,为了让阿月复明,为了让夫君看清自己的模样,她做梦都想得到天山雪莲,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元白目睹她的神情,了然她无法拒绝这样的“筹码诱惑”。若不是看在此人有点用处,她绝不会费诸多口舌,抬手让人杀了就是。
对快要死的人说废话,除非她发酒疯了。
少顷,面容正色,言简意赅,“赤巫,帮我做事,你夫君和天山雪莲都给你。”
不是商量,是命令。
她无法拒绝的命令。
“好……”很划算的买卖,比她在大街小巷卖毒草毒药要更有盼头。
赤巫也不追问要她做什么,就算是伤天害理的事,她也得做,为了阿月,她也没少做……
“云少奶奶,我答应。但你一定要兑现你的承诺!你敢欺骗我,我一定要你不得好死!”
元白寒眸瞧着她微不足道的“恐吓”,遂而莞尔一笑,“我是个商人,最讲信用了,若我连这点都做不到,别说做生意了,恐怕我的手下早就先一步取走我的性命了。”
商芮听着主子的话语,隐匿于阴影的峭拔身躯猛然一震,软剑还未藏于腰腹,剑刃沾着血,生满厚茧的大手几欲要握不住剑柄。
曾经是因为妹妹重病需要救治,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云家少奶奶的相助,商芮才带着同伴归顺于她。
云少奶奶确实也做到了当初的约定,妹妹的病每天都需要无数珍贵草药保命调养,她很感激主子能为她妹妹供予这么多珍稀药材,甚至不惜重金购下任药阁。
于她而言,这已然不止是一桩“互利交易”,云少奶奶不仅是她的主子,更是她的恩人,由衷虔诚效忠。
“主子,我不会!”商芮面露惨白表露忠心,“您永远是我主子,属下只会拥护你。”
面前这副倩影连个回身瞧她的动作都没有,主子极少会去瞧她的面容。她是个影子,没人总是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只有影子才会锲而不舍紧紧跟随着主子。
她在没有主子的命令下,一团郁火驱使着手臂剑刃指向赤巫,冷声叱道:“快把解药拿出来!”
剑光让赤巫眼睛不适,眯成一条缝窥视着屹然站立的主仆,多怪异的两面情绪,一张冷面热心,另一张善面冷心。
“云少奶奶你只需服用七日七星散即可解毒。”
元白还未开口,商芮抢先一步质问,“你诓人是不是?七星散不就是普通的清热方子,如何解毒?”
赤巫最厌恶的就是别人轻易质疑她的药术,无畏笑着,“不相信就罢。”
“主子此人狡诈,我看得把她的手剁了,她才会老实——”
“去拿副七星散来。”
剑光一滞。
“主子……”商芮眉宇轻蹙,她害怕主子会因此丧命,“这药贼也许是骗人的呢?她要是又使些诡计让您无法解毒……”
元白不耐抬起眸子,第一次这般看不懂自己的属下,“商芮,我没有让你管这么多事。”
“可——”
“我若是死了,你想杀她便杀她,任药阁还会继续治你妹妹,你担忧什么?”
属下担忧的是……
商芮垂帘怅惘,英色面容逐渐沉寂,她主子是个重利轻义的商人,永远都是。
不会明白她们这些武林人士的忠肝义胆和重情重义。
赤巫冷眼旁观,正叵测着这执剑影卫会不会有所举动时,忍不住捂胸咳嗽,再次抬头只剩下云少奶奶一人。
“别看了,只有你和我。”云少奶奶好似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脸上一抹娴雅得体的淡笑。
赤巫露出牙齿阴暗道:“没有人保护,云少奶奶不害怕吗?”
美人嗤笑,“怕你吗?”
“你夫君已经在我手上,任药阁的天山雪莲也只有我有,你若执意与我殊死一搏,信不信我也能让你先死在我前面。”
想起先前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劲,赤巫的脸颊不由抖了抖,默言一刹,她从袖口摸出了一颗小小黑丸递给云少奶奶。
元白眼里闪过一丝玩味,呵笑,“看来我属下说得没错,你还真与我玩心眼。”
赤巫沉闷道:“七星散也是解药。”
元白敛目,没去接她手里的那枚黑丸。
“但会留下头疼的遗症,只有这枚药丸,服用一枚即可根治解除七溃散的毒性。”她怕以后云少奶奶会查出头痛的端倪,会找她千倍报复,倒不如现在好好交代清楚。
此时元白才接过药丸,毫无犹豫服下,也不怕她再耍心思。
“赤巫,帮我调制一种药。”
“毒药?”
一双美眸隐晦深谙,“非也。”
……
万春楼高阁。
扶溪打量着手里的白瓷瓶,质疑着里面猩红粉末,“下毒可不行,乔晁心死于毒,司务府的高手一定查得出来,到时我可跑不了。”
坐落于另一侧茶几前的元白手里冲泡清洗着扶溪许久不用的茶具,头不曾抬,缓声道:“不是毒药。”
“那是?”扶溪眸色一瞥,只听见瓷杯轻碰的清脆声。
元白用茶勺从木檀茶盒里取出一小撮云舒茶叶,茶勺在盖碗边沿轻轻颠着,以闲聊家常的口气述说着惊天之事,“乔晁心只能死于非命。”
“恩。”只有人意外死了才不会惊动朝廷圣上彻查死案。
“你还没接近她?”
扶溪脸色些微难看,“她会来胡员外家中听我吹曲,但她身边的守卫实在太碍事了,尤其是那个程雨。”
元白不觉得意外,微微点颔,“至少陈丝秋先引走了。”
于她而言,相较于程雨初来乍到的京城高手,陈丝秋这个深谙宿州城根底的大捕快更棘手。
“她。”扶溪拇指用力搓着手心瓷瓶纹路,“你引她去哪了?”
元白沏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后目光专注于茶水颜色,轻描淡写道:“不是我,是她家大人。”
顷刻,茶韵幽香,芬芳馥郁。
元白把茶杯递到扶溪跟前,抬眸观阅他脸上神色,“所以…县官大人是要她生还是要她死,我也不知道。”
平静无澜,看来他对这个人是没有半分情爱的。
扶溪把手中瓷瓶立于桌面,挽袖品茗表妹亲手泡的香茶,粉唇湿润,“这粉药有什么用?”
“此物名为玉香,它能让人催|情致幻,只需沾染一点就能幻想自己与心上之人翻云覆雨,并信以为真,察觉不出。”
扶溪立刻意会到她的意思,“你是要我用在乔晁心身上?”
“当然。”元白十指交扣,看着她表哥俊美无双的清冷面容,轻轻蹙眉,“难不成你这‘美人计’还真要献出身子被她那老家伙糟蹋?”
“万不得已,也得——”
“哥。”她眸光凛冽,制止他继续说道,“过往我不知道你一个男子经受过什么,但如今你我至亲相认,我绝不愿让你再受屈辱。”
屈辱?他所受的屈辱够多了,早就不是什么清白之人,也无所谓贞洁。
扶溪再一次把玩瓷瓶,置于阳光,瓷瓶的透亮晶莹显得里面颜色格外诱人。
“它真的管用?”
“试试。”不管用她就把赤巫杀了。
扶溪明媚笑道:“我拿自己试?”
元白没有阻止,漠然看着他倒出一点粉末,像极了胭脂水粉,他用指腹沾着樱粉涂抹自己的嘴唇,染丹娇艳。
他没有铜镜观赏,只能面向表妹,巧笑倩兮,唇瓣一抹红妖冶绝色。
“你觉得这样如何?”
元白虽是眉目平展,但嘴角紧抿,一言不发。
扶溪宽慰,“不这样,她不会吃下玉香的。”
他一点点用舌尖舔舐唇瓣“胭脂”,等待情药发作。
气息流转间,他抵着下颔,双眼朦胧,好似蒙着一层氤氲水雾,眉间傲骨那般孱弱折枝,唇齿轻颤,“我怕…我杀不了她。”
元白低头摩挲着杯沿,茶香热气包裹着指尖,湿热不适。
“乔晁心这般老奸巨猾是绝不会轻易中套,她的弱点绝不在此。”
元白心知肚明,却仍急躁问道:“在哪?”
扶溪轻笑,“老的不好骗,小的好骗。她的心肝宝贝才是她真正的弱点。”
她睫羽不安抖动,急促否决,“我做不到。”
“因为妹夫?”
“我做不到。”她再次低语重复。
“妹妹!”扶溪面颊酡红,眼眸凝起一抹凌厉,他妹妹这样的人不该拘束于可笑的钟情。
“若不是姓乔的,你怎会遭受饥饿流离之苦?你本应为诗礼簪缨名门小姐,禄享千钟,礼聘知书达礼望族公子为夫,又何必沦落入赘商贾之耻?”
“我从不觉得入赘云家是耻辱,他们对我有恩——”
“小恩小惠你当作恩情记一辈子,血海深仇你却半点也记不住。”体内的燥热让扶溪不由呜咽,一行清泪从眼角落下,冷疏脆弱,神志逐渐模糊、逐渐失控……
“你知道为什么只有你活了下来吗?意家的女人只有你活了下来?”
元白分明瞧见了扶溪眼中的恨意,他恨自己,忽微僵硬,“神算子问卜,命中有祸。”
“妹妹,你就是那个祸,”一双泪眼复杂幽渺,连他自己都逃避噩梦与荒诞。
元白突忽感到一阵恶心,她想开口去问自己到底是谁的骨肉,扶溪一定知道的,只有他能知道。
滞缓的呼吸下喉咙晦涩难言,神思恍惚,不管是哪一种她的出生都是隐晦罪恶,她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遽然起身,步履轻缓,把酥软于茶案的扶溪抱起,玉香已经完全起了作用,怀里的人昏沉呓语,“母皇……很爱父君……”
“……父君一辈子……都想逃出宫闱……”
她把扶溪轻轻放置床榻上,不一会儿,衣带松散,乌发缠绵裹脂玉,素手拉下床幔,隔绝温香春色,依稀听闻幽咽,“可他跟着姑姑走了……”
元白独坐在扶溪坐过的椅凳,背身床幔,充耳不闻靡靡之声。
赤巫的玉香很管用,造就着唯妙唯俏的“梦境”,让入药者沉沦失真。
她的眼眸注视着案上冷茶,兀然想起在一个落初雪的清晨,她朦胧梦语想吃碗汤圆,云修的孕肚暖呼呼贴着她的后背问:“想吃什么?”
“汤圆。”
“我去给你做。”
后来她们的孩子就在那天出生了。
扶溪的哭声打断了元白的思绪,她担心这药有问题,匆忙走到床侧,刚碰幔纱猝然顿住。
哥哥哭泣地喊,“丝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