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有些口渴，青奴颇有眼色地走出来续了杯新茶，谢玉华呷了几口，继续道：“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圣上登基之后，重新整顿朝政和军政，蓝家军和蓝家邦谍就莫名其妙地消失在虞国历史中……说来，委实是匪夷所思，数十万大军缘何说消失就消失了，除非……”

    “除非蓝家军内部出了叛徒，见晋王薨了，便立刻投诚了朝廷……”南宫信狠狠捏着青铜酒卮，恨恨地道，“并把蓝家军直接改成了高家军……”

    谢玉华眉头一跳，“你是说，北军？”

    当今归属朝廷的京师兵分为南军和北军，南军负责守卫皇宫，陵园及宗庙，北军负责京师及周围三辅地区的防卫工作，更为重要的是负责对外战争。现今，北军由中尉统帅，而中尉姓高，和当朝丞相高庸同一个姓氏。

    “对，也不对。”一直默默无言的蓝英终于不再沉默，“当今圣上登基之后，蓝家军即被拆分得四分五裂，有的编入北军，有的被派往边关，谁也说不清楚当初隶属于蓝家军中的兵士到底流落在何处。十数年过去了，原来的将领更是死的死，伤的伤，降职的降职，还家的还家……”

    如此说来，蓝家被栽桩陷害，满门抄斩，就顺理成章了。可是，阿母，是怎么成为漏网之鱼的呢？忽而想到父亲谢谦安阳侯的身份，看来父亲对阿母属实是情深义重，在如此严峻的政治环境下，甘愿冒着被灭族的风险也要救出心爱之人。这样想着，安阳侯谢谦的形象立时高大威武起来，谢玉华在不知不觉中对那个不甚亲近的父亲多了一丝带着崇敬之意的好感。

    正自感动着，却听阿母蓝英喁喁道，“正因为蓝家军和蓝家邦谍在史书中没有记载，谢谦当年才敢大着胆子救我。这些年，我一直在思索唐政——当今圣上是何意？是有意放蓝家未亡人一马还是另有所图？思来想去，始终未有答案。”

    “哼！”南宫信冷哼一声，“他会有那么好心？无非是想彻底抹杀蓝家军的功劳，抹杀晋王爷的功劳，若史书上有所记载，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听到此处，谢玉华暗暗点头，突然想起了一件顶重要的事，“可是，牛鼻子老道，作为晋王爷身边的旧臣，唐政——当今圣上为何没有认出你呢？”

    南宫信微微惊了一下，继而笑道：“少主怎么知道当今圣上没有认出我？”

    谢玉华眉头一拧，疑惑道：“若是认出你的话，怎么会留你的性命？你可是他此生最大的劲敌——晋王——身边的旧臣。”

    南宫信呵呵一笑，“少主果然聪明。那是因为他不知道我还活着，更不知道我换了一副面容重新来到了这个世上。”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当年晋王府大火，朝廷声称，晋王府中一百五十六口尽数丧生火海，无一生还。你是如何逃出来的？”蓝英适时地问道。

    听闻此语，南宫信蓦地双目含泪，黯然伤神，思绪顷刻间被拉回十七年前：

    太宗皇帝，乾封三十一年，岁除之夜，晋王府。

    “王爷，王爷，有人下毒……”一个面相阴柔的十七八岁少年惊慌失措地喊着，狭长的桃花眼里满是惊恐。

    “阿信，莫怕。”晋王唐霄虚弱地侧伏在黑色的食案上，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精致的白陶小瓶，倒出一粒红色的药丸，柔声道，“阿信，吃下去，吃下去便可无事。”

    “王爷，你早知道有人要杀我们？”叫阿信的柔美少年跪爬到晋王身前，震惊地看着那张熟悉的，正在苦笑的脸，像是没看见那颗红色的药丸。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怕那人是我的父王……咳，咳，咳……”突如其来的咳嗽让唐霄止住了话语。

    “王爷，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死了，晋王府怎么办，阿信怎么办……”少年抱持着晋王的胳膊，泪如泉涌。

    唐霄带血的嘴角扯出一抹凄凉的笑，“阿信，你抬头看看，此时此刻的晋王府，除了你和我，还有活着的人吗？”

    哭声戛然而止，少年抬头看去，诺大的厅堂内，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个个状如安睡，如果不是嘴角的血迹，看起来真和睡着了一模一样。

    “王爷！”

    少年一个支撑不住，瘫倒在晋王怀里，几乎与此同时，一颗药丸被塞入了口中，只听唐霄虚弱地道：“这是解药，吃下去，吃下去便能活命，阿信乖！”

    少年听话地吞下了药丸，乖巧地道：“王爷，你也吃。”说着，便拿过晋王手里的白陶小瓶，却陡然发现瓶中空空如也，脸上瞬间失了血色，一边疯狂地倒着陶瓶，一边泪落如雨：“药呢？怎么会没了？王爷，解药呢？解药呢……”

    “阿信，别倒了，那是最后一颗。”

    晋王的声音微弱，却像刀子一般扎进了阿信的心里，“为什么？为什么？王爷，为什么？你死了，阿信活着还有何意义？”

    “阿信，听我说，”唐霄吃力地抓住少年的手，“好好活着。不要伤心，不要报仇。忘了我，忘了晋王府，忘了长安……找一个没有战乱，没有纷争的地方，凭着出神入化的玉雕手艺，你总归能够混口饭吃的。过几年，等没有人记得你了，找个善良的姑娘，娶妻生子，夫唱妇随，平平安安地活到百岁……”

    “不！”少年阿信拼命地摇着头，“王爷若不在了，阿信，生又何欢，死亦何惧……”

    只听“嗖”地一声，唐霄拼着残存的力气，从食案上抽出一把切肉的精致小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眼中噙泪，道：“阿信，快走吧，不然，你是想看着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吗？”

    阿信惊得停止了哭闹，挂着满脸泪水，木木地看着唐霄，半晌，突然伏地叩首，“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再抬头时，眸中已变得冰冷，决然道：“王爷，阿信去了……”

    “府中秘道，你是知晓的。”唐霄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阿信脸上又是一呆，原来那日王爷特地带着他走了一遍秘道，就是为了今日，瞬间心痛如焚，却也不再多说一语，转身便走。

    “阿信，不要记恨，不要报仇，好好活着！”

    少年阿信重重点头，却不敢回身，只一径向府中后花园走去。他不想再让王爷看到他脸上的绝望，愤恨和泪水，就让王爷记住自己美好的一面吧，或许来生在人群中遇到，还能一眼认出。

    看着阿信走出大厅，晋王唐霄彻底松懈下来，身子却不受控制地瘫倒在地。

    “你是说，晋王把唯一的解药给了你？”蓝英蓦地自草席上站起，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亏被南姨及时扶住了，两行热泪却忍不住滑出眼眶。

    南宫信颓丧地低下头，暗自垂泪，“英姑娘，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颗解药。你知道的，我本是少府里一名不起眼的玉匠，偶然得了晋王的青睐，才有幸跟随在晋王身边。晋王教我识字读书，供给我锦衣玉食，可我，可我……”

    “后来呢？”虽然有点不合时宜，谢玉华还是急着想听下面的故事。

    “后来，”南宫信粗鲁地擦了把眼泪，续道，“后来我从秘道出了王府，失魂落魄地一路出了长安，七天七夜没有进食，没有睡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晕倒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南宫信吸了口气，强自镇定，“在终南山中，被一个修道之人救下了，那人收我做了徒弟，教了我医术……”

    “那后来为何又下山了呢？”谢玉华见南宫信停住了，禁不住追问。

    “后来有一天，我偷了师傅的一本炼丹手册，私下炼制仙丹，却不想道行不够，服用之后走火入魔……师傅花了很大的力气救了我一命，却再也不肯认我这个徒弟，我便被赶出了师门……”说到此处，南宫信面上有些难堪，“不过，因祸得福，走火入魔之后我的容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也不怕有旧人认出我了，所以，我就来了洛阳，借助谢侯爷进了皇宫，后来，又意外发现了还活在世间的英姑娘……”

    故事讲完了，空旷的大厅内寂静无声。谢玉华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也许很多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厅中四人均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静默无语。哑巴青奴不知何时从黑暗中走出，给南宫信换了一壶新酒，给谢玉华换了一壶新茶。厅中四人仿佛又活了过来。

    “英姑娘，十七年来，你当真没有晋王妃和晋王幼子的消息？”南宫信坐直身子，眼神热切地看向蓝英。

    蓝英摇摇头，黯然神伤道，“我和阿父当时在南方，听闻晋王府大火也曾派人潜回长安，可派去之人只打听到晋王府之人全部丧命，没有活口。当时，蓝家邦谍被朝廷打压得厉害，活着之人仅十之一二且朝不保夕，朝廷内部的消息几乎断绝……”

    “你是说，晋王府还有未亡人？”谢玉华被雷得外焦里嫩，那唐政——当今圣上的实力如此之弱吗？杀人灭口都如此拖泥带水？

    蓝英自动忽略了谢玉华的提问，兀自问道：“南宫，你真的如此确定晋王妃和晋王幼子还活着？”

    南宫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凄然道：“当时，我从王府后花园出了秘道，到底是不甘心，又潜了回去，却看到太子唐政……”南宫信的思绪再次被拉回十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