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汀商突然变脸,搞的谢淮羡措手不及,这谢官也不知怎回事,愣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了,非得嚷嚷着置办婚事,有时候一天也见不到人。
知晓此事无挽回的余地,他便不再多想,对于他而言,娶谁也一样。曾想过,要是将来投身疆场,娶个娘子也是委屈人家。既然是陈家贴上来的,便自认她倒霉。
今日是他到那乡里坊到任的第一天。
乡里坊距离谢家有点路程,要先走过三道里巷才到,而且必须要经过陈家门口。
他穿着洗干净的青色官服,补子显示对紫鸳鸯,头上戴着展脚幞头,管帽是黑纱做的还涂上了漆,硬挺的很,这样的平翅乌纱帽更显得他人端正。
可现下他却脚步悬浮,慌乱的抬高腿,结果,还是被一声“姑爷”给吓得顿住了步。
那小厮连忙递上来手里的零嘴儿,道:“姑爷,吃点。”
“多谢,我赶着当值去。”
这还没走出两步呢,陈汀商款款从里面出来。
“呦,”她视线落在谢淮羡身上,仿佛带着温度,“大人这是升官了,青色,鸳鸯,这弄到最后竟是我高攀了。我说大人也不必为了我如此上进啊!”
“……”谢淮羡听着她调侃,最后吐露出两个字:“多事。”便故作镇定的往路边走。
往后每日,他最怕的事就是走早晨当值的这条路,说来也奇怪,自打第一回见到,之后陈汀商便每日站在那里,手里握着零嘴,也不让人,只自个儿捏着,嘴里尽是调笑话。
谢淮羡只当她不存在,脚下步子倒是越走越快,有时候陈汀商刚说出一个字,这人便已走出两步,后面就只听见她爽朗的笑。
乡里坊到任的时候,除了他以外,衙门共有四名主簿,大似年过半百,身姿缓缓。
上前寒暄一番后,却都与这年轻的小子搭不上话,于是默默看着堂上的讼文。
谢淮羡这才看过去,惊讶之色掩盖不住,这也忒多!
底下黄主簿唯恐这人再走,忙道:“大人可别被吓着,咱这看着多,但是都好办啊。”
去月上头下来了个知县,年纪与他们相仿,吃不了这些苦啊,做了几天,嚷嚷着要走啦,说不定有关系,他还真不是胡乱嚷嚷,现在在紧邻桃花坊做县令呢,那地方,事少,油水多,谁不愿意往那高就。
这事他们知道,可这新来的小子不知,得想办法留住人才行啊。
一旁的李主簿见眼色,也是上前道:“咱这坊里民风最是淳朴,夫妻和睦,小孩上进,就连大声喧哗之事都不常见--”
“啊呀!大人做主啊,做主,这狗崽子净会……”这一声如同天上惊雷,轰隆隆,谢淮羡瞬间便看过去。
黄主簿呵斥一声:“闭嘴。”转而又对谢淮羡笑脸盈盈,“意外,意外,哈哈。”
谢淮羡:“……”怕是上了贼船了。
还不等他说话,黄主簿便先一步,神色难看,道:“刘家娘子你怎又来了?啊?又丢了啥?”
刘家娘子穿着布衫,头上锢着木簪,体型大,肚子外凸着,由于方才的动作,几缕碎发掉下来,配上她苍白的脸色,真真一幅凄惨样。
待她缓过劲儿,粗大的手掌猛地将那缕碎发别至耳后,手指缝里还夹着两根,然后粗暴的将她身后的小崽子给拽出来。
“可算让我逮住了吧,我说近日怎的就丢东西了,原来是你个泥腿儿啊,大人看啊,人赃并获!”
这小孩脸上没什么变化,手里紧紧拽着那一小团的生肉,俩黑眼珠呼呼转,也不哭,还真是个惯犯。
黄主簿低着头,跟牙婆似的,咧着大牙笑,道:“小羊头,你告诉阿爷,为何要拿这生肉啊?”
说罢,不时的给小孩挤眼睛,小羊头才看不懂,道:“刘家大娘每次都要把这些边角扔掉,为何我不能拿?”
“你滚一边去,我喂狗也不给你,你不问自取就是偷!”
小羊头抬头看看两位熟悉的阿爷主簿,又抬眼一看,来个了陌生人。
于是将生肉又往里揣了揣,道:“阿爷,来了个新人,真好看。”
“嗯,这是咱刚到任的知县,小羊头以后有事就来找这个……”
“大哥哥对不对!”
“啊对!”
这刘家娘子一听,笑的横肉忽颤,“瞧我眼拙,我眼拙。”
谢淮羡不作话,看着黄主簿熟练的断这一案。最后还是把衙门的钱赔给了刘家娘子。
刘家娘子一走,小羊头扭捏着,刚走两步,突然跑回来,拽着谢淮羡的袖子,摇啊摇的,“大哥哥,你是大官,你能不能让刘娘子把剩肉留给我啊。”
谢淮羡绷着的脸缓下来,只是递给他一颗糖。黄主簿见状,差人把他送回去了。
“怎取名叫这?”
“大人不知,他家里就剩个躺床的阿爷,一般就在床头照谢,闲着就去放羊,旁人也都这样叫了。”
一旁的李主簿也都是有了孙儿之人,见这情形,心中难免不忍,可当朝历法也没办法,只能帮一点是一点。
谢淮羡知道贫弱最是难解!多少年来,多少法子,可最终真正使百姓受益的却少之又少。
谢淮羡轻叹口气,刚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便晓得他这气叹的过于早了。谁家的牛丢了,谁家的田越了地,谁家的娘子跟人跑了……
个个难缠,难缠!他听下面人的对峙,跟戏文一样,倒是不知道原来一个家里能发生这么多繁杂之事。
头疼欲裂,一整日下来喝了三壶茶水,现在舌头还是苦哈哈的。肚子也饿,到了下值时刻,黄主簿要请客吃饭,他摆手回绝。
回去路上,他换下官服,跟在人群中往家走。
刘家娘子的声音洪大,剁肉的响儿都盖不住,“来啊,新鲜的,刚杀过的!”
一时间围上去好多人,谢淮羡瞧过一眼便走开了。走过这一段热闹,前面人可越来越少。
只是没想到刚好碰上陈汀商回家,这碰上免不了又得被戏弄,他侧着脸,低着头,装作路人,走的飞快。
突然一截白的发亮的手臂横在他喉间,吓得他猛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多事。”
“除了这两个字,你还会说旁的不?”
“你--”
陈汀商突然靠近了些,凑近一闻,“好重的茶味,倒是喝了不少,今日当值不顺利吗?”
“我得走了。”谢淮羡憋出这句话来。
“哦,”陈汀商从浅月手里拿过食盒递过去,“还没吃饭吧,这个还热乎的呢。”
谢淮羡没接,陈汀商“切”的一声,给他垂下去的手掰开,把食盒塞进去,“还挺犟。”
浅月在一旁忍着笑,谢淮羡拿着就走,走的比之前还快。
“姑娘,你为何总戏弄姑爷啊,他那身体都僵硬了,看着让人发笑。”
陈汀商热的把掉落的袖子又撸到胳膊肘,眨着眼,道:“好玩啊。”
于是谢淮羡一回头便看见她挽袖子的样子,心里嘀咕:“真有这么热啊?”
回到家里,谢官不在,说是去见个故人,谢淮羡只好把食盒给打开,先吃起来。
宝律楼的经典都在这了,一口酱鹅肉,一口薄春饼,卷紧,一口咬下去满嘴留香,再就上一口醇香的米粥,真是缓解了一天的疲惫。
……
两个时辰前。
谢成坐在院中,心中不安宁,最后下定决定一般,出了门,来到一所官宅门口,扣了扣。
接着一小厮探出头来,道:“何人?”
谢成嗓音偏低,回道:“请前去禀报,就说是岭西林家故人相见。”
不多会儿,小厮便敞开门,请人进去。
金落生穿着便服,脸色憔悴,手里还握着个汤壶。
谢成进来便看见他这幅模样,道:“这是怎的了?”
“无妨,林……”他顿住话头,“谢哥请坐。”
“哎呦,年纪大了,喝点酒受不住,受不住啊。”
“今日不得不打扰,我得知道,为何让淮羡去做个文官,你明知道他--”
“明知道他好武,却让他做了知县事,这小子太莽撞,你把他养大,从岭西带到汴京,艰难一路,不是让他轻易送死的。”
他接着道:“如今,你我早已帮不上他什么,只能靠他自己,谢家军也需要一个有能力,靠得住的主军,而不是个只会武力的小子。”
谢成点点头,“我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