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皇子

    西北不断有战报传至太极宫。初时尚有不利消息传来,但自四月李道宗在库山击败吐谷浑军后,基本都是捷报。至五月,大局已定,俘获伏允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将士在前方杀敌, 他们留在京城的家眷自然成了朝廷格外优待的对象。

    四月下旬,圣人下诏,将在太极宫两仪殿设鹿鸣宴,凡在西北出征的朝廷将官之子孙,年龄在十二岁以上者皆在受邀之列;同时,长孙皇后也在两仪殿东南侧的万春殿设群芳宴,邀请这些将官的女眷,包括太夫人、夫人、少夫人以及未出阁之小姐。为体现“万紫千红皆为春”、“群芳争艳”之意,长孙皇后还额外邀请了有特殊才华声名之长安官员女眷。

    如此,李靖的家人——张老夫人、郑氏并李璨、李珣、李璠、李瑶皆在宴请之列。

    鹿鸣宴、群芳宴的前几日,张老夫人、郑氏一面着人给李璨、李珣、李璠、李瑶准备赴宴服饰,一面赶紧给他四人恶补了一番宫廷礼仪。四人皆不胜其烦,但拗不过祖母、母亲/伯母要求,只得勉为其难。

    闰四月初四,天气晴好,春风煦暖。未时,张老夫人、郑氏、李瑶乘两顶芙蓉桥,李璨、李珣、李璠骑三匹高头大马,带着数丫鬟仆妇家丁朝太极宫而去。李瑶很想骑马,张老夫人不允,李瑶只得乖乖听从祖母之意,与祖母同乘一轿。

    进太极宫,男宾下马,有两名太监引领,朝两仪殿而行;女眷出轿,换乘宫轿,由数宫娥带至万春殿。

    万春殿已聚集了不少女眷。郑氏搀扶着张老夫人、张老夫人携着李瑶甫一出轿,就有一些命妇女眷迎了上来。

    张老夫人精神矍铄、郑氏端庄雍容,然而吸引了众人目光的是她们身旁的少女。少女身材高挑,步履轻盈,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于灵动飘逸中别有一番英姿飒爽之韵;一身淡绿衣裙,发髻戴一只“出水芙蓉”玉钗,配一副翡翠耳珰,遍身再无其它饰物,在一群盛装的命妇贵女中越发显得淡雅出尘、超凡逸俗。

    众人其实已经猜到,李靖府中只有一位小姐,定然是眼前这位美丽出尘的绿衫少女;只是李家的这位千金小姐很少呆在长安,也从未在京中高门闺阁圈中露过面,大家还是忍不住想要证实一下。

    居于命妇前列的是一中年贵妇,乃任城王李道宗的王妃潘氏,李道宗是此次西征圣人钦点的五道行军总管之一。潘氏在一众命妇中地位最高,平素又和张老夫人交好,她和张老夫人、郑氏寒暄完后,立刻就问:“这位可是贵府的千金瑶小姐?”张老夫人点点头。潘氏拉着李瑶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赞道:“好孩子,真正好模样儿。”直到李瑶被看得不好意思了才放手,她对张老夫人嗔怪道:“您有这么好个孙女,还藏着掖着!难道怕被我们看到了争着抢着做儿媳妇儿?”

    一句话说得李瑶脸飞红云。张老夫人从容答道:“王妃褒奖了。我这孙女儿自幼身子骨弱,我那小儿子就把她带到京外,找高人教习修身之术。她不常在京中,连我也不能常见到。王妃不识也是自然。”

    潘氏点点头:“这便是了。孩子身子骨强健,比什么都好。”说罢,她转身冲后面招招手,人群里走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弯眉杏眼,身着淡淡的粉色衣裙,倒也清雅可爱,只身量还未长成,体态颇有弱不胜衣之状。

    潘氏对张老夫人、郑氏、李瑶说:“这是我家的盈儿,从小就多灾多病的。以后让她多到你们府上,跟瑶小姐多练习强身健体之术。”

    盈儿就给张老夫人、郑氏、李瑶各福了福。张老夫人、郑氏赶紧伸手搀扶,李瑶也回了礼。

    李盈儿的封号是长荣县主,算正二品;李家除张老夫人外,郑氏、李瑶并无品级,按理应是她二人先向李盈儿行礼。但两家关系不错,也就没讲什么礼数。在李府,李瑶是唯一的小姐;在云台山,李瑶是最小的女弟子。见李盈儿比自己年岁还小,生得又清秀可爱,李瑶笑盈盈得看着李盈儿,心想:若我家里有个这样的妹妹,每日就不会百无聊赖了吧?李盈儿见李瑶微笑得看着自己,这么个出众的姐姐,待自己又这么友善和气,一下子就喜欢起李瑶来。两人就讲起了小话。

    见两人如此投缘,潘氏十分高兴。

    又见过了其他一些夫人,小姐。潘氏说:“我们大人唠唠嗑,你们小孩子就出去逛逛吧,只别走远。”遂让两名宫娥带着她俩在附近转转,她和郑氏一左一右搀扶着张老夫人朝万春殿内殿走去。

    李盈儿不是第一次到太极宫,根本无需宫娥领路。她对李瑶说:“瑶姐姐,圣人在两仪殿宴请西征将官们家中的公子,皇后此刻定然还在两仪殿,一时半会只怕也不会过来,我们何不先自己逛逛?”

    李瑶说好。

    两人就走出万春殿。两名宫娥赶紧跟着。

    那万春殿就在两仪殿东侧,出了万春殿,就听见两仪殿传来阵阵喝彩。

    李盈儿说:“定然是这些公子在表演楹联、咏诗、马术、射箭之类,只怕还有皇子们呢。好想看看呢。”

    李瑶也想看。她眼珠儿一转,说:“反正皇后娘娘这会也还不会去万春殿,我们就去瞧瞧呗。”

    李盈儿有些怯怯得:“瑶姐姐,真的可以吗?”

    李瑶果断地点头:“没问题,只要藏好了别被发现就成。”

    两仪殿有个角门,一般人不知道,可瞒不过李盈儿。她带着李瑶悄悄走到角门,守门的是个小太监,见她两人的装扮知是今天皇后宴请的贵女,又有两名万春殿的宫娥跟着,就放她们进去了。

    两仪殿是太极宫除太极殿之外的第二大殿,不仅建筑风格比万春殿宏伟许多,空间、规模也大出许多,当今圣上多次在此殿宴请五品以上官员。而今天,圣上又在此宴请西征将官们家的公子,荣宠可见一斑。

    两仪殿殿外的空间也很大,即使上万人聚集其中也不会觉得拥挤狭隘。此刻,这里左边摆放了数十张桌案,右边则安置了数个箭靶,中间间隔约有百步。

    李瑶和李盈儿让两名宫娥在角门处等着,两人悄悄藏到内殿门口的大柱子后面。那大柱子非常粗大,要两三个大汉合围,将两个苗条的姑娘藏得严严实实。

    殿门口守卫的武士看到她俩,又看到那两名宫娥,也没有滋声。

    左边的楹联、咏诗她俩只能看,听不见。李瑶甚至瞧见了自家的几个哥哥,可是隔得太远,公子们又多,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见他们三个都笑容满面,兴高采烈。

    相形之下,右边就热闹许多,欢呼声、掌声不绝于耳。她两人在两仪殿外听到的喝彩声应该就是来源于此。

    右边的人群围成了几圈,圈中间有什么精彩绝妙之处,李瑶她们也是看不真切。

    李瑶她们远远得看着,听着一阵一阵的欢呼却不能明白其所以然,李瑶的心里就像被小猫挠了脚心一般,心痒难奈。

    随着又一阵欢呼声传来,她实在受不了了,拉着李盈儿的手,揽着李盈儿的腰,轻轻跃起,两人就坐在门廊的横梁上。

    李盈儿只觉得一阵风吹过,自己已随李瑶坐在高高的横梁上,她目瞪口呆,又是紧张又是害怕,还夹杂着一点点兴奋。还没等她说出话,却听见李瑶问:“他是谁?”

    李盈儿顺着李瑶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群公子中一个身着深紫紧身窄服者正抬臂挽弓,连发三箭,三箭皆中靶心。引来一片喝彩。那公子也不骄也不谦,只朝众人点点头,然后把弓递给身旁的侍卫。观其人:两道如墨卧蚕眉,一双吊角丹凤眼,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在一帮锦衣华服的年轻皇子公子中亦是十分风流出众。

    李盈儿说:“姐姐不常在长安当然不知道,他可是长安有名的‘玉面三郎’蜀王李恪。”

    难怪,李三有那么多硬黄纸的孤本,孤本一本难求,可皇家有的是;难怪,李三识得镔铁,镔铁民间难得,可在来自西域的贡品堆里不少见。李瑶只觉得耳边“轰”得一声响,李盈儿接着又说了什么,她已是充耳不闻。她只是凭着本能拉着李盈儿跃下横梁,匆匆走出角门,离开了两仪殿。两名宫娥赶紧跟着。

    李盈儿问:“瑶姐姐,你怎么呢?”

    李瑶说:“我们出来太久了,你母亲我祖母只怕都着急了。”

    李盈儿“哦”了一声。

    等她们走进万春殿,潘王妃、张老夫人果然已经派人在找她俩了。她俩被带进万春殿,潘夫人劈头就问:“盈儿,你把瑶小姐带哪去了,叫人好找!”

    李盈儿赶紧说:“瑶姐姐第一次进宫,我就带她在附近转了转。让母亲、张老夫人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张老夫人赶紧说:“两个孩子都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潘王妃就没再说什么。

    李瑶已从最初的惊诧中恢复过来,她看向李盈儿,冲她眨眨眼。李盈儿腼腆一笑。

    有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驾到——”。

    万春殿方才还是莺莺燕燕一片,霎时安静了下来。

    在众多宫女、太监的簇拥下,一个身着明黄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鞠衣、薄水烟逶迤拖地长裙,年约三十四、五岁的中年妇人缓行而来。正是当今皇后长孙氏。

    长孙皇后左手牵着一个年约五岁的小女孩,右手边是一个年约十四、五岁已婚妇人打扮的青年女子,女子手牵着的女孩年龄更小,才三岁的模样;旁边一个身强体壮的中年乳娘还抱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小女娃。

    以年岁为序,这几个女子分别是长孙皇后嫡出的长乐公主李丽质、城阳公主李成芸、晋阳公主李明达、衡山公主李莞尔。

    她们身后还有其他妃嫔所出的豫章公主、巴陵公主、高阳公主等。

    除了皇后本人,这些公主们也都齐齐亮相,可见皇后对这次群芳宴之重视。

    皇后身着的是宴见宾客的常服,端庄高贵而不奢华;公主们的装扮则较为随意,或淡雅或隆重,各展芳华。其中出众的当属长乐公主和高阳公主。长乐公主闺名丽质,为圣人亲取,其人也确如其名,天生丽质,美貌优雅。高阳公主五官妍丽,体态玲珑,虽非皇后所出,也颇得圣人宠爱。

    皇家尚如此,应邀参加群芳宴的朝臣们的女眷们更不敢怠慢,有品级的命妇穿着朝服,无品级的夫人小姐则挖空心思装扮自己。

    万春殿一时如同御花园一般,万紫千红盛开。

    众人落座。

    长孙皇后对出征在外的朝廷将领们的家眷做了一番勉慰后,目光便看向李靖家眷一方。张老夫人、郑氏、李瑶祖孙三代共一席,在皇后凤座左手第一席,对面是潘王妃、李盈儿一席。

    长孙皇后的视线逐一落向张老夫人、郑氏、李瑶,含笑道:“张老夫人,听闻前段时间贵体有恙,今日一见,气色极好,可是康复了?”

    张老夫人起身,先施一礼,然后答道:“多谢皇后挂念。前些时日,受了些风寒,幸而痊愈。”

    长孙皇后说:“老夫人不必多礼,坐下说话罢。”

    张老夫人便遵命落座。

    长孙皇后又对郑氏说:“听闻二公子在西北屡立战功,将门虎子,他日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实在可喜可贺。”

    郑氏也是起身、施礼、回话。

    长孙皇后看看李瑶,然后问张老夫人:“同席的这位小姐,想必是贵府的千金了?”

    张老夫人点点头,说:“正是臣妇的孙女。”

    长孙皇后含笑冲李瑶招招手,说:“好孩子,过来吧,到本宫跟前来。”

    李瑶起身离席,在殿中先施叩拜大礼,然后遵命起身向前行了几步。

    长孙皇后端详了李瑶一会,又问了她几句话,李瑶对答均十分妥贴。长孙皇后面带赞赏之色,言道:“果然是李大人家的千金,模样美丽,气度出尘。”

    张老夫人才要起身,长孙皇后微笑顿手,示意她落座。

    张老夫人仍旧落座,回答道:“今日宴席上,各府千金各有千秋,臣妇的孙女贫姿陋质,有幸得皇后抬爱,不胜感激。”

    长孙皇后道:“老夫人太谦虚了。”她看看身边的几位公主,轻声笑道:“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长乐,高阳,往日里只觉得你们几个都是如花似玉,今儿个也被比下去了。”

    长乐公主认真看看李瑶,然后笑着对皇后说:“是的呢,母后。”仪态十分的高贵典雅。

    高阳公主只撇了李瑶一眼,就收回视线,未置一词。

    长孙皇后又问了李瑶几句,就让她回了座席。

    长孙皇后又和其他一些家眷聊了几句。然后,她说:

    “上苑的花现开得正好,各位如有雅兴,就同本宫一起去上苑赏花如何?”

    众人自然无不从命。

    上苑乃御花园所在,园内奇花异草繁多,姿态万千,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闰四月的长安气候温暖,干燥,阳光充足,正适宜牡丹生长。因长孙皇后喜爱牡丹,故园内有数百株从洛阳移植过来的牡丹珍品。

    这些牡丹花朵繁大,色泽艳丽,芳香怡人,雍容华贵,甫一盛开便艳压群芳,夺人眼目,令一众观花者眼中再无其它花开。

    无怪乎后有诗人刘禹锡写诗赞曰: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众人都对牡丹赞叹不已,独李瑶心中不以为然。世人褒牡丹之美,无非爱其富贵雍容之姿。李瑶自小喜爱梅花,尤其喜爱云台山白雪皑皑覆盖下,于山崖峭壁处盛开的红梅。不活在俗世的眼光中,不畏惧隆冬的风霜雨雪,于人迹罕至处翩然绽放,有傲骨,得自由。但她深知宫中规矩多,自然也不形于面色。

    长孙皇后便道:“这牡丹开得如此之美,恰如佳人之芳华正盛。本宫知道各府千金里必有文采出众或擅长丹青者,诗词歌赋,工笔写意,不妨写来画出。若不擅长者,也不强求。”

    立刻就有太监、宫女准备好桌案,纸笔。有几位小姐思索片刻,就开始提笔书写。李盈儿也上前作画。

    待众人书写绘画完毕,宫女一一呈递上来。长孙皇后逐一细看,不住点头。看到李盈儿的工笔牡丹“韶华盛极”时,赞道:“长荣县主的工笔越发的精进了,颇有几分阎大家的风骨。”

    接着又看其他的作品,待看至最后一张时,只见一张蝇头小楷,字迹十分娟秀。

    咏牡丹

    落尽残红始吐芳,

    冠绝满园莫比长。

    姹紫嫣红尽开遍,

    独占人间第一香[3]。

    “好个‘姹紫嫣红尽开遍, 独占人间第一香’!”长孙皇后赞道,再看那落款,长城徐惠,便知道是沂果二州刺史徐孝德之长女了。

    有宫人带徐惠至长孙皇后跟前。徐惠先行叩拜之礼,然后再奉皇后之命起身。不过十来岁的小女孩儿[4],然容貌端丽,体态袅娜,举止娴雅,气质温婉,已然十足的大家淑女风范。未发一言,已觉书卷之气盈面。

    这个徐惠可不是寻常的小女孩,她出身长城徐氏,系东海徐氏分支 ,为南朝梁慈源侯徐文整四世孙女,陈始安太守徐综之曾孙女,延州临真令徐方贵的孙女。祖母江夏黄氏,亦为南朝陈司空沈国忠武公之女。可谓世代官宦。

    徐惠五个月大就开始说话,四岁就熟读《论语》、《毛诗》,八岁擅长写文章。其父徐孝德曾让她试着拟《离骚》作诗,她写了《拟小山篇》:“仰幽岩而流盼,抚桂枝以凝想。将千龄兮此遇,荃何为兮独往?”。嗣后,才名遍及京城。这次群芳宴,长孙皇后除了宴请出征西北的将领家眷,还额外宴请了一些京中名媛,徐惠就是作为才女参加的。

    长孙皇后自幼喜爱看书籍图传,即便是梳妆打扮时也手不释卷。成为皇后后依然如此。经常与当今圣上一起共执书卷,谈古论今,从容以对,发表独特见解,故而圣上对长孙皇后一向爱重。

    推己及人,长孙皇后焉能不喜爱徐惠。于是问徐惠,家中都有什么人,平时都读什么书。徐惠一一应答,果然字字珠玑。长孙皇后频频点头。

    宫女把徐惠带下去之后,众命妇仍然陪皇后在西苑观赏。

    张老夫人、郑氏在陪同皇后,李瑶和李盈儿自己在园中闲逛。这也是皇后的意思,免得拘着这些女孩子们。

    李瑶和李盈儿正往前行,听到前面假山处传来两个女子的对话,两人停了下来。

    两个女子一个身着靛蓝色衣裙,另一个身着鹅黄碎花裙。

    身着靛蓝衣裙的女子说:“看到没有?今天在场的人,除了皇后,其余的贵妇贵女,只有你一人穿黄色衣衫。来之前就跟你讲了,你偏不听。难道你痴心妄想,竟敢与皇后争艳?还是以为有朝一日,你也能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当皇后?”

    这话说得咄咄逼人,语气也是十分的不友善。

    李瑶和李盈儿面面相觑,都心想,这是谁家的小姐,到了皇宫大内,还要拌嘴。

    鹅黄衣衫的女子争锋相对,半分不让,一抬下颔,说道:“当皇后又怎样?‘王侯将相’,尚‘宁有种乎’,你又怎知我没有这一天?”

    李瑶和李盈儿四目相对,瞪大了眼睛。

    靛蓝衣裙的女子“嗤”地一声,显是十分的不屑,道:“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帝后伉俪情深?再说东宫,正月里才立了秘书丞苏亶长女苏绣为太子妃,那是圣上皇后亲自挑选的,‘贞顺自然,言容有则’,万分的满意,难道你以为你还有机会?”

    鹅黄衣裙女子也“哼”了一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靛蓝衣裙的女子勃然大怒,提高了嗓门:“我是燕雀,你是鸿鹄?呸!你不过有几分姿色而已,我好意提醒你,你不听也就罢了,还如此抬高自己,贬低他人,到底是卖豆腐家的!哼,‘道不同,不相为谋’。”说罢,拂袖而去。

    李瑶和李盈儿此时立刻明白,鹅黄衣裙的女子必定是前荆州都督武士彟之女。满朝文武,只有武士彟出生商贾,靠经营木材生意攒下万贯家财。据传少年时期,曾挑担子去各村卖过豆腐。武士彟巨富后,又靠结识、资助太上皇起兵造反,成为大唐开国功臣。这样出身的官宦,在那些百年氏族阀门眼里,当然只是暴发户。

    武士彟已于年初去世,而他的女儿却在应邀之列,想来还是长孙皇后出于仁慈之心、抚恤功臣之后。

    李盈儿低声说:“穿粉蓝衣衫的我也认得,是兵部尚书侯君集侯大人的女儿侯芙丽”。

    一听“侯君集”三个字,李盈儿眼前立刻浮起一张涂满脂粉,盛气凌人的中年贵妇的脸。那时,自己和祖母、伯母刚进万春殿,潘王妃迎在最前,她身后的一名命妇,潘王妃曾介绍说是侯大人的夫人。李瑶记得,那侯夫人珠翠满头,脂粉满面,然难掩盖浮肿的眼睛和额头眼角的皱纹。虽然也是一脸笑容,但仅仅是堆砌起一脸的褶皱,看人的眼神也显得十分凌厉,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李瑶当时就不喜欢那个侯夫人。侯夫人身后好像还立着一个穿靛蓝衣裙的少女,那少女盛妆之下,容貌气质仍是乏善可陈,除了一张过于圆润仿佛一张圆盘似的脸,其它李瑶也没什么印象。

    听到了两个贵女的拌嘴,还牵扯到皇家和她们的家世,李瑶和李盈儿一时也有些尴尬,不知是该往前继续走还是该往回返。

    鹅黄衣衫的女子转过了身,看到李瑶二人,料想她们已经听到刚才的对话,面上不仅无一丝尴尬之色,还莞尔一笑,朝她二人施了个礼,道:“两位,见笑了。”

    这个鹅黄衣衫的女子岂止是“几分姿色”!她肌肤白皙莹润,身姿婀娜聘婷,眉眼十分的娇艳妩媚,唇齿一笑间,灿若云霞,摄人魂魄。

    饶是李瑶和李盈儿身为女儿家,也惊为天人。

    李瑶心想:世间竟有如此妩媚标致的女子……到底是在长安!

    李盈儿心道:瑶姐姐已是十分美丽出众,竟还有不逊于瑶姐姐的女子。

    鹅黄衣衫的女子自我介绍说,她是武士彟的二女儿,名曰武玫。

    李瑶才要介绍自己,武玫就说:“姐姐是李大人的孙女,刚才在殿内,皇后招你上前,我知道。”又说:“姐姐这般人物,我是不会忘记的。”

    李盈儿方要说话,武玫就又道:“您是长荣县主,刚才在大殿内就坐在潘王妃身边,我看到了。县主的画画得真好。”

    李瑶和李盈儿又一次面面相觑。自进入万春殿,她两个统共也没认识几个名媛贵女,没想到一个武玫,把她俩倒记得清清楚楚。恭维迎奉,也说得十分自然。

    武玫又和她俩聊了几句,言辞爽利,妙语连珠,倒让李瑶对她平添了几分好感。

    两个宫女过来,说是圣人来了,大家都需过去。

    时节已是暮春,桃花李花杏花早已开过,谁知上苑西北角不显眼处,竟还有一株桃树似是记错了时节,姗姗来迟般,粉红的花朵挂满了枝头,开得正艳。

    众人都对这株桃树议论纷纷,言辞也无非是视为祥瑞。长孙皇后一时也来了兴致,提笔一挥而就:

    《春游曲》

    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

    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

    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

    林下何须逺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时年长孙皇后年方三十有五,虽然已过容颜最盛时期,然母仪天下,风韵独具;兼之与皇帝感情深厚,育有三子四女,长子又立为太子;国运正盛,西北战事已近尾声。内无妃嫔争宠抗衡,外无强敌虎视眈眈。志得意满、踌躇洒脱,尽付笔端。

    恰在此时,圣人也到了万春殿。众命妇贵女皆跪,口呼“万岁”。皇后也施了个礼。圣人先扶了一把皇后,然后才让众人免礼起身。

    圣人笑着说:“皇后今日好兴致!不知有何大作,可否借朕一阅?”皇后笑而不语,只递过诗稿。圣人接过诗稿,见而诵之,啧啧称美,赞美之情溢于言表。

    皇后又递过徐惠写得诗,圣人看了看,说了句:“不错”。仍旧拿着皇后的诗细细研读。

    ——由此可见圣人对皇后的爱重非同一般。

    这是李瑶第一次见到圣人。她吃了一惊。原来李三,不,应该说是蜀王李恪,竟和圣人有六、七分的相似。都是一样中等的身高,都是卧蚕眉,丹凤眼,都有一种生就的英武之气。不同的是,李恪英武之外更俊美些;圣人更有马上平天下,马下御宇内的霸气与威仪。

    长孙皇后对圣人盈盈笑道:“陛下到来前,已有数名千金闺秀展示诗画才情;陛下何不再出一题,让其余人等亦有机会展示一二?”

    圣人答曰:“皇后之命,朕焉能不从?”

    闻此言,长孙皇后看向圣人,如普通女子遭夫君调笑般表情微嗔,圣人旋即抚须点头,两人相视一笑。

    帝后如此相处,可见百官口中帝后情深确实所言不虚;得圣人如此厚爱,众命妇贵女愈发对皇后敬重恭顺。

    圣人沉吟片刻,便说:“朕新得一匹狮子骢,壮硕矫健,委实是一匹好马。然暴烈不羁,无人能将它驯服。不知各位有什么好办法?”

    自李渊建唐以来,朝野男女皆有骑马风俗。且李唐阀门高户又多是关陇贵族,女子骑马尤为盛行。因此,圣人出此题,也属寻常。

    李瑶心想:马是最通人性的,这狮子骢既然无人能驯,只能说它未逢其主。

    正在此时,已有一名黄衫女子跪倒下拜,说:“民女有办法可驯此马。”

    李瑶看去,不是武玫却是谁!

    “你且说来。” 圣人道。

    武玫不慌不忙,从容说道:“民女能制服它,但需要有三件东西:一是铁鞭,二是铁棍,三是匕首。用铁鞭抽打它,不服,则用铁棍敲击它的脑袋,若还不服,这样的马留着也无用处,就用匕首割断它的喉管。”

    人群中一片哗然。

    圣人点点头,说:“说得不错。——你起身吧。”

    武玫谢了恩,尊旨起身。

    圣人看了看她,竟有片刻的惊诧;但很快就转向长孙皇后,说:“我大唐人才辈出,女子中也不乏能人高士啊。”

    长孙皇后笑道:“大唐国祚昌盛,陛下圣明,才使女子也有机会展示才能。”

    突然,远处传来大声呼喊。众人看去,呼声从不远处的湖上传来。

    原来上苑紧邻一湖,名曰“莲池”,为人工挖掘而成,平时也无甚用处,只为夏季观赏荷花而已。当下虽未到荷花盛开季节,已有宫人在湖中放下一缸一缸的荷叶根茎。不知是哪位公主皇子,趁着今天春风和煦,阳光明媚,放起了风筝。那风筝飞到湖面上空,下面的线和固定荷花缸的桩子缠在了一起,风筝径直就落在了湖面上。一位身着蓝色衣衫的少年架着湖面上唯一的一叶小船,划到了缠绕在一起的风筝线边,弯下腰想去解开,谁知小船晃了几下,那少年就落到了湖里。他显然也不会游水,扑腾了几下,眼看就要沉下去。

    宫中的太监宫女侍卫多是北人,南人甚少,会骑马者多,会游水者少;那湖面虽不甚开阔,但纵向也有数十丈,又没有多的船只,众人焦急,却束手无策。

    眼看那少年大半身子已没入湖中,只剩下半个脑袋一双手还在拼命挣扎;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淡绿的身影从众人身边一晃而过,竟踏着湖中水缸,直奔向落水处,转瞬就落在了落水太监边,她拎起落水少年,腾空跃起,然后稳稳地落在了小船上。

    众人只看得目瞪口呆。人群中一个太监突然喊:“没见到晋王殿下了!”

    李盈儿也呼了一声:“瑶姐姐!”

    此刻的李瑶飘然站在船头,虽无船桨,竟也驱动小船驶向岸边。春日的阳光洒在湖面上泛着金色的光芒,微风吹过,湖面波光粼粼,李瑶淡绿的衣裙也随风微微摆动。其人飘逸,其态静美。世间若有凌波仙子,必是此刻她的模样。

    落水的少年咳嗽了一阵,也抬起了头,正是晋王李治,长孙皇后嫡出的第三子。服侍晋王的宫女太监个个面色大变。

    小船行至岸边,早有宫女太监太医等候在岸,赶忙给李治披上毛毯,护送他回宫。太医探脉诊断,说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报予帝后,二人才放下心来。

    李瑶本想回到祖母身边,早有宫女等候她,圣人、长孙皇后要见她。

    走到帝后跟前,李瑶正要下拜,长孙皇后却亲手挽住了她。李瑶一抬眼,先看到皇后和蔼的笑容,再一看,又对上圣人的眼睛。仿佛泰山压顶的威仪,仿佛宝剑挥舞的犀利,仿佛箭羽夺面的迅疾;然而威仪、犀利、迅疾中又带着一丝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似探询,似欣赏,似喜爱……那是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的眼神,也是一个成熟男人的眼神。唬得李瑶赶紧低下了头,心跳如鼓。圣人的嘴角现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转瞬即逝。

    长孙皇后说:“好孩子,你今天救了雉儿(李治乳名),陛下和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谢你才好了。”

    李瑶应道:“臣女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哪里担得起圣上皇后的谢字?”

    长孙皇后又看她衣衫,李瑶心中明白,就回话说,只鞋底微湿,不妨事。皇后点点头。又问她,在哪里习得这一身漂亮的轻功?李瑶就把云台学艺的事简单讲了一下。

    长孙皇后赞不绝口。又说:“先前的诗画才艺,还有圣上亲出的命题你都没有表现,我心里还挺可惜,你这么个好模样儿,好气韵,又是李大人的嫡亲孙女,怎么会泯然众人,却原来你还有这么俊的功夫。”又对圣人说:“李大人向来行事低调,养个孙女也是如出一辙,若不是雉儿今日落水,我们都要被蒙蔽过去了。”

    圣人笑着说:“李仆射乃我朝之栋梁,李小姐有这样的祖父,又有张老妇人那般奇女子的祖母,她今日之作为,也就不意外了。”

    听着帝后二人的对话,李瑶心里说:不是刻意低调,吟诗作画,我确实不会呀。

    长孙皇后就问:“李小姐救了雉儿,大功一件,陛下打算赏她什么好?”

    李治是圣人的爱子,又有皇后亲自为李瑶讨赏,圣人显然颇为在意。他沉吟片刻,道:“李小姐非等闲女孩家,想来普通的赏赐也不会称你的心,朕的那把清吟剑就赐于你吧。”

    李瑶大喜,她早就听说,圣人的清吟剑乃天下名剑翘楚,诸皇子无不垂涎,但圣人不曾割爱。遂立即谢恩。

    长孙皇后犹嫌不够,她说:“圣上的赏赐必称你心;本宫再有赏赐必然无法超过圣上。然本宫若无赏,亦难心安。”遂褪下腕上的一对翡翠玉镯:“你穿着绿色衣衫,想来是喜爱这颜色,这颜色确也配你。就赐你这对玉镯罢。到底是个女孩子家,不要过于素淡,辜负了你的大好青春和上天眷顾你的这般绝世容颜。”说罢亲手给李瑶带上。

    李瑶本想推辞,然皇后的赏赐岂容她推拒?只好领受了。再次谢恩。

    李瑶回到祖母身边,立刻被一堆女孩子围在了中间。

    众皇子、众公子本在两仪殿,早有消息灵通的耳报说,今日京中名媛汇聚万春殿,武玫徐惠等京中有名的美人才女都到了;就有皇子蠢蠢欲动。梁王李愔与蜀王李恪乃同母兄弟,梁王说:“三哥,要不我们也过去瞅瞅?”李恪摇摇头:“你若想去,你自己去罢。”李愔想了想,也只作罢。

    忽又有小太监来报:“今日万春殿竟来了位仙女!”

    众人笑道:“凭她怎么标致,也不过是我大唐的美女,怎么就成了仙女?”

    那小太监急急辩解道:“各位爷,若不是仙女,那怎么没有船,踩踩水就救下了晋王?”

    众人好奇心顿起,就让小太监细细说来,那小太监就把晋王怎么落水,李瑶怎么救了他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末了,他又补充:“那位李小姐模样极俊俏,皇后娘娘说我们宫里的公主们都赶不上的,那不就是仙女下凡么?”

    李恪心中一动,又听说是“李小姐”,赶紧问:“你可知道是哪位李大人府上的李小姐?”

    “回蜀王殿下,是这次领兵亲征的李仆射大人的嫡亲孙女,家中排行第五的李小姐。”

    李恪闻言,面色一变,大步就朝殿门走去。李愔紧跟着就出来了。

    “三哥这是怎么回事?先前我说去看看,你没兴趣,怎么一听是李大人家的小姐,就这么着急了?难不成,你还认得她?我可是听说,她很少在长安的……哎呀,三哥,你等等我。”

    在小太监说了一位踩水救人的小姐时,李璨等兄弟三人就立刻知道,定是李瑶。看到李恪的样子,他三人面面相觑,难道小五认得李恪,没听说啊,不可能啊。他们也紧跟着走向万春殿。其余皇子、公子包括太子李承乾也都赶过去。

    李恪到万春殿的时候,看到一个身着淡绿衣衫的女子被一群年轻贵女围在中间。那女子身材高挑,肌肤胜雪,俊眼修眉,顾盼神飞。除了肌肤色泽有很大变化,眉眼五官、气度风韵,不是他念念不忘的李小五还能是谁。

    李恪心中充满了喜悦,正想走过去,却听李愔在旁边嘀咕了一句:“中间穿绿衣衫的那个就是啊?好是好,可惜却是李靖的孙女儿。”

    如晴天霹雳,如当头一棒,如三九天临头泼下的一盆冷水,李恪的心顿时由意外重逢的喜悦跌入一片阴暗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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