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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寻凶(之五)

    天机阁多方打探,杭州远郊梅灵坞有一陈姓茶农最为相符,贞观二年迁来,户籍年龄四十二,种茶为生,间或教人武艺。身高、长相都符合,除了胎记没法确认。

    陈姓茶农名叫陈平,没有自己的茶园,租种他人茶园、采茶时节为他人代采茶叶为生。先后开过几次武馆,最后都是闭馆了事。

    天机阁剑南道弟子最初都是在茶农主、武馆主中寻访,没有相符者,后来寻至租种茶园的茶农,才找到这个陈平。此人沉默寡言,不喜与外人打交道,是以同村人对他了解不多。他老婆是当地人,两人有一子三女,儿子在杭州一武馆当武师,三女也已嫁人,女婿都是邻村农户。前年他老婆生病去世,陈平也没有投靠儿子,自己在梅灵坞独自过活。

    天机阁弟子找到曾在陈平武馆习过武的一个叫王易的人,假意表示自家有子弟想拜师学艺,求推荐师傅,问起陈平。王易连连摇头,说陈平这人气量狭小,报复心强,不适合为人师表。心思重,逢人只说三分话,不适合做朋友。传授武艺,只教一些粗浅毛皮,略一深入,他便不言。再三请教,他三招两式就打发过去。有次他请陈平喝酒,陈平喝醉,说自己和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茶农不同,陇右之右,剑南之南,都曾去过。陇右之右苦寒,问去做甚?说是学艺。剑南之南蛮荒,又去哪里干甚?他不说。然后又说自己是名门弟子,武功高强,只因不会讨好逢迎,不得重用,无可奈何,才被迫回乡务农。问他是哪个门派弟子,他又不肯说。王易学了一段时间,觉得没什么长进,就不再跟着陈平学了。谁知过了一段时间,竟传出谣言,说他心术不正,偷师学艺不成,被武馆赶出。他气愤之至,欲上门质问,被家人拦住。再后来,跟着陈平学武的人陆陆续续都退了出来,大家见面一聊,也都知道了陈平的为人。

    汪南之嘴里的贾剑平,“内向少言,心中极有主意”。到了王易这里,就成了“气量狭小,报复心强”、“心思重”。

    天机阁又向其他一些在陈平武馆里学过艺的人打听,倒是王易的口碑好很多,都说他老实本分,对陈平的评价都和王易差不多。

    所以武馆开不下去。

    按照王易的说法,陈平说自己“不会讨好逢迎”——不善言辞;“不得重用”——于掌门人之位无望;陇右学艺,昆仑山可不就是在陇右道。这些都和贾剑平一一吻合。

    更重要的,这人还去过剑南之南。何谓剑南之南?无非昆州黎州盘州矩州。正是出黄金蛊的地方,苗疆。

    倘若陈平就是贾剑平,还真是令人料想不到,堂堂昆仑门人,当年武功排名第二,仅次于白锦士的弟子,竟潦倒到这个程度。

    倘若陈平就是贾剑平,可以确认,他就是毒害白锦士的凶手。萧远这样断定。

    不同于找寻汪南之,萧远采取的是迂回之术;对于陈平,萧远打算直接上门。

    九月下旬。天气晴朗。杭州梅灵坞。

    梅灵坞是个偏僻的茶庄,农舍清一色矮小、破旧,跟杭州城内的花红柳绿、富贵繁华简直是两个世界。一垄一垄的茶园蜿蜒而上,空气中飘荡着茶叶的清香,倒也心旷神怡。眼下无茶叶可摘,又是晌午时分,茶园只有寥落几个茶农忙碌。

    萧远三人都是棉麻黑色紧身衣,杭州大户人家护院人的惯常打扮。

    萧战给了路边一个农户几文钱,那农户乐颠颠地就领着萧远三人到了一处茶园。坡上一个茶农佝偻着身子在除杂草。农户冲那人喊了一声:“老陈头,快下来。”那茶农立起身,朝这边看看,然后捡起地上的帽子,慢慢走了过来。

    昆仑门的记载里,贾剑平与白锦士同年,比汪南之还要小三岁。可是面前的这人看上去,竟比汪南之老了十岁不止。皱纹满面、龅牙、矮小、干瘪;头发凌乱,衣着邋遢。打量萧远三人的时候,目光里尽是茫然、瑟缩。然而,饶是如此,萧远也捕捉到了他眼里一丝转瞬即逝的精光,那精光,警觉而精气旺盛,分明是十足的多年的练家子。萧远心里已确定,这个陈平就是贾剑平。

    眼前这人是如此的猥琐,而风采照人的白师兄却在冰雪棺椁里已经躺了十九年。一股恨意涌上心头,萧远的脸色沉了下去。

    农户乐呵呵地走了。

    萧战说:“陈翁,我们到方便的地方讲话。”

    几个人到了开阔地带。

    萧远根本懒得解释,只说了两个字:“接招”,便摆开了架式,由不得陈平拒绝,就一拳过去。

    陈平虽感莫名其妙,手脚的反映却不慢。几个会合下来,双方心里都有了数。陈平使出得是“昆仑三十六式”,萧远打出得是郁净泓所创的“百变百招”。陈平的内力似江流中的漩涡,似是无害近则及其凶险;萧远的内力更如传说中的“定海神针”,任尔东西南北,我自岿然不动。两百多招过去,陈平右腿一踢,一记“罗汉铁腿”,萧远趁势抓住,一招“龙抓手”,反手大力一扭,陈平大叫了一声,跌坐在地,裤脚被撕开,露出了一团紫红色的胎记。

    “贾剑平!”萧远大喝一声。

    陈平——贾剑平露出恐惧之色:“你……你到底是何人?”

    “我乃郁净泓的徒弟,白锦士的师弟,昆仑门的萧远。”萧远冷冷地说。

    白锦士这三个字令贾剑平瞪大眼,张开嘴,许久没有合上。

    萧战萧和看出,与汪南之、汪世沛搏击,萧远虽然也事先筹谋,真正动手时能赢就行,出手却不狠;但是对陈平,他没有留半点情面。两人心中明了。公子已经认定,这人就是毒杀白锦士的凶手。

    萧远一脚重重踢在贾剑平的风池穴上,贾剑平一下子瘫软。

    萧和打了个口哨,一名天机阁弟子赶着辆马车跑了过来,萧战从马车里拿出绳子,三下两下就把贾剑平捆了个结结实实,又用块破布塞进他的嘴,然后和萧和一起把他扔进马车。三人跳进马车,那弟子挥起马鞭,不一会马车就消失在远方。

    杭州孤山后一个普通人家的院子里。

    贾剑平仍然被捆绑着坐在地上,萧战把他嘴里的破布拿了出来,随手一扔。

    萧远坐在一张榻前,托着那个竹叶杯问:“这个,你认得吗?”

    贾剑平想矢口否认,对上萧远冰冷的眼神,把否认的话又吞了回去,过了一会,才回答:“认得。”

    “你从哪里得到的?”

    “汪南之赠予我的。”

    “它如何到了白师兄手里?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大业十三年冬天,我在越州偶遇白锦士,就请他到我家作客,他见到这个杯子很喜欢,我就送给他了。”

    大业十三年,白锦士确实去了淮南道。但是偶遇贾剑平还是应贾剑平之约,这就很难讲。

    “你哪年去的剑南?你去那里做什么?”

    贾剑平一怔,再次迎上萧远的目光,他心里打了个寒战。郁净泓的徒弟,从来都不是好对付的人。白锦士和他朝夕相处,他了解白锦士,尚能伪装,而对眼前这人一无所知。对方对自己却了解很多。

    “大业十三年春天,我去拜访剑南一个亲戚,想把茶叶卖到那里。生意没谈成,就回来了。”

    “你这亲戚叫什么?住在哪里?”

    “朱泽,昆州虹光村人。”

    “你最后见到白师兄是在什么时候?”

    “就是大业十三年的冬天,那年冬天特别冷,钱塘江江面上都结了薄冰。”

    萧远站了起来。这些都能查证。

    “白师弟之死跟我没有关系,你快放了我。”

    萧远迅速转过头:“你既大业十三年就再也没见过白师兄,怎么知道他去世了?”

    “我听江湖上朋友说的。”贾剑平毫无慌乱。

    萧远盯着贾剑平良久,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

    天机阁发出号令。剑南道邱承志派出弟子探查。昆州虹光村确实有个叫朱泽的人,原籍淮南越州。但这人两年前就去世了,老婆去世更早,还没有子女。

    淮南道弟子回复,越州地方志有记载,大业十三年冬,越州奇冷,钱塘江江面千里冰封。

    唐云说,按日期推算,白锦士中蛊应该是五月下旬。贾剑平一口咬定大业十三年冬以后,再没见过白锦士,查凶陷入了僵局。

    再说长安这边。

    十月初,吴王李恪请求赴任,圣人准奏。

    李恪的封地在安州,离京城有一千三百余里。

    不在天子脚下,少了很多眼线,很多事情就好操办。

    这是李靖指点李恪去做的第一件事。既然李恪愿意不做吴王,远离京城这个权力中心就是必然要走的第一步棋。

    安州不是江南富庶之地,各方面条件也比不上京城,生个病也是自然的事,若得了急症来不及好好医治,英年早逝,也是说得过去。皇子病逝,尸身一般会运回京城,但若亡在盛夏,恐尸身腐败,必会就地安葬。若以其他尸身代之,并非难事。

    这移花接木之术、李代桃僵之法就是第二步。

    李瑶就好办得多。回云台山了,或者更远,说去昆仑山修炼了都无妨,反正贞观八年前她都是在云台山。

    最后一步就需二人隐居江湖了。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唐皇帝的势力再强大,却总有他管不到的地方。比如高句丽,比如流求。

    老夫人徐徐讲来。既然祖父祖母这么打算,想必是有几成把握的。只是对于李瑶,远离两位老人就成了必然。

    老夫人笑着说:“傻孩子,我和你祖父都想好了。等你们走了,你祖父就向皇上奏请致仕还乡。我的娘家在江南吴兴,你祖父和我两个就回吴兴。从吴兴南下到泉州,再从泉州出海到流求,那是容易的很。说起来,我们和张大哥很多年没见面了,我们去流求既可以见到你们,也可以见到张大哥了。可怜你祖父一辈子谨谨慎慎,如履薄冰,就这样还遭诬告、遭猜忌。如此也能彻底摆脱朝廷这边的束缚,也能活得舒舒展展的。这可是一举三得。”

    老夫人嘴里的张大哥,是他们年轻时的结拜义兄,因为长一脸卷翘的络腮胡,人称虬髯客。李瑶在云台山的时候,听到一些关于虬髯客和她祖父祖母的故事,回到长安还特地向祖母求证过。老夫人笑呵呵得说:“哪有什么‘风尘三侠’!那时候,你祖父是个不得志的长安县功曹。我呢,还在前隋司空杨素家做个侍女。张大哥是建州人,喜欢江湖四处闯荡,结交朋友。因为一些因缘际会,你祖父和张大哥认识了,结拜为兄弟,后来我又认识了你祖父。我和张大哥也是一见如故。我们三个在一起把酒言欢,通宵达旦。唉,这些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一转眼,我就成了老太婆,我的孙女也快有我当年那么大了。”

    李瑶撒娇说:“祖母不老,一点儿也不老。”又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么,你祖父追随了秦王,就是现在的皇上,才得以大展宏图。张大哥也去了流求,建立了一番功业,做了澎湖王。他不方便来中原,就送来书信,约我们去流求相聚。”

    “为什么话本里都说虬髯客去了扶余呢?”

    “话本里编排的话,哪里能相信?扶余在北境,南接高句丽,东接捐娄,西临鲜卑,北有弱水,弹丸之地,气候恶劣,强敌环伺,张大哥本是江南道人,哪里会去扶余?他祖上就去过流求,流求气候温和,物产富饶,不输江南。又远离中原,不受中原皇帝管辖,不受战事影响。他在流求称王,逍遥自在。说他去了扶余,不过是世人的以讹传讹罢了。”

    李瑶这才明白,那日祖父说他和祖母商量的时候,只怕已经替她和李恪打算好了一切。气候温和,物产富饶……不受中原皇帝管辖,不受战事影响。俨然世外桃源。

    早在九月时,李瑶就收到昆仑门来信。十月十九,黄道吉日,方廷轩长子方子仪与袁盼儿云台山成婚大典。李瑶禀告祖父祖母,准备于十月十二动身。

    张老夫人说:“你早两日去吧,给你师娘师姐搭把手。”

    李靖点头,说“正是”。

    十月十五,李瑶抵云台山。

    自她离开云台,至此番返回已过去三年,期间只有萧远、方夫人、袁盼儿、方小宝参加过她及笄之礼,其余人等均未相见。李瑶归来,云台山上下皆为欢喜,连对李瑶素来不甚感冒的旺财也摇头摆尾,兴奋不已。方夫人吩咐陈伯,晚间多做些李瑶喜欢的云台野味野食。

    和方廷轩、云台山众弟子聊了云台山三年来的一些变化,众人便散去了。

    三年间,有数十名弟子下山。下山弟子纷纷成家立业,颇为美满,只除了章晓福。昆仑门索要回了她的尸骨,将她葬在潭瀑峡小龙溪。李瑶也见到了章晓福的女儿丹丹。丹丹七分长得像她阿娘,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令人一见生怜。李瑶送给她一个“长命百岁”的金镶玉项圈。但愿她岁岁平安。

    李瑶、袁盼儿来到小龙溪。章晓福生前,就同她二人最为要好。

    小龙溪溪水潺潺,旁边有飞瀑、走泉、彩潭和云台的奇山怪石,是章晓福生前最喜欢的地方。

    章晓福的墓地在小龙溪上游的高坡处,四周开满一簇簇黄色的、白色的怀菊。章晓福曾言,怀菊花虽普通,但生命力顽强,还能入药,“比牡丹芍药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强出百倍”。盼儿说,这些怀菊花是春天的时候,李中信李师兄专程从修武县赶来祭拜,从云台山别处移植过来的。

    “章师姐长眠在这里,丹丹又被接回了云台山,师娘亲自抚养,若师姐泉下有知,也当宽心了。”盼儿又说。

    世间男女婚嫁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有自己能做主的。昆仑门的弟子便是少数幸运儿中的一些。饶是这样,章晓福还枉送了性命。

    来世只盼章师姐擦亮双眼,万勿看错人、嫁错人。李瑶心中默想。只因这世间对女子要求严苛。男子娶妻不贤,或休妻,或置之不理、另纳妾室(比如李恪),而女子若遇人不淑,付出的代价沉重得多。

    比之章师姐,袁师姐的人生会好得太多。她即将嫁的丈夫是青梅竹马的方师兄,两人彼此了解、彼此爱护;她的公公婆婆是师傅师娘,早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她的未来是可以预见的圆满。章、袁二人最初的处境差不多;可成婚之后的人生将是天壤之别。

    自己同李恪呢?在华山,李恪舍身相救,他的诚意真心毋庸怀疑。本来,两人的出身决定了两人的出路是一盘死局,好在还有祖父祖母的精心筹划。等他们到了流求,他们就能和世间所有的情侣一样了。他们两个,未来可期。李瑶心想。

    很多下山多年的昆仑门弟子都来了云台。云台山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罗厚烨不能及时赶到,就派人送来了礼物。

    方夫人指挥着吉祥、如意,陈伯带领着众厨,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但大家都很高兴。

    李瑶想给方夫人帮忙,方夫人不允,只让她陪着袁盼儿。

    十七日。

    李瑶在帮袁盼儿整理后日婚典上要戴的首饰。盼儿说:“那么麻烦干什么?横竖来宾都是昆仑门的人,多数都认识。”

    李瑶摇头:“那不行,方师兄要看得。”

    “他天天看到我,我什么模样他能不知道?”

    “那不一样,”李瑶坚持:“你是新嫁娘。”

    正说着,方夫人派如意来唤李瑶,说是郁净泓和萧远到了。盼儿是待嫁新娘,只能呆在屋子里。李瑶走后,她一个人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走来走去。

    郁净泓从昆仑山过来,萧远从杭州过来,在云台山脚下等了郁净泓两日,方才一起上山。

    萧远说,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贾剑平。贾剑平告诉汪南之烧釉添加赤盐。贾剑平把竹叶青给了白锦士。贾剑平去过苗疆。只缺少一样。

    贾剑平一口咬定,最后一次见白锦士是大业十三年冬;天机阁四处打探,始终无法证实两人在大业十四年会过面。

    郁净泓说:“都已经等了这么多年,都已经查到这个份上,也不必着急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真是他做得,老天也不会容他。”

    他话题一转:“你比方子仪年长,如今他要娶亲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现在这样挺好……”

    “你不必这么快回答我。若你父母在世,必不愿意看见你孤独一生。若有中意的女子,为师可以为你做媒。你自己留心,也许姻缘离你不远。”郁净泓含蓄地说,意有所指。

    凝晖堂乌泱泱又坐满了人。方廷轩坐在凝晖堂上首右侧,郁净泓坐在左首。萧远坐在郁净泓下方。像极了三年前郁净泓携萧远在凝晖堂的时候。

    李瑶走了进去,给郁净泓、方廷轩行了揖礼,又冲萧远抱拳:“萧师兄,别来无恙?”

    萧远站了起来:“师妹多礼了。”

    数月间,萧远一直在奔波。从长安到利州,从利州到昆仑山,又从昆仑山到益州,从益州到润州,从润州到杭州……然后到云台山。好在等郁净泓汇合、在云台山下的两天,已经休整了过来。他刮掉胡子,把自己好好梳洗了一番。好歹是参加掌门师叔长子的婚礼,新郎新娘又都是同门师弟师妹,总要拾缀拾缀,以示对主人家的重视和尊重。他今日着一身白色束腰锦衣,肩膀到腰间白衣上泼墨似的绣着一只展翅的海东青,背负一把宝剑,看上去神采奕奕,又兼剑眉星目,身姿如松,闪亮了一众女眷的眼,大家心内叹道:大约卫玠重生、霍去病在世也不过如此。连李瑶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她想:“萧师兄的品貌,当真配得上他的武艺。”

    李瑶今日着一身白色织成锦衣裙,领口、袖口、腰间绣着几朵梅花,肩头有一树红梅绽放,裙裾飘散着一些花瓣,随着她轻盈的脚步,花瓣仿佛也在上下纷飞。当她走进凝晖堂,众人的目光又都从萧远的身上齐刷刷地转到了她的身上。凝晖堂因萧远的到来变得热烈,又因李瑶的步入突然安静了下来。

    那少女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好美的姑娘。那些多年未回云台山、不识李瑶的弟子们发出赞叹声。

    郁净泓看看李瑶,又看看萧远,捻须微笑。

    晚膳后众人稍作交谈,俱各散去,蓼芳汀内只留下郁净泓、方廷轩、萧远、李瑶。

    本来蓼芳汀内应该只有郁净泓、方廷轩、萧远三人的,李瑶说有事要和郁师伯、师傅禀告。

    李瑶就向三人讲起了自己六月华山寻药的事,为寻“血灵子”,如何无意中进了一个山洞,山洞中如何得到了成玄英的《重玄秘要》。却只字不提跟李恪相关的事,也没有说自己曾从悬崖坠落。种种艰难、危险被她轻描淡写三两句话一带而过。

    然而这三人岂能轻易相信。郁净泓、方廷轩两人面面相觑,萧远紧紧皱起了眉头。

    郁净泓忍不住责备:“瑶丫头,你胆子忒大了,虽说孝心可嘉,可华山天险,那血灵子都是长在峭壁之上的,若万一有个闪失,叫你祖父祖母如何能承受?”

    方廷轩又心疼又生气,指着李瑶说:“你忒胆大妄为了……都怪你师娘把你惯坏了……”。

    李瑶低头认错:“师伯师傅教训得是。”眼角瞟向萧远,想让萧远帮忙求情。谁知萧远抱臂站在一旁,一脸冰霜,李瑶吓了一跳,自她认识他以来,头一次见他这样。唉,连萧师兄也生气了。

    李瑶只得低声说:“我再也不敢了。”

    方廷轩又说:“你为了你祖母性命都不顾,也是至诚至孝了。只是日后行事,须知轻重。你既入了昆仑门,成了昆仑门弟子,碰到了难事,就要想着还有你师伯,还有我,还有昆仑门这么多师兄师姐。若是同门弟子都不能守望相助,入这个昆仑门又有何意义呢!”

    李瑶说:“师傅说得是,徒弟记下了。”

    方廷轩就不再说了。

    李瑶就接着说起成玄英秘籍上的武功。她说她起初因为自己是昆仑门弟子,不敢学重玄派的功夫。

    郁净泓颇不以为然:“成玄英是当世一流高手,你既能得到他的武功秘籍,这是天赐机缘。博采众长、兼收并蓄,是习武者谨记之要务。”

    方廷轩点点头:“正是。”

    李瑶接着说,那成玄英自己也在书上说,若有缘人得此书,尽可珍之习之。若能将此书奉还重玄门,他不胜感激云云。

    郁净泓示意萧远:“你和瑶丫头比划比划,看她都有什么长进。”

    两人就在蓼芳汀过起招来。拳脚、内力李瑶虽远不是萧远的对手,但另外三人很快就看出来,李瑶的内力明显大有增进,招式、应对也比以前机变、灵巧许多。

    五十多个回合过去,萧远后退一步,说:“可以了。”

    李瑶停了下来,居然气息平稳,吐纳自然。

    郁净泓微笑着说:“重玄门的内力修炼之术果然了得,瑶丫头,你运气不错。”

    “只可惜,我着急回家,书还在那个山洞。不过,除了重玄派教义部分委实难懂,其余部分我都记下来了。”

    “你有空的时候默下来,等日后遇见重玄门弟子,再还给他们。”方廷轩说。

    郁净泓点头赞同。又对方廷轩说:“重玄门虽然向来都是避世修行,也不知道成玄英碰到了什么麻烦,竟要躲到华山山洞里。”

    萧远说:“这个我可派人去了解。”

    “师傅,贾子隐是谁?”李瑶又问。

    方廷轩还未及回答,郁净泓、萧远异口同声:“你怎问起他?”

    方廷轩说:“你张广源张师叔的徒弟贾剑平,字子隐。瑶儿,你怎么知道他?”

    贾剑平下山多年,又和昆仑门断了联系,如今的云台山估计除了郁净泓、方廷轩几个,都不知道昆仑门还曾有这个弟子。萧远若不是为了追查毒害白锦士的凶手,也不会知道昆仑门还曾有这个人存在。

    见郁、萧二人神色凝重,李瑶知道事关重大,索性把原话背出:“成掌门的书上有这段话,‘大业十四年五月廿一,余于矩州逢上清昆仑门白幼度、贾子隐二人。余少年即成名于世,辩道论法,切磋武功,少逢对手,唯幼度例外,引为平生唯一知己。幼度邀余论剑于昆仑之巅,余虽欲前往,然为门中琐事相绊,不能前行,与幼度相约于次年七月昆仑墟畅饮比武。然十月始知幼度已于六月暴卒。五月见幼度时,幼度尚且康健,为何六月而亡?余多方打探,未果。昆仑之约,言犹在耳,斯人却已阴阳相隔。余不能释怀,悔恨至今。’”

    原来,贾剑平不仅大业十四年五月廿一和白锦士在一起,两人还在矩州。矩州,正是苗人世代盘踞之地。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萧远的双眸射出了凌厉的两道寒光:“贾剑平这厮,枉费白师兄一片真心待他,真正禽兽不如。”

    就把他如何请唐云上昆仑,唐云如何断定白锦士中了黄金蛊,杯子如何加了赤盐,又如何打听到汪南之、贾剑平,种种桩桩,一一道来。

    上山的路上,郁净泓就知道了经过;萧远在查找凶手,方廷轩也知晓;只有李瑶,对整件事情一无所知,她在华山的奇遇无意中却成了最后证实贾剑平就是凶手的有力佐证。

    “那贾剑平,他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害死白师兄?”李瑶问。

    是啊,从大业十一年贾剑平去找汪南之,到大业十四年五月下毒蛊,贾剑平前前后后谋划了三年。

    他如此憎恨白锦士,到底是为什么?郁净泓、方廷轩、汪南之,甚至白锦士自己,都不知道白锦士于贾剑平到底有什么仇恨。在汪南之他们这些年龄相仿的师兄弟看来,他们关系之好,非比寻常。

    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

    如何处置他?

    郁净泓是白锦士的师傅,方廷轩是昆仑门现任掌门,两人都可以决定。

    方廷轩说:“听凭师兄决断,务必替锦士报仇雪恨。”

    郁净泓对萧远说:“把他押到昆仑山。处理他之前一定要问出来,他为什么要毒害锦士。”

    萧远点头:“我来之前,已令人严加看管。明年春暖,我就把他押到昆仑山。”

    十八日,萧远收到邱承志密报,杜若失踪之谜基本揭晓,请萧远前往泸州。萧远回复,他不日赶到。又密信萧战萧和,昆仑门已经掌握了贾剑平大业十四年五月和白锦士在一起的证据,令他们立即审讯贾剑平。

    十九日巳时,李瑶扶着盼儿迈进了凝晖堂。盼儿身穿青绿礼衣,发髻插满金翠花钿,手持团扇遮面。凝晖堂的那头,方子仪一身红色锦袍,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新娘走过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来云台山之前,李瑶很为盼儿大婚那日她的着装头痛。她平素喜着绿衫,但那日绿色是新娘子的专属色彩,她穿什么呢?即不能夺了新娘子的风采,也不能过于素淡。还是大嫂韩迪给她出了主意,说黄色的衣衫比较适宜。新娘子着绿装,黄色即能映衬绿色,也淡雅清新。就是她今日的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古烟纹碧霞罗衣裙,外罩淡黄色纱衣,腰悬金色流苏,衣裙上有朵朵细细碎碎的月白色兰花。色彩既不浓艳张扬,也不寡淡冷清。她搀扶着新娘子缓缓走入凝晖堂,流苏轻摆,兰花浮动,真正人比花娇,所过处,似有暗香涌动。

    萧远看着竟有些恍惚。在他的心里一直记着的,是他初遇李瑶时那个伶俐慧黠的小女孩的形象,却有意无意地忽视,这个小女孩而今已经长大。

    萧远站在方子仪的旁边,他今日着一身浅银灰锦衣,胸前下摆都绣有深灰色流云,流云的边际以银线勾勒,腰间扎一条黑底银丝躞蹀带,看上去矜贵而低敛。他是今日的男傧相,有提醒新郎的职责。身为天机阁阁主,萧远常常扮成各种角色,世家子弟,绿林好汉,教书先生,乡野村夫,马贩子……从来都是轻而易举。唯生平第一次当男傧相,却莫名紧张。李瑶看见他的神情,心里暗自偷笑:原来萧师兄也有紧张的时候。

    五月里,李家给李璨娶了新妇,成婚仪式李瑶一清二楚。她扶着盼儿跨火盆、跨马鞍、跨米袋,直至将盼儿送到方子仪的身旁。

    二十日,萧远下山前往益州,郁净泓暂留在云台山。

    李瑶送萧远到山下。萧远说:“我去过华山,见识过华山采药。我知你华山采药必不会像你讲给师傅和方师叔听的那般轻易。”

    果然什么也逃不过萧师兄的眼睛。

    萧远看看李瑶,轻叹一声:“我告诉过你,如遇难事,可到罗氏护卫行,罗师叔有办法快速联系上我。你为何不联络我?我竟不知,在师妹的心中,我原来是如此不堪信赖之人。”

    李瑶几乎跳了起来:“不是这样的,师兄,不是这样的……”却无力解释,为何她那时根本没想到寻求萧远的帮助。她低下头,两手将那佩玉的绦带绞来绞去,一副做错事的孩子的样子。

    这样的李瑶萧远也是第一次见到,印象中的李瑶总是轻灵飘逸、神采飞扬的样子。萧远心就软了,不忍再责备。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递给李瑶,玉牌上刻有一字“天”。他接着说:“师妹,无论你身在何处,无论碰到什么困难,只要有昆仑门的地方,你递上这枚玉牌,定会有昆仑门弟子鼎力相助。方师叔说得对,若同门弟子都不能守望相助,入这个昆仑门又有何意义?……你须知,贸然行事,偶尔会有好运,但不会总有好运。”

    李瑶接过玉牌,点头说:“知道了,师兄。”

    萧远骑上马。他和李瑶分别过数次,在长安城外,在永平坊李府。这次分别,与往日竟不相同,心中似有些许异样的情愫。想想天机阁,想想贾剑平还等着他处理,还有唐云的托付,他扬起马鞭,把这些念头甩在身后,很快消失在远方。

    远道而来的各路云台山弟子陆陆续续下了山。李瑶又在云台山呆了十来天,她想给方夫人帮忙,宴宾后器物要放回,礼单礼物要整理……有大量琐事要处理,但方夫人不允,她说李瑶上云台山晚,下山又比一般弟子早,好不容易回一趟云台山,难得郁净泓又在,让她多跟郁净泓、方廷轩讨教。

    盼儿感慨:“娘对瑶儿真好。”

    李瑶瞪了她一眼:“师娘对你不好吗?”

    盼儿吐吐舌头:“娘对我也挺好的。”

    婚后的盼儿,肌肤润泽,较之出阁前多了一些娇媚之色。可见婚后生活美满。

    李瑶在十月底再次辞别了师傅师娘和一众同门。

    十一月中,长安城发生了一件有名的事,“京城三姝”之一,十四岁的武玫因为“容止美”,被召入宫。

    李瑶赶到武府的时候,武玫正在劝她哭天抹泪的母亲杨夫人:“母亲知道,凡夫俗子素来我是不放在眼里的。当今天子伏惟圣明,堪称千古一帝;况且龙姿伟仪,又在盛年。女儿能去侍奉左右,实在是祖宗庇佑、幸运之至,母亲有什么好哭泣的呢?”

    杨夫人停止了哭泣,去了后院,任她姐妹两个聊些女孩家的私话。

    武玫冲李瑶嫣然一笑:“姐姐见笑了。”

    李瑶摇摇头:“夫人的心情我理解,只是你……真的甘愿入宫吗?”

    武玫诧异道:“为何我不愿?难道天下还有比侍奉在圣上身边更尊贵的女子吗?”

    李瑶道:“天子后宫佳丽三千,妹妹容颜冠盖群芳,当然不担心不能获得圣眷;但如若他日妹妹容颜衰老,而宫中新人辈出,妹妹又当如何呢?”

    武玫沉默片刻,旋即道:“姐姐幼年失恃,令尊大人又云游四海,但姐姐上有祖父祖母的庇佑,下有众兄长的疼爱,姐姐自是不知被人欺凌的滋味。”顿了顿,她咬着牙恨恨得说,“我阿耶去世后,我的那两个继兄对我阿娘、对我姐妹的嘴脸,历历在目,如同昨日。”

    李瑶给她递了杯水,她摇摇头,接着说:“即便是我们母女搬到了京城,京城有多少人家看得起我家?我阿耶尚在的时候,都有人说他是‘豆腐郎’、‘杨货郎’,如今他又去世了,我们母女哪里再有依仗?我早就发誓,此生必当立于最高处,教无人敢再欺负我们、轻视我们。”

    李瑶轻声说:“并不是人人都如此啊。”

    武玫看着李瑶,感激得说:“姐姐、姐姐家里人自然不是这样的。姐姐祖父卫国公老大人,人品高洁,我阿耶在世时,每每提到,都倾慕不已,说当朝再无第二;姐姐也是女子中的翘楚,不骄矜,待人真诚,我能和姐姐结交,是我的福分。”她话锋一转,才回答刚才李瑶的问话:“若论女子嫁人——田舍翁多收了三五斗,尚且想娶新妇,何况天子?即便不入宫门,满朝文武,除了令祖父,令尊令伯父,谁个不是三妻四妾?既然嫁平民百姓如此,嫁王侯卿相如此,我何不高嫁,侍奉圣上?圣上心悦我,富贵荣华,固然可喜;若一日圣上不悦我,我亦有生存之道。纵然后宫三千,人有谋略,我亦有谋略,未必我就不如人。”

    李瑶默然,半响才说:“妹妹志存高远,但愿妹妹得偿所愿。”停顿一会,又说:“我知妹妹心智过人,但后宫不比高门后宅,天子近前,妹妹还是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武玫展齿一笑,妩媚无比:“多谢姐姐关心。”

    三日后,武玫进宫。当夜伺寝,次日封为五品才人,赐号“媚”,史称武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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