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之毫厘

    再说李恪。事情按计划进行。顶替李恪的人也物色到,乃李玙军中犯了死罪的一名军曹。

    李靖的计划自然需要人来执行,李德蹇是个文官,不方便出面,李玙在军中,经常出入长安城内外,行动自由,是个上佳人选。李玙不动声色地观察,慢慢等待,到了冬天就有个年轻的军曹喝醉了酒,杀死了两名军士。这名军曹年龄、身高、体态都和李恪接近。李玙就把此人押入军中死囚牢房,单等到了明年夏天,好便宜行事。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李恪去安州赴任,籍口安州荒蛮,都督府还需修缮,暂不带家眷。到了冬天,冬日漫漫,甚是无聊,李恪就跟张彪几个出去玩“博簺”,不小心踩坏了百姓庄稼,李恪已令张彪折银加倍赔付,谁知还是被御史柳范弹劾到了圣人跟前。李恪不在京城,无人替他申辩,圣人一道圣旨下来,削减李恪封户三百户,免去安州都督,责令李恪回京。

    消息传到李靖这里,李靖很生气。他有心将李恪狠狠训斥一番,一则并不方便见李恪,二则李恪到底是皇子、尊卑有别,三则也不想让李瑶为难,就隐而不发。李玙很担心,生怕耽误了明年夏天的事,问祖父,李靖才说:“不必着急,再过几个月圣上就会恢复他安州都督之位。”

    李玙见祖父说得这么肯定,追问原由。

    李靖轻哼一声:“你日日上朝,天天在这长安城,难道不知道咱们那位太子爷的太子妃已经身怀六甲了吗?”

    李玙这才明白。太子李承乾已有两名庶子李象李医,但本朝重嫡轻庶。太子妃第一次有孕,皇家自然十分重视。太医署的张太医擅断男胎女胎,他判断,太子妃生嫡子的可能性很大。一旦太子的嫡长子降生,因为嫡皇孙诞育之喜,皇帝必会大赦天下,封赏百官。李恪自然也会官复原职。

    李瑶闻言松了口气。

    李靖对李玙说:“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个武将,只要会带兵打仗就行了。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才是为官之道、立身之本。”

    李玙点头称是。

    李靖又对李瑶说:“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他’不知道吗?如果‘他’还有下一次,哼,神仙也帮不了他了。”

    李瑶赶紧说:“他不会有下次了,我会跟他讲的。”

    李靖摆摆手,让他们退安。

    “可万一太子妃生下的是个郡主呢?”回各自小院的路上,李瑶问他哥。

    “那只能听天命了。”李玙回答,一看李瑶一脸失落,赶紧补了一句:“张太医的判断向来是十拿九稳的。”

    十拿九稳,也不是没有落空的可能。把李恪和她的前程寄托在太子妃即将出生的孩子上,怎么也是荒诞的事情。李瑶忍不住腹诽:三哥,你也太轻率任性了。

    次年(贞观十二年)三月丙子,李承乾的嫡长子李厥出生。圣人果然诏令天下见禁囚徒都降罪一等,内外官职事五品以上子为父後者,各加勋官一转,天下大酺五日,又大宴五品以上于东宫。

    吴王李恪又一次被任命为安州都督。

    赴任前,李恪和李瑶再次在礼来酒肆相会。李靖的筹谋,李玙的安排,李靖皆不允书信往来,都是在礼来酒肆由李瑶口头转述。

    李瑶交给李恪一个小瓶,内有一枚丸药。李瑶告诉李恪:这叫“闭息丸”,侵泡水中半个时辰后,连水带药丸吞服下。服用后,人就昏睡过去,没了气息,宛如死去一般,但效用只有七日,七日后,人就醒过来了。七日内人不食不饮,不排不泄,对身体到底有些损伤,故只能服食一次。炼制这闭息丸药材难得,昆仑门云台山也仅得一枚。

    按照李玙的谋划,待到六月的某一日,李恪服下此“闭息丸”,张彪即通知安州当地州官,并快报朝廷。安州州官必会安排当地病坊医师登门探视,确诊吴王“暴毙”;京城也会派内监快马到安州。两下里都确认吴王恶疾暴毙,才会回禀朝廷。六月天气炎热,尸体不能停放太久,又是恶疾身亡,圣意必是就地安葬。李玙密送犯了死罪的军曹至安州,将其尸身换下李恪,李恪乔装易容后离开安州,在江州与李瑶会面,两人前往泉州,于泉州登舟出海前往流求。瞒天过海、偷梁换柱之计便完成。从此世上再无吴王。

    李恪拿着“闭息丸”,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有了这枚“闭息丸”,他便能与李瑶远走高飞,永远离开长安,离开养育了他、也禁锢了他近二十年的地方。他从此就过上了他想要的……生活了么?

    感受到了李恪的情绪,李瑶以为李恪对这“闭息丸”不太相信,便笑着说:“三哥,你放心好了,这‘闭息丸’是我小时候在云台山学艺,恰逢孙真人游历到云台山,他和我师傅用云台山药材加真人所带奇花炼药偶得,通共也只有两枚,试服验其药性用掉一枚,现只存这一枚。孙真人说,有一味药引已不可复得,再炼制也炼制不出来了。这还是我向师傅求来的。”

    世人称孙真人“药王”。他炼制的药丸,自然是值得信任的。

    李恪将药丸收起。他即将再次赴任安州,按计划六月中才能与李瑶相会于江州,临别自然万般不舍。他是有妻妾之人,因为厌恶杨氏,杨氏已经守了几年空房;自与李瑶从华山归来后,夜夜独宿于书房,连妾室屋里也不去了。每每与李瑶相会于礼来,与心爱之人独处,难免心荡神摇,但他信守自己的誓言,发乎情、止乎礼。

    次日,李恪再次赴任安州。这次,杨妃及几个妾室也一并同行。李恪仍夜夜独宿。杨妃心中生疑,悄悄问张彪,张彪摇摇头,说是王爷的决定,他一个下人也无从知道。

    一日,李德謇带回了一个消息:今日朝堂上,侯君集禀明圣上,欲跟李卫公学习兵法,圣上业已准奏。三日后,侯君集会在散朝后隔日到李府登门求教。李靖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嗣后,每隔一日,侯君集都会登门李府。李靖只谈兵法,朝堂之事半点不问、儿女之事半分不提。侯君集几次言及,李靖并不接话,侯君集也就不再提起。

    每月的月中,月末,李靖都会去上朝。不过是例行公事,应个卯而已。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安宁;对武将来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是休整的时候。

    当月月末,议事完毕,皇帝宣布退朝,单令李靖留下。

    皇帝说:“李爱卿,侯君集上奏于朕,说你给他讲授兵法,每到精微之处,你必不教授。因此告你包藏造反之心。朕从不怀疑你的忠心,但侯君集所言,是否属实?”

    李靖从容答道:“不是臣想造反,是侯君集有谋反之意。如今中原安定,我所教他的兵法,足以安制四夷。侯君集想学尽臣的兵法,是他将有异志啊。”

    皇帝微微一笑,显是不以为意。对于侯君集所奏,也不再提起。

    当然,侯君集的兵法学习,也就到此终了。你都到皇帝跟前告了人家谋反,还怎么再登人家的家门。

    李家上上下下都觉得这不是坏事。

    李德謇说:“且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尊。像侯君集这样,才从父亲这里习得兵法,转眼就诬告父亲,如此以怨报德,实在令人不齿、心寒。”

    李靖淡然一笑:“他从未当我是他的老师,我亦从未认可此人为我的学生。他日此人必会谋逆,现今我们李家和他侯家恩断义绝,也是好事。只可惜了侯宗仁。”

    李瑶有些不解:“侯君集会谋逆造反?没有迹象啊。”

    李靖“哼”了一声:“某日,朝后回尚书省,侯君集骑马越过省门数步尚未发觉。他意不在人,他日必将谋反。”

    李瑶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李玙到底追随祖父参加过吐谷浑作战,对侯君集、朝堂之事更加了解一些,他叹道:“所谓‘见微知著’,说得大概就是祖父您这样的。”

    贞观十七年,侯君集参与李承乾谋反,事情败露,被处死。妻儿均被流放岭南。牵连了一众人等。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转眼到了六月。六月的安州正是盛夏酷暑,远不及长安凉爽。杨妃及几个妾室纷纷抱怨,安州太热,安州贫瘠。

    李恪冷冷地回答:“那你们回去好了。”

    杨妃、几个妾室立刻闭了嘴。

    自吴王去年六月称病起,便变得古怪。不让她们探病,说怕病气传给她们,连他休息的书房都不让靠近。待他身体康复,出得书房,待他们愈发冷淡。杜氏钱氏冯氏甚至担心,是否会有一日,吴王会让他们下堂离去?几个人惴惴不安了数日,见李恪不只是对自己冷淡,是对府中所有女眷都冷淡,且并不消减她们的日常用度,方才放了心。

    惟杨妃更为在意。不,吴王对她们的冷淡不是从去年六月才开始,是比这更早的多的时候。吴王跟她早就形同陌路,只不过明面上还给她留着正妃的体面。对杜氏几个,其实吴王还是可以的,钗环脂粉、衣食用度,皇室家眷里面也是颇为不错的,心情好的时候,还愿意给她们抚琴(这一点其实她很是气恼)。实际上,只怕早在贞观九年,吴王对她们就不如以前了。可笑那几个贱人还无知无觉。

    她原本怀疑,是否吴王厌倦了府里的这几个妖艳贱货,在外面又有了红颜知己?她派人悄悄跟踪,却无所收获。

    吴王年方二十,正是血气方刚之时,且素有风流花名在外,怎会因生一场病就变得不近女色?何况,也没见着他病中情形,是否真的有病还未可知。事出反常必有妖。杨妃不屑将自己的想法说与杜氏钱氏周氏,只命心腹暗暗盯着张彪几个。

    六月初五。天气闷热,暴雨将至未至。安州都督府的人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府里。

    李恪心绪不宁了几日了。他时常一个人呆在书房里,拿着那个装着“闭息丸”的小瓶发呆。筹划是一回事,真正动手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一旦他服下这枚闭息丸,剩下的事就会由张彪、李玙去完成,等他醒来时,他应该躺在去往江州的马车上,等着在江州与李瑶相会。待他们到达流求,澎湖王会为他们主持婚礼,他们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在一起了。他不怀疑张彪的忠诚,张彪是他乳娘的儿子,小时候陪他玩耍,稍大些学习武艺,保他的平安。陪伴他、追随他、保护他,似乎就是张彪与生俱来的使命,这一点张彪自己都从未怀疑,也从未思考原因。他也不怀疑李玙的行动力。为了李瑶,李玙、李玙身后的李家一定会把行动做得尽可能的周密。

    那么,让他心绪不宁、不安的是什么呢?

    在大唐的国土,他是大唐高贵的皇子(尽管只是庶皇子,可毕竟是血统高贵的皇子);离开了大唐,没有了大唐皇子这个身份,他算什么呢?在流求,他们也应该生活得衣食无忧,因为有澎湖王的庇佑。可是,他李恪,外祖父是前隋皇帝,祖父是大唐开国君王,母亲是前隋公主,父亲是四海臣服、八方朝贺的大唐的国君,竟要沦落到需要一个小小孤岛的澎湖王的庇佑?

    自五岁起,启蒙、读书,经史子集,诸子百家,他样样不落人后;七岁起,开始弓马射猎,而后技艺冠盖皇族、宗室;再大些,他像其他皇子一样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长安、洛阳都有他的产业,当然,名义上的主人都不是他。这些产业表面看起来,不过是酒肆、当铺、兵器行……实则,是为收罗朝中大臣的动向,网罗人手,以及一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目的。难道,所有的这些努力、这些经营都要放弃,最后只能在一个远离中原的岛国,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吗?

    他,厌恶长安的争权夺利、厌恶皇权的血腥黑暗,可是在不知不觉中,他也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

    怀中有个东西有点戳人,他掏了出来,是李瑶在华山削竹为片,用竹片、竹枝编成的一只小蟋蟀。那时,李瑶一边编蟋蟀,一边讲了个谜语让他猜:

    在娘家青枝绿叶,在夫家面黄肌瘦。

    不提起倒也罢,一提起泪洒江河。

    他那时猜测,可能是竹子。竹子长在竹林里青枝绿叶,一旦被砍下做器物就变黄。可后一句他怎么也理解不了。

    李瑶就笑话他,生在皇家不知民情民生:去看看江上那些撑船的渔夫,竹篙一旦提起来,可不就是“泪洒江河“。

    这只小蟋蟀,刚编成时还是青葱翠绿,眼下已然“面黄肌瘦”了。

    犹记那时伊人笑靥如花。

    又忆起临入长安前她流着眼泪,却坚定地许下诺言。

    点点柔情涌上心头。李恪把蟋蟀重新放进帕子包好,放入怀里。

    也罢。总得一心人,也算不负此生。

    他提笔写了一封短信,交予张彪。让张彪先看过,走密路快马送给李玙。

    明日未时,他会服药。

    夜里,大雨倾盆而下。

    张彪守在书房外间。屋内吴王翻来覆去,久久不能成眠。

    都督府内院卧房里杨妃辗转反侧,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思虑片刻,她有了主意。

    次日,天空没有暴雨后常有的晴朗,仍是一片阴霾灰暗,似人的心情烦闷惨淡。

    吴王破例,和杨妃、杜氏钱氏冯氏在一起用了午膳。

    用罢午膳,杨妃递上一封书信,说是临来安州的前一天,由内监送到府邸,因王爷不在府内,她将该信夹于王爷书房一书中,想着王爷自会看到此信。昨日看到张彪帮王爷整理出一堆准备弃置的书籍,里面就有这本。她好奇地拿过翻翻,才发现这封信竟原封未动地躺在书里。

    李恪接过信,信封上“诫吴王恪书”几个大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不是皇帝的手书还能是谁?

    纵使不识皇帝的手迹,由内监送来、又能写“诫吴王恪”的天下哪还能有第二个?!将书信夹于书内,李恪回府后又不再提起,这女人安得是什么心思?

    李恪瞪了杨妃一眼,拿着书信,拂袖而去。

    杜氏钱氏冯氏一个个气得不行。吴王冷落她们已久,今天好不容易肯赏脸与她们共进午膳,都准备拿出平生手段来博吴王欢心,兴许王爷就能对自己回心转意呢?谁想杨妃一出手,她们的心思就泡了汤。虽是忌惮杨妃的正妃地位,三人还是夹枪带棒地一顿数落。杨妃权当没听到。

    李恪回到书房,打开书信。

    圣人曰:以君临兆庶,表正万邦。汝地居茂亲,寄唯藩屏。勉思桥梓之道,善侔闲平之德,以义制事,以礼制心。三风十愆,不可不慎。如此,则克固磐石,永保维城。外为君臣之忠,内有父子之孝。宜自励志,以勖日新。汝方违膝下,凄恋何已,欲遗汝珍玩,恐益骄奢。故诫此一言,以为庭训。

    意思是说:我作为皇帝君临天下,为天下之表率。你作为我的儿子,有藩卫皇室的重担,应该认真思考君臣父子之道,用道义来处理政事,用礼节来克制自己的内心,只有这样才能使江山如磐石一样稳固,你也才能永远的作为宗室保卫皇权。在外要有臣子对君王的忠心,在内要有儿子对父亲的孝顺。你一定要勉励自己,以求日日长进。你就要离开我了,我恋恋不舍,本想送你珍玩,又担心使你骄奢淫逸,所以才说了以上这段话,做为对你的教诲。

    记忆似千万匹野马脱缰而来。他开始习字时,“他”曾手把手教他书法;他开始学骑射了,“他”是第一个抱他上马的人;他和母妃置气时,“他”笑呵呵地把他抱到自己膝上逗他哄他;他生水痘,昏睡了几天,醒来时看到的第一张面孔,是“他”满怀慈爱关切的脸。他也曾和李承乾、李泰一起,挤在太极殿后的小间里,从小小的缝隙偷看“他”临朝听政。“他”时而褒奖勉慰,时而呵斥怒责,时而春风化雨,时而雷霆万钧……在小小的他的眼里,他的父皇是那么神气,那么威仪。武能平定天下,文能安邦治国;丰姿伟仪,龙章凤表。历代帝王都自诩“天子”,只有他的父皇,才配得上称为“一代天骄”,“天之骄子”吧。

    他的父皇,从来就是他唯一崇拜和敬畏的人。

    而他的血脉里,流淌的是“他”的血。注定他不能、无法接受甘于平庸。

    张彪看了下漏刻,未时已过。

    未时已过,吴王未履约定。

    六月初七清晨。天气放晴。

    经过一夜的反复思量,李恪再次改变主意,他要服下闭息丸。

    “汝方违膝下,凄恋何已”固然似乎父子情深,然而“外为君臣之忠,内有父子之孝”,“他”和他先是君臣,才是父子。

    往昔的记忆似乎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片段,一个是年幼时“他”对他慈爱的、关切的时刻,一个是年岁稍长后“他”对李承乾、李泰、李治三个嫡子没有底线的宠爱与偏爱,对其他庶子包括他的冷落与无视。那些自他十岁生日后难堪的记忆。那些他成年后作为庶长子的被排挤的记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的生命是黑色的,灰色的,看不到希望,没有尽头,直到她的出现。她带来了亮光,带来了色彩,他的生命不再灰暗。他曾发誓,他要用生命去守卫这亮光。

    为了那个他发誓不能辜负的人,放下长安吧。她值得。

    李恪不再命人传呼妻妾,一个人在书房静静地用早膳。前日他便给了张彪一封信,里面有对他“身后事”的安排。纵然他厌恶杨氏,不爱杜氏钱氏冯氏,好歹她们跟了他一场,他“走了”,总要给她们一个妥善的去处。这也是李瑶的意思。李瑶说,女子生存本就比男子艰难,没了丈夫的女子更是举步维艰,要李恪好生安置她们。李恪的信里,他允她们再嫁,给她们每个人包括杨氏都留下了不菲的田产屋舍,让她们离开了他,余生仍能锦衣玉食。

    他取出闭息丸置于白玉盏内,添加了些许水,过半个时辰就可以服下了。

    书房外一片喧嚷。宫廷内卫簇拥着一个太监进了安州都督府。太监带来皇帝诏令,原来是屏翠宫他母妃的生辰快到,皇帝体恤他们母子之情,令他和李愔即刻从各自封地回京与杨妃团聚。

    李恪的脸变得惨白。

    就差了这一步。张彪心想。

    书桌上,白玉盏孤零零地被置于案头,闭息丸一点一点地融化了。

    而远在长安的李家人毫不知情。

    六月初八。

    接到李恪书信,早已做好准备的李家人按计划行事。李玙的心腹林溯,悄悄押着军中死囚从长安出发了。与此同时,李瑶含泪拜别祖父祖母,伯父伯母,几个兄长,在李玙的安排下出了长安,一路向东,以返回云台山的名义。身边只有赵立以回乡省亲的名义跟随。李靖思来想去,赵立忠诚,武功高强,行军、江湖经验丰富,是最妥当的人选。临行前,李瑶把萧远送给她的“天”字玉牌交给李靖,说萧远告诉过她,有什么急事,凭此玉牌,昆仑门弟子都会相助。她此去流求,应该用不上此玉牌了,祖父帮她交还吧。

    六月十三。安州城外。

    林溯没有等到本应在此接应的张彪,却等到张彪派的一个亲信侍卫。侍卫转达,吴王已于六日前离开安州,现在返回长安途中。

    侍卫转达完即离开,只剩下目瞪口呆的林溯。好在临来时,将军交待过,如有变故,就地将那军曹处死、掩埋。林溯迅速做了了结。

    六月二十一日,江州。

    李瑶和赵立在客栈吃早膳。他们到江州已有两日。安州离江州不到七百里,按理李恪应该早已到达。李瑶有些心神不定,难道李恪遇到了麻烦?难道那药出了问题?

    一个中等身材,年约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走进客栈,他环顾客栈,看到了角落里一个少女一个中年男子,两人衣着简朴,然而简朴的衣着不能掩去少女的清丽绝俗。年轻男子径直走过去,在那方桌的另一端坐了下来,轻声说:“您两位可是李小姐、赵先生?”

    李瑶、赵立惊愕地看着来人,年轻人小声说:“我是天机阁弟子,受人所托,带来书信。”

    这段时间李府表面风平浪静,实际却是暗潮涌动,说是惊涛骇浪也不为过。

    六月十六,李德謇下朝,未及更衣,直接去了李靖的书房。屏退仆从,李德謇赶紧说,吴王李恪回了长安,原本是为屏霞宫杨妃庆贺生辰奉命回京,如今杨妃病了,李恪在屏霞宫侍疾数日。

    李靖夫妇大惊。李靖问:数日到底是几日?

    李德謇摇摇头:太子无意中说起,杨妃生病,吴王侍疾。具体吴王何日回来,当时情景,他不方便打听。太子对吴王素来忌惮。

    按照李恪密送给李玙的书信,他应于六月初六服下闭息丸,十三日被替下,药性解,十四日往江州进发,十七日左右到达江州。如何他却回了长安?李瑶怎么办?难道是走漏了风声?如果是走漏了风声,李家又该如何应对?勾结皇庶子,欺君罔上,这个罪名李家扛不起……

    李靖夫妇一夜未眠。李靖反复思量,认为还是要等林溯回来再做计较。

    十七日,风雨大作。有人黑衣蒙面趁夜深雨急送来一封书信,是吴王李恪的心腹张彪。张彪送来书信后,匆匆离开。李恪信中说:他接到皇帝急诏,只得返回长安。

    看来并非是走漏了风声。李靖夫妇稍安。

    十八日,林溯日夜兼程,赶回长安,汇报于李玙。李玙赶紧回家,禀告李靖夫妇。李靖皱着眉头思忖片刻,立即决断。他想起李瑶临行前的托付,找出玉牌交给李玙,让李玙速将玉牌交到罗氏护卫行,托昆仑门快速召回李瑶。

    李玙晚上回来,带回昆仑门的回复:定不负所托,定安然带回李小姐,定保证消息不会泄露。

    那玉牌上有个“天”字,又是萧远赠予,必是天机阁的信物。天机阁的承诺,李靖是相信的。他又告知张老夫人。至此,两人才稍微心安。

    林溯的原话是,吴王于初七接到内廷急报,当日启程返回长安。如果李恪按其书信所言,于初六服下闭息丸,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初七还能行动如常的。闭息丸是孙真人所练,其功效毋庸置疑,唯一的可能是,李恪临时改变主意,没有服药。

    若要做成一桩大事,必要收敛、行动不引人注目,不招惹不必的麻烦。去年冬天,李恪因为玩“博簺”,踩坏百姓庄稼遭人弹劾,险些功亏一篑,就是非常不明智的举动。自己已经让李瑶警告过他。

    为让他二人平安脱身,李靖、李德謇、李玙他们父子、祖孙精心筹划,算计了每一步,唯独没有算到,李恪这个当事人会临阵变卦。

    好比长线并肩作战,两军提前约定好作战方略,然后分头行动,一方突然临时改变计划,打了另外一方措手不及。

    竖子不足与谋也。李靖叹道。不可能再有机会了。

    为了成全李瑶与李恪,李家冒了巨大的风险。事情如果败露,李恪虽然有欺君之罪,但可以说,只是为了儿女私情。只要不涉及谋逆,不觊觎皇位,皇帝对他的儿女是不会过于苛责的,至少性命无忧。但对于李靖以及李家,罪责就大了。功勋卓著的武官,竟敢跟皇庶子结亲?仅这一条就触犯了皇帝的逆鳞。既然这件事敢欺骗皇帝,那其它事情上也有可能。李靖祖孙三人多年在朝廷、在皇帝心中苦心经营的形象必然崩塌,这个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做出了断了。对李瑶、对李家,都如此。

    七月八日,长安。永安坊。李府。

    李瑶返回长安已有几日了,这些天的经历让她觉得似乎做了南柯一梦。梦里,她风雨兼程、满怀期待地去了江州,没有等来李恪,却等来了让她返回长安的消息。她马不停蹄又折返长安。梦醒了。身心疲惫。

    祖父在信里只说:事情有变,速返。

    回到长安,在祖父的书房里,祖父给她看了李恪送出来的密信,然后烧掉了。

    祖父说:吴王没有按约定服药,六月初七他返程了。机会给过他两次,不会再有了。

    许是近一个月的鞍马劳累,李瑶病倒了。

    王太医来李府给她看病,一番望闻问切后,只说她需要多多静养,开了个养神的方子。张老夫人就让她日日呆在映霁阁,不用每日给他们晨昏定省。

    她很多时候都在昏睡,但她睡得并不好。她经常梦见,大片大片的浓雾将她团团包围,她上天无门,入地无路,举步维艰。她的亲人在远处向她招手,她却怎么也走不出浓雾。突然,她失去重心,往下坠,往下坠,下面是万丈深渊……然后她就惊醒。

    她很想见李恪,让他亲口告诉她,他为何为何食言?他不是为了她,连性命都可以不顾吗?他不是承诺,愿意放弃一切和她远走高飞吗?为何她的家人甘愿碰触皇帝之大禁忌,与他这样一个庶出的皇长子牵扯在一起,她最谨慎的祖父都亲自出面,千方百计、殚精竭虑为他二人谋划,还有她在朝堂的伯父、她的二哥……最后他却当了逃兵?难道他不知道,他辜负的不是她一个,是整个李家呵。

    祖父祖母经常来探视她。伯父伯母、几个哥哥都轮番看望。大嫂韩迪更是日日守候。

    李玙来看望她时,很委婉地告诉她,吴王母妃生辰后就生病了,吴王日日衣不解带侍奉他母妃,皇帝感沛于他的孝心,为他母子着想,特许他留在长安照看她母妃,不要再去封地就藩了。这就是祖父说得,机不可失、失不复来了。

    按李恪送出的信,李恪执行计划的日期应该是六月初六。李瑶不明白,到底那日发生了什么才导致李恪临时变卦?李恪的食言不仅带给了李家巨大的风险,也成为扎在李家人心上的刺。由于他的爽约导致他们错过的,纵使女娲转世,也回天无力了。想到这里,她觉得心都碎了。

    李靖的书房里,老两口也放下了手中事,谈起儿孙。德謇为人、行事谨慎,虽不能有大的作为,守成还绰绰有余。几个孙子里,李玙作了武官,有勇有谋,悉心培养,假以时日,还能有一番功业。李珣文采出众,机变尚可,日后可以进入文学馆。李璨李璠管理家族产业,也颇为妥当。只有一个宝贝孙女李瑶,叫人放心不下。

    张老夫人说:“药师,我们是不是错了?我们总想着瑶儿的母亲早亡,父亲出家,心疼她,怜惜她,总想把她放在我们的羽翼下保护起来、呵护起来,生怕她受到一点点伤害,这样是不是反而害了她?”

    李靖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们代替瑶儿的父母承担起抚养她、教导她的责任,终究不能庇佑她一辈子,她终究要靠自己走出她的人生。须让她出去历练,感受了解外面的世道。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吧。”

    晚上,彩云搀扶着张老夫人,几个仆妇挑着灯来到映霁阁。李瑶想起身,张老夫人让她躺着说话。彩云她们几个退下,昏黄的烛光下一老一少祖孙两个轻声细语交谈起来。

    张老夫人坐在李瑶身边,轻抚着她的手,说:“我小的时候,家里有祖上留下的百亩良田,算不上大富大贵,也衣食无忧,身边也是奶娘、丫鬟伺候。我的阿耶、你的外曾祖父无心功名,学问却甚好,我五岁开始便跟着他念书。他喜欢诗文,尤其喜欢五柳先生的诗作,我因此也跟着熟记了不少。后来阿耶遭人陷害,家里败了,阿耶阿娘、兄长相继去世,我从一个富庶之家的小姐沦落成一个一贫如洗的孤女,看尽世态炎凉。十三岁的时候,我流落到长安,被卖到司空杨素府上。杨素好排场,每每有贵客造访,都要挑选身材高挑、年轻貌美的婢女侍候。左侧一个婢女执拂,右边一个婢女捧盂,背后两个婢女打扇。仁寿元年,我十五岁,被挑中做执拂婢女。我那时经常穿红色的衣裳,时间久了,大家都叫我‘红拂’,我的本名反而被遗忘。我十七岁那年,有一天,来了一个年轻人,听下人们说,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长安县功曹,不知为何,司空大人也要拿出招待贵客的规格。等客人到了,我就又执绋站在司空左侧。今天这个客人身材魁伟,衣着一般,起初并未引起我的注意。可是他一开口,侃侃而谈,我立刻就被吸引了,‘长揖雄谈态自殊’。对,他就是你祖父。我因为常执绋于司空身侧,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却从未见过你祖父这般的人物。往来司空府的人常常畅谈国事,我因此对时局也有所了解,却从未见有人畅谈时局如他这般透彻。谈论中,司空频频点头,还道‘终有一日,你会坐到我的位置’。我年幼时读过六、七年的书,又经历过家道变化,在司空府也见过各种人,知道像你祖父这样的人不常有、他日必成大器。因此忍不住频频看他,大约他也感觉到了我在看他,也看了我,我们一时四目相对……后来,我听你祖父说,他起初也并未注意我,感觉到了我总在看他,便也回看了我,一看之下,便觉得我不是个普通婢女。我到底读过书,通诗文,又有些见识,和那些目不识丁、只长了好相貌的婢女自然是不一样的。司空宴请客人的时候,我悄悄和熟识的家仆打听,知道他叫李靖,年已二二,尚未娶妻。我心下惊喜,便拿定了主意。司空大人虽为权臣,素有成人之美的雅量,曾经帮助过陈朝太子舍人徐德言和流落到杨府、作了司空妾室的徐德言结发妻子陈朝乐昌公主破镜重圆,也曾成全了内史令安平公李德林大人的公子李百药和他自己宠妾晓云二人,如果有一天我离开杨府,料定司空大人必不会追究。送客人走的时候,我瞅了个机会偷偷问他家住何处,你祖父虽然有些惊讶,却告诉了我。当天夜里,我将积攒的银钱贿赂于守门的家丁,深夜离开了司空府。我找到你祖父家,敲了他的门,许是我白天问过他家住何处,他似乎并不惊讶我的到来。他迎我入门,然后关了门。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你祖父,我敬仰他、钦慕他,虽然他现在还籍籍无名,相信他将来必成为盖世英雄。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和你祖父当夜私奔。不久,司空也知道了,他非但不追究,反而推荐你祖父出任马邑的郡丞。唉,司空大人是个好人,我在杨府时,他的二公子、三公子都曾想纳我为妾,我不愿意,告知司空,司空便不许两位公子再纠缠我。三年后他寿终正寝,可数年后他的公子们因为造反,阖府被斩。当年和我一起在杨府的那些姐妹,留下来的多半作了公子们的妾室,她们生的儿子也都送了性命。也不知道她们都流落到哪里了。

    祖母今天跟你讲这么多,就是想要你明白,虽然世人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男女自己择偶私奔被称为‘淫奔’,但是在你祖父、祖母的眼里,男子钟情、女子怀春,从来都不是错事,关键要选对人。

    吴王在华山舍命救你,也是至情至性了,若他出生寻常人家、尚未婚配,你们婚嫁也算合适。可是他出生皇家,又是和太子、魏王年龄相差无几的皇庶子,地位本就最为尴尬,非大破大立的勇气和手段不能走出他的宿命。他既舍不下你,又舍不下当下的权势地位,如此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又临阵脱逃、出尔反尔,你怎能嫁他?我和你祖父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向一条不归路?”

    祖母从未如此仔细讲过她和祖父的过往。

    她当然知道,女子婚嫁,譬如二次投胎。她的两个师姐,章晓福和袁盼儿,就是最好的例证。

    可是想想她和李恪的种种过往,李瑶心如刀割,眼泪充盈而来。

    张老夫人用手帕替她拭去了泪水,缓缓又道:“吴王在华山救过你的命,我们一定会报答。但是,我们不能搭上整个李家,李家实在不宜再与他往来。他予你有救命之恩,你们在华山又朝夕相处了一段时间,我知道你必然对他难以割舍,但是孩子,你祖父帮你们想过办法,我们所做的这些都是想让你幸福顺遂,是吴王……唉,他断送了你们的前程。他不是你的良配,你须与他做个了断了。”

    八月,李盈儿听说李瑶从云台山回来了,又生病了,来看望李瑶。

    张老夫人知道了,点头说“好”,又说:“长荣县主看着娇弱,实则坚韧通达。让她们姐妹聊聊最好。”

    李盈儿来到映霁阁,一见之下,吓了一跳。

    她说:“姐姐为何消瘦成这般模样?”

    李瑶嘴角轻轻牵动,努力想笑一下,终是不能便放弃了。

    她问:“我教你的昆仑心法,你练得如何了?”

    李盈儿何等聪慧,知她不愿意谈及自己,就说:“多亏了姐姐教授,我日日在家练习,身体果然康健了许多。往年每到冬春总要病上一两次,自从练习了这昆仑心法,已有两年没有再生病了。”

    韩迪在一旁说:“昆仑心法这么好,等再过几个月,我也拜妹妹为师,跟妹妹学。”

    李盈儿不解:“只要姐姐病好了,嫂嫂就可以学了,为何还有等上几个月?”

    韩迪微有羞涩之色。

    李瑶立刻明白了:“嫂嫂有孕了?”

    韩迪点头:“已有两个来月了,再过七个月,你就要作姑姑了。”

    李盈儿道“恭喜”,又说:“我和瑶姐姐既是姐妹,我也算小宝贝的姑姑吧?”

    韩迪笑着说:“算的,算的。”

    李盈儿笑起来:“太好了!我可要好好想想,到时送什么给小宝贝作见面礼呢?”

    韩迪大笑:“还早呢,你慢慢想,不急的!”

    李瑶也笑了起来。她心想:早在六月,自己一心准备和李恪前往流求之时,嫂嫂已经有了身孕。可是自己只顾着和李恪的儿女之情,竟忽略了哥嫂成婚已经一年多了。嫂嫂生了孩子,一家人就是四世同堂了。祖父祖母该多高兴啊。

    李盈儿话题一转:“听我父王说,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在西北打败了吐谷浑、党项及白兰诸羌,有入侵我大唐之势,你们知道他理由是什么吗?”

    韩迪摇头。

    李盈儿嘻嘻笑道:“那赞普听说突厥、吐谷浑皆尚我大唐公主,心中羡慕,派使臣来京求娶我大唐公主,被圣人拒了,怀恨在心。如今吐蕃败了吐谷浑、党项及白兰诸羌,仍然求娶公主,还喊话‘公主不至,我且深入’。哼,我大唐国力强盛,万邦来朝,岂惧怕它一区区吐蕃?这不是个笑话吗?”

    李瑶却说:“是不是笑话现在还说不准,且往后看吧。”

    除了在云台上山学艺期间,剩下的时间,尤其下山归来的这几年,李瑶总是呆在祖父祖母身边,耳濡目染,朝堂之事本就清楚。再加上贞观九年、十年祖父与二哥李玙征战吐谷浑,作为李家人,对军事、战争又格外敏感。因此,对吐蕃入侵的来龙去脉她比李盈儿清楚得多。

    她就把所知的讲给李盈儿和韩迪。

    贞观三年,十二岁的松赞干布登上赞普宝座,用了五年的时间,平定了吐蕃内乱,迁都逻些,降服羊同。至此,吐蕃国力日益强盛、松赞干布雄心勃勃。

    贞观八年,年轻的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派使臣到大唐觐见大唐皇帝陛下。外邦来朝,说明帝国的强大。唐皇十分高兴地接受了献礼,并以更多的回报送给吐蕃人。来而不往非礼也,唐皇还派遣了使臣冯德遐随吐蕃使臣前往吐蕃,持大唐皇帝的亲笔书信向吐蕃赞普致意。

    松赞干布见到大唐使臣冯德遐也很高兴。吐蕃使者向松赞干布大肆渲染长安的繁华,唐朝的富硕,中原的广阔,又说突厥与吐谷浑都尚了唐朝的公主。松赞干布心中很是羡慕,他做了个决定,再次派遣使者和冯德遐一起回到长安,送上金宝,奉表求娶大唐公主。

    唐皇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自消灭东突厥后,大唐国势日盛,威震四海,一般是在周边势力向其表示臣服之时,为加强关系才对其赐婚,譬如弘化公主嫁到吐谷浑。吐蕃并未向唐朝表示臣服,相对于大唐又过于弱小,赐婚对唐朝没有实际意义。

    贞观八年、九年,李靖率大军大败吐谷浑,吐谷浑遭受毁灭性打击,国力日趋虚弱,内乱不断。吐蕃较于吐谷浑,一强一弱。松赞干布就想趁机吞并吐谷浑。

    吐蕃求婚大唐的时候,正值吐谷浑王诺何也来到长安朝拜大唐皇帝陛下。松赞干布籍口是吐谷浑王向大唐皇帝进了谗言,皇帝才拒绝了吐蕃的求娶,一是为自己找回了面子,二则他早就想拿下吐谷浑,唐皇拒婚不过是给他找到了出兵吐谷浑的借口。

    吐蕃打败吐谷浑,吐谷浑举族逃往青海,吐蕃又趁势一举打败党项及白兰诸羌。松赞干布目的很明确,他就是要给大唐皇帝看看,他吐蕃的实力。

    祖父曾说:这松赞干布不简单。他求娶公主,看中的必定是大唐公主能给吐蕃带去中原的先进技术,从而全方面的推动吐蕃的发展。娶回一个大唐公主,对吐蕃有百利而无一害。

    祖母笑着说:“岂止是有百利无一害,简直是一本万利。”

    因此,松赞干布势在必得。

    李瑶讲得很有条理,有时候仅是陈述事实,有时候又加以分析。她讲得头头是道,李盈儿和韩迪听得津津有味。

    盈儿听罢,想了想才道:“这么说来,求娶我大唐公主不但不是那吐蕃赞普痴心妄想,他还是很精明厉害呢。”

    “是啊。”

    韩迪注意到,她这个小姑虽然并不喜欢,甚至讨厌时局政事,可是她一旦讲述起时局政事来眼睛里光彩闪烁,完全恢复到了她从前那种神采飞扬的状态,和眼下这种病恹恹的样子判若两人。

    妹妹到底是李家人。即便她再不喜欢,她对时局战事的理解把握仍然远胜寻常女子。韩迪想。

    吐蕃破党项、白兰羌后,屯兵松州西境,号称二十万大军。松州府都督韩威以为不过是番邦小国来袭,仅率数千守城唐军迎敌于松州城外西北甘松岭,大败,韩威丢弃甘松岭,退回松州,并向朝廷请求增援。

    壬寅,皇帝颁旨宣布击战吐蕃于松州,令吏部尚书侯君集为当弥道行军大总管。甲辰,以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为白兰道、左武卫将军牛进达为阔水道、左领军将军刘简为洮河道行军总管,督步骑五万前往松州,史称松州之役。侯宗仁随军参战。

    松赞干布区区黄口小儿,不值得李靖出马,侯君集已足够。皇帝想。他知李家、侯家不和,既点了侯君集为行军大总管,自然没李家什么事。李氏祖孙三人照常,该上朝的上朝,该写书的接着写书。皇帝也很满意,认为李靖治家有方。如果做臣子的都像李靖这样,对朝廷忠心不二;用得着的时候提枪能战,战之能胜;打完了仗也不居功自傲;没事的时候低调做人。那他这个皇帝能省多少心。

    李恪做了个梦。梦里李瑶依偎在他身边,恍若华山山洞内的情形。忽而月亮升起,月华倾泻,李瑶盈盈一笑,转身只轻轻一踏,如风而去。

    李恪梦醒。

    他在屏霞宫呆了已有两月,杨妃病情时缓时急,太医日日问诊,始终不见好转。李恪既忧心母妃的安危,又惦记李瑶,日日心急如焚,又没有办法。张彪偷偷告诉他,李瑶六月底已返回长安,对外称自云台回来。李恪稍微心安。未能如约前往江州的原由,只能等母妃病情平稳后,自己得以出宫,当面再跟李瑶解释。

    李德謇下朝,未及更衣,直接到李靖书房。魏王李泰恩宠日盛,近日圣人还因为几个三品以上官员对李泰不够恭谦叱责了房玄龄、魏征等几个重臣,嗣后李泰又获得了开文学府的权力,自己招揽士人,俨然圣人当年开秦王府的模样。东宫倍感压力,恰逢太子良娣病逝,东宫幕僚中有人向太子谏议,求娶李卫公的孙女为新任良娣。

    长孙皇后崩逝后,朝堂之上对东宫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有人仍然是东宫坚定的拥趸,有人开始转向魏王。

    李靖素来最不愿意卷入皇位纷争,他告诫李德謇“渐离东宫”。若皇后仍在世,有皇后的管教,李承乾不会有大的过错,皇后也会约束其他皇子,李承乾的太子之位自然稳固;可是皇后崩了,一切都有可能改变。

    今日下朝已经有人给李德謇递了话,暗示他的侄女李瑶是太子良娣的合适人选。李德謇既知道父亲的态度,又不愿意让侄女为人妾室,哪怕是嫁与东宫太子。他的弟弟只留下一双儿女托付与他,他这个做大伯的说什么也要护着他们的周全。他便顾左右言它先敷衍了过去。

    酉时,李盈儿匆匆赶到。她告诉李瑶,今日她和她母亲进宫,如厕路上无意中听到几个宫女交谈。

    一个宫女说:李卫公的孙女怎么个好法?怎么宫里都惦记她?

    第二个宫女说:可不是?太子爷想娶她做新良娣,魏王也有想法呢。

    第三个宫女说:太子爷、魏王想也白想。

    前两个宫女一起问:怎么说?

    第三个宫女说:我听到立政殿的张公公说,这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圣人提到“李瑶”这个名字就不下三次,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呢。

    前两个宫女一起:喔!

    第一个宫女又说:李瑶是皇后娘娘亲口御封的“京城三姝”之一,圣人怀恋娘娘,提起她也正常吧?

    第三个宫女说:去年进宫的武才人也是娘娘亲口御封的“京城三姝”之一,她还在宫里呆着了,怎不见圣人提起她?

    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圣人的事也是你们妄议的?不想活了?

    李盈儿说:“这还不算,有人在普光寺外看到过吴王和姐姐交谈,不知怎么也传到了圣人跟前,说吴王和姐姐关系匪浅。圣人诘问吴王,吴王只说是普光寺听道岳讲经偶遇姐姐,还说我也在场,圣人派人传唤于我,我说姐姐是应我之邀前往的普光寺,我和姐姐一起碰到的吴王,圣人这才作罢,还当着我的面警告吴王,勿要妄想其它。哎呀,吓得我出了一身汗。我跟我母妃说,以为她还是少进宫为好,即便再进宫也别带上我了。我可不想再去了。

    姐姐,如今你是在漩涡中心,千万当心,早做打算。”

    说完这些,李盈儿不敢久留,匆匆回府了。

    李瑶的心彻底冰凉。如果仅仅是东宫和魏王,她还不太担心。左右她和这两人没什么牵扯,这两人有什么想法打什么主意,皇帝不可能不心知肚明。但若皇帝有想法呢?想起群芳宴上皇帝那一瞬间的眼神,李瑶打了个激灵。皇帝可不是李承乾、李泰,生杀予夺,翻云覆雨,尽在掌中。

    糟糕的还有,她和李恪公开场合见面只在普光寺一次,就这一次居然也被禀告到了皇帝跟前。若皇帝知道他们两人真的“关系匪浅”,整个李家岌岌可危矣。

    闭息丸没了,当替身的军曹死了,李恪又重新回到了皇帝眼皮底下。祖父千辛万苦为他们找出的一条生路,由于李恪未按计划执行而尽毁。可悲的是,她居然还存有一点点侥幸,想等李恪出宫后听他当面解释,想等事情有所转圜。如今看来,这点侥幸无意于拿整个李家在作赌注。在皇权面前,骨肉手足都可以屠戮,遑论臣下。祖母说,他们为她所做的不过是想看到她幸福顺遂。她的幸福顺遂不能建立在李家人的尸骨上,她可以不顾惜自己,但是她不能不顾惜整个家族,那些都是爱着她、也为她所爱的亲人啊。

    这一瞬间,李瑶的心作出了取舍。

    她离开映霁阁,走向祖父祖母的小院。

    李德謇、李瑶前后脚进了李靖书房。听了他二人的讲述,李靖在书房里踱了几步,有了计较,他拿起纸笔,快速写了一封信,命人叫来赵立:“你今晚就去罗氏护卫行,请他们把这封信尽快交予萧远。”赵立收好信,迅速离开。

    “如今能解你之困局的唯有他了。解了你之困局,也就是解了李家的困局。”祖父对李瑶说。

    他,是萧远。也只能是萧远。

    两日后,昆仑门来人拜访李卫公。来者是萧远。

    知道天机阁能量大,但萧远这么快就赶到,李靖还是吃了一惊。

    萧远说,他就在邓州,离长安不远,接到传信后知兹事体大,便连夜赶过来了。

    他还说:“师妹自入了昆仑门,还从未登过昆仑山拜会昆仑门的祖师爷、历代掌门。方师叔屡次说起,师妹终需昆仑一行。正好我也有事情要去昆仑虚,就顺便带师妹一起过去。”

    李靖点点头:“如此甚好。”

    萧远本计划五月带贾剑平一起回昆仑虚,因天机阁里其它事务耽误到了六月。六月二十日,他收到天机阁密报,李卫公将“天”字玉牌交到罗氏信报行,托天机阁转告李瑶返回长安。这个玉牌是他给李瑶的,李卫公一生谨慎,必是遇到了大的困难才求助于天机阁。找到李瑶并护送她回长安并不是难事,但李瑶为什么会在江州?李靖信里未提,他无从知晓,但他猜测,李家可能遇到了大的麻烦,也许后面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这么一想,就改变了主意,让萧战萧和两人先押贾剑平回昆仑山,自己留了下来。罗氏护卫行再次传信给他的时候,他在邓州。然后就连夜出发了。

    在李靖的书房里,萧远简单解释了他这么快就赶到李家的原因。李靖点头。从一步而能判断三步。萧远能成功统领天机阁不是没有理由的。

    萧远再次见到了李瑶。

    从方子仪大婚那日之后,两人有九个月没见了。虽然萧远很清楚李靖二次传书于他的原因,再次见到李瑶,仍不免心头一震。

    云台山上,李瑶是那样一个伶俐活泼、慧黠可爱的小姑娘;及笄礼上,她又是多么灵秀飘逸、神采飞扬;方子仪婚礼上的她,更是美丽不可方物。而今的她,容颜未改,只是变得过分的沉静,沉静的让人心疼。

    李靖说:李瑶的昆仑之行越早越好,成行前还不要对外声张。

    西北苦寒,昆仑山常年积雪,酷寒无比,郑氏、韩迪并府里的几个乳母,大丫鬟,针线娘子连夜赶工,天亮后完成了一件狐裘,一个雪貂斗篷。

    张老夫人还想再为李瑶置办几件,李靖说,不能再等了。萧远说,他会为师妹准备妥当。

    九月,乙巳,晨。

    李府一家人在一起吃了早膳。

    萧远去了罗氏护卫行,这时已经赶到。

    李瑶和家人一一告别。看着祖父母俱是一头白发,想到他们人到暮年,自己不但不能侍奉跟前,还要让他们替自己殚精竭虑,操劳担忧,李瑶伤心不已。好在大嫂韩迪十分体贴,她劝道:“妹妹路上珍重,不必担心祖父母,两老跟前有我呢。”李瑶这才稍觉宽慰。

    李玙感慨:“原来瑶儿心里,大嫂一人便远胜我们弟兄四个。”气得李瑶只拿拳头擂他。离别的气氛也就好些了。

    巳时,李府大门洞开,李家阖府出来送别。

    贞观十二年九月乙巳日。李家的孙小姐李瑶,和萧远一同离开了长安,远赴昆仑山。虽然李家并没有明言已将李瑶许配萧远,可是在长安人眼里,李家让李瑶和萧远孤身男女远行,这不是很明显了吗?“京城三姝”之一,堂堂李卫公的唯一的孙女,终于花落萧家,而这个萧远,只是个无阶无品的布衣百姓。很长时间,长安城都在谈论这个话题。

    长安城的百姓在谈论,太极宫里也在八卦此事。

    立政殿皇帝淡淡一笑,李靖的动作好快,跟他行军指挥作战一样。东宫和李泰那边打的什么主意,他清清楚楚。他不愿意两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人娶了李瑶,无论哪一个有李靖这样的外戚都会带来无穷的后患。有李承乾和李泰在,满朝文武也没有哪家敢求娶李瑶。也许最好的办法是把李瑶纳入他自己的后宫以绝了那两人的念想?何况群芳宴李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样一个青春明媚、飘逸俊秀的女孩子,既有着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的英姿矫健,同时还不失小女子的温柔纯真。但李瑶不是武玫,李靖在朝堂的份量远非武士彟能比。他想要武玫,一道圣旨即可;可是对于李瑶,他却犹豫再三。李家三代就这么一个女孩儿,这女孩又十分出众,李家上上下下当掌上明珠般得守着,李靖话里话外透露不愿意她“高攀”。李世民固然心悦李瑶,却不想因此引起李家不满。当然,如今更不会因为李靖将她另嫁而怪罪李家。他李世民是要做千古一帝的。世上的女子千千万,在他眼里,除了亡后长孙氏,又有谁是不可替代的呢?何况,李家联姻一个江湖中人,比联姻任意一个朝廷官员更让他放心。李靖干得漂亮。

    东宫李承乾左手抱着一个艳丽舞姬,右边膝上卧着他最为宠爱的娈童称心。幕僚说,今天上午李瑶随萧远离开了长安。走了就走了呗,既然李靖不愿意把李瑶嫁给他,她在或者不在长安,跟他李承乾有什么关系?只要李瑶没有嫁给他三弟李泰就好。

    李泰的想法也差不多。

    只屏霞宫李恪心如刀绞。他从安州踏上返回长安的行程那一刻,就有所预感,他和李瑶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在一起了。但那时他还心存侥幸,等他有机会见到李瑶,亲口跟李瑶解释,也许还有转机。但是,一切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改变。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长安被萧远、李瑶两人遥遥甩在身后,不见踪影。

    两人交谈不多。李瑶不愿说话,萧远本来话就不多。

    从幼年起,李瑶就多次离开长安,而这一次的离开,却格外不同。她的心内,五味杂陈。

    与李恪相识于长安,相知于长安,被迫分开也是在长安。

    她自己,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女孩一跃而成为人人艳羡、名扬天下的“京城三姝”之一是在长安,而深陷谣言、宫闱争斗漩涡最后不得不被迫离开的也是长安。

    她的家人,她爱恋的人,都还在长安,而她,却必须离开。

    从长安到昆仑,路途遥远,要怎么走?走多久?什么时候能回来?李瑶一概不问,她只是凭着对萧远的信任,打马跟随。她不知道,云台山学艺只是让她窥探到一点江湖的影子,而跟随萧远的这趟漫漫西行,“江湖”的大门才真正在她面前徐徐开启。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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