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风流

    吐蕃军退,萧远、李瑶向牛进达告辞。牛进达说,必将萧远之功上报天听。萧远说:“切勿!萧某只是受李卫公所托,暗中襄助将军,略呈匹夫之勇,大军都是听从将军的指挥。萧某江湖中人,受师门教诲,不允身陷朝纲;再则此役侯大人是大总管,将军如果如实禀报,侯大人会认为李卫公有所图谋,既对将军不利,也辜负了李卫公的心意。”牛进达只得作罢,对外只说是江湖朋友相助。心想,如此人材,既擅谋略筹划指挥,又能披坚执锐冲锋,只为江湖散人,委实可惜。又想,如果此人入了朝堂,极可能地位不低,又是武将,断不能再做李靖的孙女婿,又佩服李靖眼光既准、心思又深。

    已辞牛进达,但萧远并不着急离开松州。

    李瑶问:“师兄,我们在松州还有其它事情吗?”

    萧远:“我有一义弟,就是帮我们确定了白师兄是中了黄金蛊的益州唐门的唐云。我给他去信,说我在松州,他已回信,这两天就要来松州。”

    次日晨,秋高气爽。吃过早膳,李瑶说她要到导江(岷江)转转。萧远点点头,说:“也好。”见她今日着一身米黄色衣裙,略觉单薄,就让李瑶稍等,他进屋拿出一件下摆绣着一株绿梅的月白披风和一顶帏帽:“江边风大,你还是穿戴上这些。”

    李瑶穿上披风,戴上帏帽,骑着她的晨凫就出了门。身后传来萧远的叮嘱:“别跑远,小心找不着回来的路。”

    李瑶嘀咕了一句“师兄今日好啰嗦”,双腿一夹马腹,瞬间就跑得无影无踪。

    她嘀咕声极小,但萧远焉能听不见。他笑着摇摇头,走回了院子。

    经过松州之役,李瑶有明显变化。虽然仍然不像以前那般明媚活泼,但至少不再消沉颓唐、终日罕言寡语。吐蕃军既退,想必她独自出门也无甚不妥。

    李瑶骑着晨凫沿着导江漫无目的地前行。晨凫似乎理解她的意图,不疾不徐,蹄声轻快。

    这段时间,她跟随萧远为松州忙碌,先是探营,探营回来后再筹划,同时收集各方情报加以分析……直到辛亥日发起夜袭。萧远使出那一招“冠军封胥”,横扫吐蕃军;萧远面对万千吐蕃军,不慌不忙地撤入城中,这两幕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脑海中。她早知萧远武功高强,但平日里的武功高强和沙场上的血肉横飞、生死相博完全是两回事,后者带来的震撼非亲身经历不能体会。

    记得她初入昆仑门,她师傅方廷轩曾说:“为何要习武?无战时强身健体;征战时保家卫国。”但直到那日她才真正理解师傅这句话的意义所在。从江州返回后,她就没有再练习武艺了,离开长安后,她更是心灰意冷。她想:学武习艺有什么用?既不能保全家人,亦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如今看来,是她狭隘了。

    有段日子她没有想起李恪了。再想起他,似乎已经隔了一生一世。长安城里的交往、华山相守的日日夜夜,似乎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她以为她能忘记,只是为何即便偶尔想起,还是心痛得不能自已。

    李瑶离开后,萧远开始忙碌。天机阁的事务已经堆积如山,需要他一桩桩去处理。这也是他无暇陪李瑶出去逛的原因。

    一个时辰后,他站起身,舒活了一下筋骨。李瑶还没有回来。秋日干燥,她没带上水囊,不知道会不会渴。他已经很熟悉李瑶的习性,饿了倒还好,但是不耐干渴。他有点懊悔自己忘记提醒她了。

    院门口响起一个夸张的声音:“噫!堂堂天机阁阁主,竟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

    萧远知道,唐云到了。

    萧远走出房间,唐云一身湖水色蜀地锦袍,扇不离手,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两人寒暄几句,唐云就随萧远进了厢房。

    萧远问:“你的事情如何?”

    唐云:“明后年就见分晓了。大哥,我还是那句话,我的事我自己解决,你和你天机阁的弟兄们切勿出手。”

    萧远:“我知道。”

    唐云又说:“我若连唐门的事都摆不平,便不配做你天机阁阁主的义弟。”

    萧远心中就明了了。

    唐云东瞧瞧、西看看,疑惑道:“这厢房这般狭小,你为何不住中间的正屋?”

    “我师妹住在正屋。那里亮堂、宽敞,家什也齐全,女孩子住更好些。”

    “你师妹?她是什么人?年方几何?是否婚配?现在哪里?”唐云的问题连珠炮一样一个接一个。

    萧远就简单介绍了一下李瑶,说她是李卫公的孙女,身陷宫闱之争,处境艰难尴尬,他受李卫公托付,带她出来,前往昆仑虚。早上出门去了,都过了一个时辰,还没回来。

    唐云盯着萧远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我倒要见识,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让大哥动了春情。”

    萧远喝道:“休得胡言!你和我玩笑可以,待她回来见了她,莫要胡说!”

    唐云右手合扇一拍左手,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大哥,你可以质疑我的毒技,但你不能质疑我看人的本领,尤其是风月之事。你自己不知道,一提起你的师妹,你眉眼含情,嘴角噙笑,不是春心荡漾,又是什么?!”

    不容萧远反驳,唐云接着说:“大哥,你别急着否认,你只问你自己,若一日,不,若半日不见尊师妹,你是否就惦记?”

    听唐云如此笃定,萧远也迟疑了,在唐云到来之前,他处理天机阁事务不过一个时辰,就记掛起李瑶早晨出门没带水囊。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他从来都是心无旁骛。

    看着萧远神色迟疑,唐云大笑:“哈哈!大哥,你也有今日!”

    院外传来马蹄声。李瑶回来了。

    萧远叮嘱:“我天机阁阁主的身份,你休要在她面前提起。”

    一个大大的不解写在唐云脸上。

    两人走出房间。

    李瑶下了马,披风横搭在马上。此刻,她背对着两人。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只这矫健的身姿、高挑婀娜的背影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她转过身,看到萧远旁边立着一人,中等身量,十八、九岁的年纪,猜测此人就是萧远口中的义弟唐云。

    她取下帏帽,给两人行了揖礼:“我是李瑶,敢问您可是唐六公子?”她一身米黄衣裙,裙上缕缕绿色丝线,在秋日的艳阳下宛如一棵亭亭玉立的金镶玉竹,一株迎风盛开、娇艳无匹的绿云梅。墙角的那些菊花本来姹紫嫣红开得正盛,相形之下顿时没了颜色。

    心跳似乎漏了一个节拍,唐云喃喃地说:“世上竟有如此佳人,”又对萧远说: “难怪大哥你身陷其中而不自知。”

    萧远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唐云赶紧对着李瑶回礼:“正是不才在下。”

    李瑶已经从萧远的嘴里知道了些唐云的脾性,也不见怪,一笑了之。

    已近午时,李瑶说:“师兄,你和唐公子叙话,我去下厨。”

    唐云瞪大了眼,赶紧拦住:“松州是我的地盘,怎么说也该让我尽地主之谊,哪里能劳李师妹的大驾。”萧远点点头:“也好。”李瑶便回屋梳洗。

    看着李瑶离去的背影,唐云拿扇子挡住半边脸,凑在萧远耳边说:“如此神仙佳人,小弟怎忍心她下庖房,让她的纤纤玉指沾上阳春水。”

    萧远微微一笑:“她除了习武,看书,剩下的爱好就是美食。你说她愿不愿意沾上阳春水。”

    唐云愕然:“你不是说她是李卫公的孙女吗?李家可只有一位千金小姐。”

    萧远说:“是啊,就是她。”

    唐云叹了口气:“大哥,你真是暴殄天物。若我有这样的师妹,必定日日捧在手心精心呵护,不会像大哥你这般待她,还让她一个人出门。”

    萧远说:“你不了解她,她虽是卫国公家的小姐,却不是养在花房的娇花,你若如此对待她,她必厌弃。”

    唐云带两人去了一个叫“天外天”的酒肆。

    松州城内,一条湍急而清澈的河流从城东向西流淌,在切过中心集市后,转往南去,从城南门左侧流出松州。河两岸的人家,依着河岸在河面上架起一座座竹楼,这些竹楼错落有致,居其间,远可观山近可赏水,非常惬意。“天外天”就是其中的一座。

    松州之围既解,城内百姓生活如常。

    唐云本诚心招待两人,听萧远说李瑶喜美食,点菜时十二分的精心。

    巴蜀之人喜食麻辣,烹炒喜欢放黎椒(花椒)。萧远不是第一次来,早已习惯;李瑶初来松州时颇不适应,过了几天,便觉得这麻辣别有滋味,还说走时要带一些,待她回长安时也要让家里人尝一尝黎椒放到肉汤里的味道。

    唐云原本担心李瑶吃不惯麻辣口味,谁知李瑶说:“不妨事!就是要尝尝地道的巴蜀菜肴,才不枉我来了松州一趟。”

    她果然好美食。唐云和萧远相视一笑。

    一道道菜肴陆陆续续端上桌。秘制牛肉,贝母炖鸡,手抓肉,洋芋糍粑,砂糖卷儿、洋芋汤圆、粉汤、酸菜鱼、穹锅馍馍……李瑶一道道品尝,赞不绝口。

    唐云说,这家“天外天”的牛肉比别家的口味更好,因为制作过程中用的是汉源椒,这汉源椒油重粒大、色泽红润、芳香浓郁、香麻可口,是黎椒中的极品。因这汉源椒珍贵稀少,它家的秘制牛肉每日也只供应五份。

    小二送来一瓶“巴蜀之春”。

    唐云介绍,“巴蜀之春”产自汉州绵竹,主要由糯米、大米、玉米、小麦、高粱、水制成,而所用的水并非普通水源,乃高山雪水。虽然不如杜康美酒那般名扬天下,却也入口甘醇、芬芳隽永,故而也被选为大唐贡酒。

    说罢,唐云先给李瑶倒上半盏,李瑶并不推辞。然后,唐云又给萧远和自己满上。

    又说贝母炖鸡。松州居于高山河谷间,盛产虫草、松茸、贝母等名贵药材,贝母炖出的鸡肉细腻丝滑,鸡汤浓郁醇厚,芳香馥郁,入口有微微的苦味,而后味甘甜绵长,且有清肺散结、止咳功效。

    唐云一一娓娓道来,李瑶听得津津有味,间或还报出一些长安的菜式与之比较,两人讲得十分热络。

    酒至半酣,进来两个店小二。小二甲在桌中央收拾出一个空间,放上一个小炉,炉内有燃烧的无烟火炭,李瑶正好奇这是干什么,小二乙又在炉上放上一个小锅,小锅里有牛肉及各式菜蔬,已是半熟,又倒入汤料。小二乙在锅内留下一把小铲,一把汤勺,两人退下。

    唐云拿起小铲在小锅内翻炒,一会,肉、汤的香味飘满了房间。他说,这是效仿羌人的“土锅菜”,加以改造,整个松州仅此一家,别无分号。一边说,一边给李瑶、萧远的碗里各盛了一勺,问:“如何?”

    李瑶从未见过如此吃法,尝了一筷,连声赞叹,说道:“如此吃法,如此鲜美,堂堂京城竟然没有。”又对唐云说,“倘若我在长安闹市开一家酒肆,也做这个‘土锅菜’,会不会日进斗金?”

    唐云说:“若师妹真在长安开酒肆,哪怕千里迢迢,我也必去捧场!”

    李瑶举起酒杯:“就冲六郎你这句话,我就当敬你一杯!”两人相顾一笑,对饮一杯。

    萧远见这两人说得热闹,也不插话。他知道李瑶平素谨守家规、门规,甚少饮酒,今天她喝得可不少。但他不想约束她,甚至有些纵容。自长安再次见到她以来,今天第一次见她如此开怀。她在长安活得太拘谨了。

    李瑶似乎酒量不错,反而唐六不是她的对手。唐六已经微醉,脸上、耳朵上泛起粉红之色,李瑶脸色如常,谈笑如故。萧远心内微笑。郁净泓说过,李卫公的酒量惊人,年轻时号称千杯不醉,从未有人见他醉过,只不过他一向极为自律,担心饮酒误事、损伤身体,不常饮酒而已。有些东西就是天生的。

    三人边吃边喝边聊,从正午吃到了下午,又到了晚上。

    亥时,三人归。唐李二人还觉得意犹未尽。唐云酒醉不能骑马,萧远让店小二叫了辆马车。唐云醉卧于马车之上,萧远李瑶骑马一左一右在马车两边。

    萧远说:“六郎下次不可再饮这么多了。”

    唐云摇头:“大哥,我没……没醉,你不懂,我这叫……叫‘真名士自风流’。”萧李二人对视一笑。

    回了小院,打发马车回城。到底喝了不少,李瑶微醺,稍作梳洗,休歇。

    萧远说隔壁还有一间厢房,稍作收拾即可。唐云摇摇头:“不,今天我特别高兴,我要和大哥抵足夜谈。”说罢先往床上一倒:“我先休息片刻。”

    萧远打水洗漱回来,唐云已呼呼大睡。萧远笑着帮他脱去鞋袜,盖上被子。掩了房门,他去了右侧厢房。

    有黑衣人送来书信,萧远一一处理,待完毕时,已近子时。他翻看柜子,右厢房有床有褥却无被子,重新回到左侧厢房,借着月色找到一个枕头一床被子,夹着枕头被子出门的时候,却听见唐云呓语“酒逢知己千杯少,再来再来”。他笑着再次掩门而去。正准备上床睡觉时,却看到柜面角落一面铜镜,想起白日唐云说他“眉眼含情”,他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我果真如此吗?”

    第二日,李瑶醒来,萧远已在院中舞起长枪。

    清晨的薄雾涌入了小院,微风送来椒树的清香。墙角的菊花推旧出新,开出了新一匝花朵,或舒或卷,或清雅或秾丽,株株风姿绰约,朵朵芬芳怡人。

    经过松州一役,萧远越发感觉到枪之奇妙。平素博弈,刀剑俱可;但在战场上,长枪破空,横扫千军,气贯长虹,远非短刀短剑能及。

    萧远的长枪时而平扫,时而挑起,时而宛若游龙,时而如狂风骤雨。他的枪法集李靖枪法、昆仑枪法之精妙,经过沙场血与火的淬炼,只觉得浑然一体、佳境渐成。

    舞枪的人已然忘我,不远处看的人如痴如醉。

    萧远舞枪又让李瑶想起了他率三千明光甲夜袭吐蕃两万余大军的那夜。熊熊火光中他一声长啸,高高跃起,凌空而下,当真是气吞河山。这一幕给她的印象太深,也许终她一生都无法忘怀。

    萧远晨练结束,唐云也醒了,三人梳洗完毕,萧远李瑶收好行李,三人出了门。

    在邻村一个早点店铺三人简单用了早膳,萧远李瑶继续北上,唐云南下回益州。

    唐云说:“等你们回来的时候,一定要来蜀中,我在益州招待你们,益州美食美酒美景百倍盛于松州,我们三个不醉不休。”

    唐云的酒量……又想起昨晚他的醉态,李瑶嫣然一笑:“好!说话算话,待我们回来再见!”然后骑马向前。

    唐云呆看了会李瑶的背影,对萧远耳语:“瑶师妹若有姊妹就好了。”

    萧远一挑眉:“你待如何?”

    唐云认真说道:“她若有姊妹,我定倾唐门之力登门求娶。唉,可惜。”

    萧远“哼”了一声。

    唐云瞟了萧远一眼,意思是问他何意?

    萧远说:“没有这个如若。”

    倘若李瑶真有姊妹,以唐门的名声,怎么入的了李靖夫妇的眼。

    唐云也“哼”了一声。

    萧远瞟了唐云一眼,意思也是问他何意?

    唐云意味深长地说:“大哥,你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说罢,扬鞭挥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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