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昆仑

    鄯善的“上善居”。

    这是昆仑门自己开的客栈。简单的吃了晚膳,梳洗,李瑶被安排进在一间安静的客房里歇息。她实在太累了,一挨枕头,就睡了过去。

    另外一间客房里,萧战萧和详细给萧远汇报了他们一路押送贾剑平到昆仑虚的过程。

    许是猜到了回到昆仑门,等着他的会是什么,一路上贾剑平装疯卖傻。一会儿故意大小便失禁,弄得臭不可闻;一会儿又把虫子蝼蚁抓到就往嘴里塞。

    萧和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他大小便失禁,萧和就往他的□□里扔几只蜣螂,蜣螂在他身上爬上爬下,把粪便推到他全身各处,连嘴巴也不能幸免。他只得求萧和给他干净衣服,不再故意失禁。

    他吃虫蚁,萧和往他的碗里扔了两只褐色的虫子——正是让炜从苗疆带回的一对成年黄金蛊。

    贾剑平的眼睛里露出恐怖之色,连连后退。

    萧和哈哈大笑:“你识得这宝贝是吧?哈哈哈。你不是喜欢吃虫子吗?等到了山上,让你尝尝它们的厉害。”

    谁知贾剑平突然上前,抓起这一对黄金蛊塞进嘴,咬成几段,就咽了下去。

    说到此处,萧和颇为懊恼:“这厮用恶毒手段害了白公子,我本来想用这毒虫整治这厮的。”

    萧远淡淡说道:“整治他的办法多的是,不缺了这一样。”

    现今,贾剑平被关在昆仑门暴冰室,等着萧远的处置。

    处置贾剑平不难,眼下有比处置贾剑平紧要的多的事。

    萧远写了封信,让萧战安排人尽快送给长安康瓦尔。又让萧和准备一份名单,凡昆仑门弟子,会说突厥话的,近一年内与突厥有过联络的,皆需列在此名单上。

    萧战萧和两人领命退下。

    萧远斜躺在床上,双手枕于脑后,深思起来:一路上,瑶儿偶有失误,总体表现得很好,好得超过了他的预期。能吃苦,不惧敌,头脑冷静,判断准确,大局上听从他的指挥,亦有自己的小机灵。尤其是对于高坡峡谷和低矮灌木的抉择,“兵者诡道也”,跳出窠臼,就是王道。比起高坡峡谷,其实灌木丛里隐藏的风险要多得多。她唯一缺少的只是江湖历练。

    有重大失误的反而是他。在长安时,他做出调整,把全部的天机阁弟子派到了护卫行防范沙匪;谁知一到寿昌才发现,沙匪要对付的其实是他,但人手已派出,他无法再迅速调整。

    在寿昌,有人做了类似的事情。先找人按他口述画下那两个汉人男女的画像,再派人送往长安。那个汉人男人,他必杀之;那个汉人女子,他必得之。数年前,他曾派人送过那汉人男人的画像,但可能那男人伪装过,以致没有结果。这次,应该会有结果吧?毕竟这次,这个男人应该是本相露面;更重要的是他身边的那个女子,如他所料不错,来自京城,识得她的人不会少。京城高门,十五、六岁,十分美貌,还会武功,这样的女子屈指可数吧。

    离开萧远的客房后,萧战萧和边走边小声嘀咕开了。自从长安一别,他们有四年没有见过李瑶,李瑶的变化太大了。鄯善城外再次见到她,萧和说他看到李瑶的第一眼,他文墨粗浅的脑袋里就蹦出了八个字:风尘仆仆,不掩国色。萧战连连点头,说“恰如其分”,又说不限于此,李小姐的变化不仅仅是从一个俊俏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倾城之姿的妙龄女子,更难得的是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两人感慨了一番,萧和最后以一句“和咱家公子绝配”结束了两人的八卦。

    李瑶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申时。一开房门,门口一个年约五、六岁,留着垂髫,穿着红色碎花小袄的小姑娘立刻欢欢喜喜地说:“姐姐醒了,姐姐醒了!”两个年轻杂役就抬了热水送进去。

    李瑶真正体会到了“宾至如归”的感觉。是的,从踏入鄯善的开始,她就感受到每个人都真诚地欢迎她的到来,无论是担负客栈老板角色的老陈、老板娘陶娘子,还是诸小二、杂役。

    老陈夫妇都是四十出头,个子不高,粗壮的腰身,皮肤黝黑,总是乐呵呵的样子,一看就是一家人。他们是昆仑门家眷而非昆仑门弟子。陶娘子骄傲地说,她的两个儿子都是昆仑门弟子,都跟着罗厚烨,专门跑长安至凉州这一条线。

    见到萧远时,显然萧远也已经好好休息过了,他换了一身白底苍松束腰襕袍,看上去神清气爽、英姿勃勃。

    李瑶也梳洗过,换上了小姑娘送来的紫色锦绣双蝶钿花衫、浅紫烟水百花裙,外罩雪貂长褛。小姑娘甜甜笑道:“姐姐,这是大哥哥(指萧远)给你准备的,你看多好看呀!”待看到李瑶换好衣裳后,她瞪大了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由衷地赞叹:“姐姐,你可真好看,跟画上的仙女一样好看,不,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

    李瑶弯腰捏捏她的小脸蛋:“你是谁家的小丫头,小嘴这么甜?”

    “我叫萧笑笑,我哥是萧和。”

    原来是萧和的妹子。萧和精瘦黝黑,他妹子却粉白~粉白的。

    两人在“上善居”用罢膳,李瑶想上街市逛逛,萧远点头说“好”。萧笑笑也想去,李瑶很喜欢她,牵着她的手,正准备出门,却被萧和喊住,叫她留下来帮忙。小丫头冲她哥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鄯善很小,路上行人也少。萧李二人闲逛了一会,也没看到有趣的物什,正准备回客栈,路边一个回纥人的毡帐引起了她的注意。一个回纥女人站在毡帐门口,面前一个木架,架子上摆了一堆绣花花毡。走近前看,这些花毡上绣着或窗棂壁龛城堞、或花鸟飞禽走兽,还有一些奇奇怪怪、像是异族文字的图案。绣工材质自然远不如江南绣品精致华美,却胜在有着浓浓异域风情。李瑶立刻就喜欢上了,她左挑一块、右选一方,长的、方的、圆的,大的、小的,送给祖母的、师娘的、伯母的、大嫂韩迪的、盼儿师姐的、盈儿的、彩云彩霞的、乳母的……林林总总。突然想起进了宫的武玫,给她也挑了一块不规则耸肩宝瓶的。她挑选的时候,萧远站在她身旁,她神情极为专注,仔细端详每一件花毡,却没发现她看着花毡,萧远默默地看着她。

    萧远想起了四年前在洛阳集市,还是小姑娘的李瑶也是买了很多东西送给人。不论走到哪里,她总是惦记着亲人、身边人和朋友。“爱人者人恒爱之”,也许这也是她为什么在李府、在云台山深受喜爱的原因。他在松州时曾对唐云说,李瑶除了习武,看书,剩下的爱好就是美食,也不全对,她还有个爱好,买买买……只不过她都是给家人、朋友买东西,很少买给她自己。

    和多数男子一样,萧远不喜欢逛集市,采买的事情他总是交给萧战去做。但似乎和李瑶一起逛集市不但不是一件烦事,相反,好像能体会到一些尘世的、凡俗的快乐。这种快乐不同于他武艺、功力见长而产生的成就感,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受。

    李瑶还想给萧笑笑带点小玩意,可是挑来挑去也没挑到合适的,想来鄯善城里的东西笑笑都见过,只得作罢。回到“上善居”,她到底从自己的一条绦带上取下一个青玉促织送给了笑笑,才觉得圆满。

    萧远的房间在隔壁,李瑶敲门而入的时候,萧远手里拿着一张张纸页在看,神情严肃。李瑶走过来,萧远把纸页递给她。

    这些纸页上记录着沙漠匪首“图伦王”和他的队伍“图伦狼”的累累恶行。XX年XX月,看中X部族的两匹良马,索之不得,部族千余人尽被屠戮;XX年X月,偶遇X部嫁女,抢走新娘,新郎及迎亲队伍数十人尽被活埋于黄沙下,新娘先被匪首□□一日,又被匪众□□数日,最后死于一匪刀下,肠肚尽破,惨不忍睹;XX年X月,抢劫一商旅,财物尽被劫掠,商队百人无一存活;XX年X月,突然夜袭X部,抢走数名年轻女子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娃,杀尽其家人,数日后,几名路人发现一群秃鹫在争食,走进一看,几名女子赤身曝尸于戈壁,正是那几名被抢女子,包括那个小女娃……

    看着看着,李瑶先是手发抖,后来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直到双肩被萧远扶住。无论在长安,在云台,她都是被呵护着长大,她所知道的最悲惨的事莫过于章晓福的意外身亡,从不知世上竟还有这么多的恶人,还有那么多遭受苦难的庶民百姓。她抬眼看向萧远,说:“师兄,我们一定要灭了那帮沙匪,不叫百姓再受他们的祸害。”她的眼睛里噙满泪水,神情却异乎寻常的坚定。

    萧远轻轻用指腹拭去她的泪水,说了一个字:“好。”

    萧远倒了水,递给李瑶。李瑶坐了下来,喝了一些水,她的情绪慢慢平稳下来。

    这帮沙匪多数是突厥人的装扮,他们所劫掠的部族、商旅多为回纥、粟特、羌,唯独没有突厥,说明他们上上下下、的的确确都是突厥人。

    萧远身份特殊,以往往来于中原与西域,每次都是乔装过的,包括陪同、护送唐云往返益州和昆仑山。除了这次。这次是他第一次以本来面目踏上西域。可是自从进入寿昌开始,似乎他就被人盯上。难道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踪?

    如果说是李瑶的美貌引起了匪首的觊觎,使得他对李瑶刀下留情、势在必得,可是起初李瑶的帏帽并未掉下。说明在胡杨林之前,匪首已经见过她。西北风沙大,从敦煌开始,李瑶出门必戴帏帽,是什么地方有人窥探到她的容颜?只有两处,一是在寿昌,二是阳关城外的废弃驿站。

    寿昌城里那个讲着突厥话的小乞丐。

    驿站里。那里人很多……是谁?

    按常理,还需至少半月才能等到康瓦尔的回信。但是,他们不能再等了。昆仑虚高、寒、陡峭,现在已经是十月底,到了十一月他们就不能再上山了。

    萧远说:“我们先上昆仑山,把你的、白师兄的事了了。到了十一月,天寒地冻,沙匪也会蛰伏起来。消灭他们的事,我们商量好策略,下山时一举拿下。”

    两日后,萧远、李瑶、萧战萧和,还有数名昆仑门弟子一起向昆仑虚进发。萧笑笑年纪尚小,昆仑虚高且寒,她不宜上山,就留在了“上善居”。李瑶还担心她哭闹,谁知她偎依在陶娘子怀里一脸坦然:“我年纪小,上不得昆仑虚,等我长大了,我就能去了。哥,大哥哥,姐姐,你们安心上山,这里有陈伯伯和陶大娘照顾我,我好好呆在这里,等你们来年下山。”她如此乖巧,李瑶忍不住捧着她粉嘟嘟的小脸蛋亲了几下。

    居于玉虚峰中腰的玉虚宫巍峨壮观,李瑶初来乍到,狠狠被震撼了一把。

    玉虚宫有九门,每一门入口处均有一九头神兽守护,神兽名为“开明”。取自《山海经》“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 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东正门有一巨石,一先祖以剑作笔,龙飞凤舞地镌刻着昆仑门的过往历史。

    昆仑门起源于昆仑虚,开山祖师姓刘名煜字琼其,荆州长林人,生于诗书世家。感于天下纷争,无非权力翻云覆雨,而兴亡百姓皆苦,故遍历华夏,最后择昆仑虚而隐。熟读诸子百家、四书五经,最喜《逍遥游》与《周易》,自号逍遥散人。居昆仑虚数十载,于养生修道间悟出“万物均为所用,俯仰皆可由己”,创立了昆仑门。

    只在近百年昆仑门大部迁至云台山,总坛以及祖师、历代掌门的遗骨仍然在昆仑虚。昆仑虚内设一“先贤祠”,凡昆仑门弟子生前做出杰出贡献者,无论地位高低,身故后其牌位奉于“先贤祠”,供后辈弟子参礼膜拜。只有优秀的弟子才有资格进入“先贤祠”内参拜,而只有参拜过“先贤祠”的弟子才能记名于昆仑门玉碟上——此仪式被称为“先贤朝圣”。

    “先贤朝圣”需要两名昆仑门地位崇高者推荐,一名名字已记于玉碟上的弟子作为“引者”,萧远就是李瑶的引者。他向李瑶介绍,昆仑门除了在云台山教习门下弟子武艺,在长安、银州、凉州、甘州、肃州等很多地方,昆仑门都有自己的客栈、护卫行。起初这些客栈、护卫行本是为了方便往来于云台山到昆仑山的门下弟子及家眷住宿、携带辎重而设,后来,就逐渐发展壮大起来,大家伙儿各自都经营得有声有色,这些客栈、护卫行也就成了弟子下山后成家立业的靠山倚仗。昆仑山、云台山、各地客栈、护卫行之间需要传递消息,就有了从护卫行剥离出来的、专门负责传递消息的信报行。信报行起步最晚,发展却最快,不仅有专门传递门中消息的机构“坤兴”,还有收集江湖中有价值信息的“天机阁”,经营民间百姓书信、包裹往来生意的“人和行”。下山弟子如自有家业继承的,回家便罢;如无家业的,可选择就近的客栈、护卫行、信报行投靠;也有弟子不愿下山的,留在云台山帮掌门打理门中事务,教习下面的师弟师妹。总之,都有一个妥当的去处。如遇门中有大事的,比如更换掌门人之类,门中弟子无论是否下山都需聚集云台山。

    萧远没有说得是,天机阁虽然只是昆仑门中机构之一,但昆仑门下各护卫行、客栈营生以及总部、云台山都依赖“天机阁”的信报对时事进行判断,因而在昆仑门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

    但是他不提李瑶也能感受到。早在四年前她第一次在凝晖堂见到萧远、还有盼儿的婚礼上、又有在“上善居”,昆仑门人对他的态度既热情又尊重。作为郁净泓的弟子,早年在少林寺一战成名,是萧远在武林立足的基石;而他能统领“天机阁”,把“天机阁”发展成天下第一信报行的实力,才是他在昆仑门深孚众望的原因。

    “先贤祠”参拜完,萧远带李瑶到一长廊,长廊一面墙上有一块巨大的白色玉石,这就是传说中的昆仑门玉碟了。玉碟上方赫然镌刻着两行字: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原来《周易》上的这两句话不仅写在《昆仑弟子规》的扉页,也刻在昆仑门玉碟上。李瑶拜师的第一天便诵读了这两句话,今日心中默念着它们,竟咀嚼出不同的意味。

    在玉碟上,李瑶看到了郁净泓、张广源、方廷轩、罗厚烨、白锦士、萧远、方子仪的名字,她认识、知晓的其他人就不在其上了。

    想到自己的名字会和郁净泓、方廷轩、萧远等人排在一起,这是何等的荣光,她又自豪,又有些心虚:“为什么会有我呢?”

    萧远笑笑:“是师傅和方师叔举荐的你,他们两位的眼光你总要相信。”

    李瑶觉得温暖而有压力。被信任、被肯定的感觉很好、很温暖,可也是一种鞭策,教她万不可再似前般心灰意冷、自暴自弃,务必兢兢业业,做出一番功业,如此方不负郁师叔、师傅的教诲与信任。

    萧远又补了一句:“不独师傅和方师叔,我也相信你。”说罢,提起剑走到玉碟下方,玉碟上萧远的名字恰在一行最后,旁边尚有一些留白,他举起剑,在自己的名字旁刻下了“李瑶”二字。

    至此,“先贤朝圣”才算全部完毕。

    李瑶“先贤朝圣”的事易办,按照昆仑门章程来就好了。可是如何处理贾剑平?昆仑门这边犯了难。当年排名第二的弟子,下山多年后害死了排名第一的弟子,这在昆仑门是从未有过的事。在云台山时,郁净泓就和方廷轩商量过,方廷轩也为难,他含糊地说:“师兄,你看着办,总之要严惩凶手,以慰锦士在天之灵。”

    郁净泓六月初就到了昆仑虚,随后,萧战萧和押着贾剑平也到了。

    在暴冰室郁净泓单独见到了贾剑平。多年前,在昆仑虚、云台山,郁净泓都见过贾剑平。那时,贾剑平还是张广源的得意弟子之一。他和张广源还私下里交流过对几个弟子的看法。论刻苦,贾剑平不逊于白锦士,但在领悟上,贾剑平就是差白锦士一点点,就是领悟上的一点点差距,造成在实力、造诣、意境上前者比后者差了几个等级。一个冬日的清晨,天色还未亮,多数弟子还在睡梦中,他想到天台转转,远远看到一个身影在天台上跃动,稍走近,他认出是贾剑平。对于愿意勤学苦练的弟子,无论其人功力如何,作为长辈,都是乐于教授的,他也如此。看到贾剑平打了二十几个招数,他喊住了,给这个弟子指点了一番,并亲身示范。对于掌门人的亲身指导,贾剑平感恩、谦逊,表现得无可挑剔。由此,贾剑平还给郁净泓留下了勤奋上进的好印象。郁净泓还曾想:每一个掌门人都需要几个师兄弟帮衬,否则孤掌难鸣。他自己就有方廷轩、张广源等,他们帮他分担了门中俗务、教诲弟子等诸多事务,他才能带着白锦士江湖游历和历练。等将来锦士当上掌门,也需要有几个师兄弟留在身边,比如贾剑平,大家同气连枝、齐心合力,才能把昆仑门发扬光大、代代相传。他这样想了,也这样讲给白锦士了。但也许他过于醉心武艺本身,在昆仑虚、云台山的时间太少了,对门内弟子关心不够,不了解他们所思所想,贾剑平最终下了山。贾剑平离开之后,剩下弟子更是远远不如锦士,锦士在他那一辈的弟子中,一枝独秀,木秀于林,过于耀眼。这其实对锦士的成长没有什么好处,他只能让锦士去江湖闯荡。

    作为曾经的掌门人,他是有责任的。郁净泓这样想。这也是如何处置贾剑平,他迟迟不能决断的原因。

    贾剑平和锦士是同龄的,如果锦士活着,便如贾剑平现在这个年龄。但是,绝不是贾剑平现在这个样子。贾剑平皱纹满面,须发全白,仿佛花甲之年一老翁。他实则才四十二岁。他武功俱废,脚筋已断,成了完完全全一个废人。

    郁净泓说:“子隐,当年你为什么要下山?留在昆仑门不好吗?”

    郁净泓的声音平和,沉稳,一如当年在天台,他的声音:“子隐,你这么早就来练功了?你的招式要调整,对不对?”

    不像白锦士,贾剑平很少有见到郁净泓的机会。作为掌门人,郁净泓有太多的事要去处理,难得有空去指点门下弟子的武功。而指点弟子武功的事,都是交给他的师傅张广源的。

    而这个“偶遇”掌门人的机会,其实是他刻意等来的。昆仑门弟子中流行一个说法,同样的修为武功,在昆仑虚练习一年后再回去,功力能得到大大提高。大业七年三月,张广源带着他和白锦士,以及其他一些弟子一起到了昆仑虚。四月,郁净泓也来了。他打听到郁净泓有隔三岔五去天台的习惯,就每日早早在天台守候,终于在第四日,他等到了。

    这数日的等候没有白费,郁净泓的武功本来就高于张广源,他指点弟子的方法也迥乎于张广源。张广源性情直率,弟子练习中有不当的地方他总是直截了当指出,有时就会被他当众批评得面红耳赤。

    但郁净泓指点弟子不这样。他让弟子先打出来,然后他自己再演示一遍,让弟子自己去比较揣摩领悟。

    他是弟子里排名第二的,饶是这样,也经常被张广源当众批评。他自尊心极强,内心里其实很抗拒,可是他不敢表露出来。他不像他的师兄兼同乡汪南之,汪南之善于察言观色,为人处事周到,处理各种人际关系得心应手。汪南之也经常被张广源批评,甚至被批评得更多,但汪南之不在意,每每在被张广源批评之后,汪南之总是说:“师傅教导的是。师傅这样教导徒弟,徒弟可以少走弯路。”汪南之和张广源的师徒关系比他要好得多。

    他不喜欢白锦士,在郁净泓把白锦士带进昆仑门之前,他是弟子里的第一;自从白锦士进了昆仑门,他只能是弟子里的第二。谁会喜欢一个处处压自己一头的存在呢?但是他也不敢表露出来,因为白锦士是掌门人唯一的爱徒。郁净泓对白锦士的器重与喜爱,人人看得见。不仅仅是师徒,更像是父子。

    他其实是很羡慕白锦士的,白锦士的师傅比他的师傅武功高,比他的师傅更懂如何指导弟子,师徒关系更不用说,最重要的,白锦士的师傅是掌门人,有更高的话语权。

    汪南之曾经跟他说,叫他别下山,就留在昆仑门。他其实也这么想。他从内心喜爱习武,不习武,他还能做什么?下山了,回了老家,守着十几亩的茶园,对于他有何意义?要留在昆仑门,需要他师傅的意见,更需要掌门人的决定。他刻意制造的“偶遇”,其实就是为了给掌门人一个良好的印象。

    他也知道,论武功修为,他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白锦士。但那又如何?他师傅就赶不上郁净泓,后来的方师叔、罗师叔都赶不上,他师傅、方师叔不都在昆仑门呆的好好的?郁净泓不喜俗务,迟早会把掌门人之位交出去的,交给方师叔的可能性更大。方师叔貌似严肃实则为人和善,谦谦君子,比他的师傅、罗师叔更适合掌门人这个位置。

    所以,纵然内心抗拒,他仍然努力维系着和张广源、白锦士的关系,并且把对白锦士的厌恶深深埋在心底。

    直到有一天,她的到来。一切发生了改变。

    她是张敏,郁净泓、张广源、方廷轩、罗厚烨这些人的师妹。他,白锦士,都要称之为“师姑”。

    但这个师姑其实与他和白锦士同龄,是郁净泓他们这些人师傅的故人之女、关门弟子,郁净泓他们都称她为“小师妹”。师姑很少在云台山,她父亲为奸人所害早亡,母亲长年生病,她在家侍奉母亲。本应是她经常到云台山来,郁净泓、张广源、方廷轩、罗厚烨这些人体谅她照顾母亲不易,就轮番下山到她家,教授她武艺。据说,他们师傅的临终遗言,就是要他们几个照料好她。郁净泓他们确实也做到了对师傅的承诺,他们轮番到她家时,不仅教授她武艺,还把她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事也一应包揽了下来。大业六年,她母亲去世,在家守了一年的孝,大业七年三月,她上了云台山。六月,她被送到了昆仑虚。

    她是那样一个奇特的女子。一个孤女照顾缠绵卧榻的母亲多年,可是她的眉目里看不出丝毫的困顿孤苦。五官清丽秀美,身姿婀娜矫健,举止落落大方,言辞舒朗爽利,别有一番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

    他立刻就被吸引。在一个黄昏,他约了她,鼓足勇气向她表白他浓烈的爱意。她立刻就拒绝了,她说:“虽然我们同龄,可是我是你的师姑,礼法、伦理不容。今后你休要再提,我也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其实来之前他也想好了,他说,如果她愿意,他可以带着她离开昆仑门,永永远远不再踏入。什么掌门人之位,什么锦绣前程,为了她,他统统可以不要。可是她断然决然拒绝,不留半点余地。

    其实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只不过他心存侥幸。虽然被拒绝,他心里难过,却没有恨她,毕竟现实确如她所说,他们中间隔着礼法、伦常,她身受昆仑门重恩,不可能背叛昆仑门。

    直到某一天,在玉清池畔一个隐秘的山洞,他见到了她和白锦士相拥的身影。

    她又是另一番说辞:“锦士,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我也心悦你,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你是郁师兄唯一的徒弟,他对你寄予厚望,我身受昆仑门大恩,郁师兄替我报了父仇、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毁了他唯一爱徒的声誉和前程。今日就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过了今日,我永永远远只是你的师姑。”说罢,两人亲吻在一起……然后,她推开白锦士,独自匆匆离开。

    他那个角落太隐蔽,两人不知道,那一晚,是三个伤心人。

    第二天,她就离开了昆仑虚。

    他心碎了一地。同样都是拒绝,可是这是多么不一样的拒绝啊。为何人人都认为他不如白锦士?连张敏亦如此。白锦士武功比他高,白锦士资质比他好,白锦士反应更机敏……总之,白锦士样样比他好。他对白锦士的恨意自此便如春日里的野草,疯狂滋长。

    见他许久没有回答,郁净泓略提高些嗓音,又问了一遍:“子隐,当年你为什么要下山?留在昆仑门不好吗?”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的好徒弟白锦士。”他冷冷地回答。

    “锦士和你有什么冤仇?”

    “冤仇?如果你身边所有的人都告诉你,有一个人样样都比你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会怎样?如果连你爱慕的女人也被他夺去?你又会怎样?”

    “爱慕的女人……被锦士夺去?是谁?”

    “就是你的好师妹张敏,你还不知道吧?哈哈哈哈,你最看重的徒弟,和你最疼爱的师妹搞在一起,你居然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张敏,我为了她,可以抛下一切,她却不要我;她为了保全你那爱徒的名誉,为了他的前程,她宁愿嫁给一个穷教书的!她宁愿嫁给一个穷教书的也不嫁给我!这一切都是拜你那爱徒所赐!你说他和我有什么冤仇!”

    锦士和小师妹……不,他是知道的,因为有一晚,他抄近道前往清凉台,路过玉清池畔,无意中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后来小师妹匆匆离开昆仑虚,匆匆下山嫁人。他默认了这些,以为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郁净泓难过地闭上了眼。若是早知锦士天不假年,小师妹年纪轻轻就会守寡,不如当初就成全了他们。世俗礼法,比起他们两个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

    “你的徒弟死了,你的师妹当了寡妇,这是他们的报应!报应!哈哈哈哈……”

    郁净泓拂袖而去。

    萧远带着李瑶上了昆仑虚,待李瑶“先贤朝圣”事毕,他们见到了郁净泓。郁净泓问了他们一路的情况,萧远就把松州之役、路过甘州、胡杨林遭遇沙匪的事大致讲了一遍。郁净泓点点头:“这对瑶丫头是个很好的历练。这帮沙匪如此作恶,我们昆仑门绝不能袖手旁观。”

    萧远问郁净泓,打算如何处理贾剑平。

    郁净泓说:“我昆仑门素来讲‘惩恶扬善’,对付这种恶人,就用恶的办法。让他爬到玄幽镜外,在那里解决他,既告慰了锦士的亡灵,又不叫他弄脏了玄幽镜。” 萧远点点头。

    十一月丁未。萧远嘱咐李瑶好好练习剑法,又说清凉台有很多武功古籍珍典,她的一些疑惑或许可以从书中找到答案。李瑶心想:我若实在不能参透,还有郁师伯在,师兄也忒操心了。正想着,郁净泓走了过来,说他要去清凉台,问她要不要一起过去。李瑶很乖觉地立刻应了。

    萧战萧和从暴冰室提出贾剑平。贾剑平要求去观雨汀自己以前居住的房间再看一眼,萧远没有反对。

    萧战萧和架着贾剑平,把他扔进他昔日的房间,房间里布满灰尘,贾剑平呆看了好一会,流下秽浊的眼泪。萧战萧远守在门口。萧远远远站着,负手看向远方。

    贾剑平的房间紧挨着白锦士的房间。他从自己的房间爬出,又爬进白锦士的房间。白锦士的房间依旧一尘不染,一切都还是以前的样子,连那个带到润州、杭州又被萧战萧和带回的竹叶杯也还是放回了老地方。只除了桌上多了一个白锦士的牌位和一排昼夜不熄的灯油。据打扫房间的昆仑门弟子讲,牌位和灯油是数月前一个叫张敏的昆仑门下山弟子来昆仑虚祭拜白师叔置办的。

    贾剑平爬到桌案下,伸手拿过那个杯子,仔细端详了一会,他“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突然拿过杯子,狠狠地朝地上砸去,杯子碎成几块,他拿起一块碎片用力朝自己的手腕一划,鲜血“汩汩”地留了出来。萧战萧和赶紧上前阻止他,但为时已晚。令人恐惧的一幕出现了,随着贾剑平的手腕里不断流出血,无数条褐色的虫子从他的鼻子、耳朵、嘴巴里爬了出来!原来,被贾剑平咽到肚子的黄金蛊早已发育成熟,完成□□,腹腔里孕育了无数个虫卵,贾剑平咬死了成虫,却把无数的虫卵生吞了进去。虫卵在他的腹腔里长成了成虫,这些成虫嗅到了他身体外赤盐和鲜血的味道,急不可待地要破体而出。贾剑平只发出“啊”地一声惨叫,片刻的功夫,周身血管崩裂,成了血糊糊的一团。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推翻了桌案,桌案上的灯油倒下泼了他一身,一个未熄的灯芯落在他身上,顷刻间大火在他身上燃烧了起来。

    萧远三人都冷眼旁观。贾剑平设计用黄金蛊害死了白锦士,而他自己,也最终丧生于黄金蛊。曾经的昆仑门年轻一辈里排名第二的弟子,也曾雄心勃勃,也曾意气风发,却落得半生潦倒,死状凄惨。终究是他自己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也算天道好还,报应不爽。

    这个时节留在昆仑虚的人本来就不多,郁净泓和李瑶去了清凉台,其余弟子去了无极峰,两处离这里都不近。等大家看到观雨汀这边浓烟滚滚纷纷赶来时,这边的房间已经烧掉了几间,只是火已经灭了。

    萧远平静地说:“走了水,烧毁了房间,明年开春再请人来修复。”

    等众人离开,只剩下郁净泓和萧远二人的时候,萧远把失火的原因、经过讲了一遍。

    郁净泓说:“不必修了,以后这里不住人就是了。锦士在玄幽镜可以安心了。”

    萧远点点头,心里明白,师傅这么多年耿耿于怀的一桩心事,终是放下了。

    郁净泓临走时说:“若他还有尸骨留存,收敛了就地安葬吧。”

    毕竟是曾经的昆仑门弟子。给昆仑门带来的教训,惨痛而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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