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偷渡者。

    这是钟磬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词,也是最合理的猜测,否则无法解释下城区的人为什么可以出现在上城区。

    钟磬快速扫过文档里的关键信息——

    【楚磊,下城区,8月30日报案失踪】

    意识到自己被骗得团团转后,她霍地站起身,面上仿佛结了层霜。

    与刚买了早餐回来的梁辉擦肩而过,钟磬在对方“队长你去哪儿”的问候声中重新回到了审讯室。

    她进入封闭的內间,站在桌前冷脸俯视着男人。

    “楚磊?”

    “……什么?”方虞抬眼时显得不明所以,看起来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钟磬将光屏调出,把楚磊的身份文档推到方虞正前方:“眼熟吗?”

    她手指点在楚磊的照片上,声音冷得像萃了冰的寒铁:“如果你不是楚磊,那你最好可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和你是什么关系,否则我不保证你还能不能活着回到下城区。”

    方虞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照镜子。

    他怔愣地看着照片上的男人,觉得这一切都荒谬极了。

    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和他长得这么像的人?

    那他到底算是什么?一个以假乱真的赝品?

    世界观再次被粉碎的方虞硬生生将视线从照片上移开,自暴自弃道:“那你杀了我吧。”

    轻描淡写到生命就好像是一片羽毛。

    在这间四四方方的封闭空间中,钟磬听到过诅咒、恳求、懊悔,那些人无一不是为了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而这个人呢?

    他想死。

    也对,他是想要自杀才被送过来的。

    可是一个好不容易才从下城区偷渡到上城区的人,怎么会想着要自杀?

    钟磬盯着男人,心里闪过无数猜测,却猜不透这个矛盾的男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可能是维特尼这座城市——至少在上城区——已经太久没有人试图自杀了,所以她才猜不透自杀的人心里想得都是些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钟磬耳后的骨传感器提示有人传了消息进来。

    她像是猫盯着猎物似的,过了半晌才不甘愿地站直身体,走到了审讯室的外间。

    “怎么了?”

    杨祁语速极快地道:“昨晚上那个人情况不太对劲,我给你邮箱发了份录音文件,你听一下。”

    钟磬打开邮箱,里面有一个长达三分钟的录音文件。

    【医生医生!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对,我之前、我之前——】

    【我、我被人撞出去了,然后我得抢回来!不然……不然我就会消失!对,抢回来……】

    【镜子!镜子!快点!给我镜子!快给我镜子!!!】

    【先生您冷静一点——】

    【先生?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被换了身体的是你吗?!】

    紧接着是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应该是医疗用品被弄翻了。

    钟磬扬手将音量调低了些,继续听了下去。

    【哈、哈哈——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变成了人了!我又是人了!你们看见了没?我又是人了!你看!你看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给他打镇静剂,送去观察室。】

    录音里传来杨祁的声音。

    然后的内容几乎都是那人的挣扎反抗和医护冷漠安慰的声音。

    ……

    录音戛然而止在某一个点。

    钟磬问:“什么意思?脑子撞出问题来了?”

    “正在给他做全面检测,但脑部CT显示他并没有大碍。”

    “知道了,我一会儿过来一趟。”

    “哎——”

    杨祁后面的话钟磬没来得及听完,她挂断得太快了。

    钟磬重新关上了审讯室的门,走出去时看到了在空中栈道上抱着早餐等她的梁辉。

    “我出个外勤,帮我看好里面的人。”

    “钟队!你的早饭。”

    “……”钟磬在一堆面食里勉为其难地挑了个红糖馒头,又嘱咐道:“我回来之前,不准任何人进入一号审讯室。”

    “那如果是其他组……”

    “任何人。”钟磬看着梁辉,问:“懂我的意思了吗?”

    “收到!”

    -

    路过医院内部的层层幢幢,钟磬靠着位置定位找到了杨祁。

    “人在里面?”钟磬说着就要进去。

    “哎哎哎!等下等下。”杨祁拦下钟磬的脚步,道:“观察室里面就他一个人,有医护机器在一旁守着。不过现在镇静剂的药效还没过去,你进去了也没用。”

    钟磬蹙起眉头,暂时打消了进入观察室的念头,“要多久?”

    “五个小时。”

    “……杨祁,我最近都忙得快翻天了,耍我好玩?”钟磬眼下带着些微青紫,发了一通无名火后转身就要打道回府。

    “你等下!怎么成天急吼吼的呢?”杨祁几步追了上来,“天地良心,我可是想跟你说这人一时会儿醒不了,是你自己挂得太……”

    “说事。”钟磬啃了口因为高速行驶已经冷透了的红糖馒头,心情更差了。

    杨祁满肚子的委屈硬生生被憋了回去。

    他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捞出一个被塑封了的透明袋子:“其实,除了这个病人的情况,我觉得这个应该交给你。”

    看着塑封袋里装着的生物,钟磬眉头皱得更紧了。

    “哪儿来的?”

    “他身上的,我把他带回来才发现这小东西一直围着他飞。不过你放心,那会儿其他医护还没过来,所以没人知道。”杨祁说完,谨慎地看了看周围,悄声问道:“这东西能出现在上城区,是不是……外围的消杀屏障出问题了?”

    钟磬接过塑封袋,也产生了同样的担心。

    维特尼所坐落的这颗星球,是七百多年前开始正式启用的殖民星球。

    为了延续人类文明,各个国家筛选出拥有资格的数十万人穿越4万光年的距离,乘坐飞船入驻这里。

    前几代人用带来的人力、技术,倾尽所有筑造了三座大型城市,供殖民者繁衍生息,而维特尼就是其中的一座。

    相较于其他两座城市,维特尼这座城市有一点非常特殊。

    筑造并维护它的先辈,他们很统一地讨厌丑陋、无用、低智商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物,只要出现在他们的生活环境里,那都将是无法被忍受的存在。

    于是维特尼利用先进的科学技术建立起了这颗星球上的第一道消杀屏障。

    这道屏障就和它字面意思一样,任何妄图从外部冲破它的存在,都将被抹除。

    可现在,无论是塑封袋里的飞蛾还是审讯室内坐着的那个男人,都在暗示这座巨大的屏障已经出现了漏洞。

    可在此之前,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漏洞的存在。

    杨祁见钟磬迟迟不回答,有些担心地问:“钟磬,你没事吧?”

    钟磬抬手摁了摁眉心,妄图纾解从内心深处蔓延开来的不安。

    “这件事情暂时不要让别人知道。”

    “这我有数。”

    这个话题不方便在这里讨论,钟磬以拳抵唇打了个哈欠,脚下有些虚浮地靠在旁侧的墙体上,问:“那我五个小时以后再来?”

    “嗯……看病人情况吧。”杨祁从另一个口袋里又摸出来一管营养剂:“你这一个馒头捏半天,要不还是喝点这个?”

    钟磬接过,打开封口抿进了嘴里。

    甜丝丝的味道瞬间灌满了口腔,叫她的神经总算是放松了一点。

    “哎……你们刑侦处真就不给你放一天假?上个案子才刚结束不是吗?”

    “失踪案一天不破,整个刑侦处都别想休息。”钟磬的声音含糊不清,难得没有露出刑侦处里的那张冷脸。

    “多少偷摸着补点觉,你让我这个做医生的很担心下个被推进来的是你。”

    钟磬咬着营养剂的管子,甩向杨祁的眼神好像在说:你会不会说话?

    杨祁双手举起,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我得去查房了,下午见。”

    -

    碍于昨天在事故现场沾了一身灰,钟磬还是选择回了趟家打算换套衣服再去司法大楼。

    然而进了家门,她就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躺在自己的沙发上。

    她脱了外套,人才刚刚陷进沙发,耳边就响起了智能系统的声音:“钟小姐,临睡前洗个热水澡可以提高您的睡眠质量。”

    “不需要,帮我把窗帘合上,一小时后叫醒我。”

    “可是钟小姐,您的母亲曾说——”

    “布雷。”

    智能系统见好就收:“我现在就为您合上窗帘。”

    外面此刻天正大亮。

    随着两侧窗帘的缓缓闭合,太阳光被无情地隔在了外面。

    然而钟磬并没能如愿陷入沉眠,反而跌进了一段光怪陆离的梦境。

    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置身于一片无垠黑暗的上空。

    ……

    也不是全然的黑。

    下方有一只通身闪着银白微光的飞蛾,拖曳着细细的亮粉从远处忽上忽下地靠近一簇埋在黑暗正中间的火光。

    那火烧得很旺,钟磬仿佛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火烛爆裂后的迷烟。

    飞蛾在火焰的周围徘徊绕圈。

    橙黄与银白交织在黑暗中,就好像是一副绚丽的画作。

    就在钟磬觉得眼前的和谐荒谬而诡异的时候,火焰忽然伸出火舌,将飞蛾孱弱的身躯给卷了进去。

    她心中一惊,人也跟着失重下坠,飞快地靠近下方的火焰。

    她整个人砸进了熊熊烈火,耳边被灌满了哀嚎和放肆的尖笑。

    “我自由了……”好像有人在深渊呢喃。

    钟磬猛地睁开眼睛,盯着上方一片灰暗的天花板,一时有些缓不过来。

    刚才的那个梦……太真实了,就好像她真的被火葬了一样。

    “钟小姐,浴室的水温已经为您调整好,需要为您打开窗帘吗?”

    钟磬觉得她的这个智能系统对于自己有没有洗澡这件事好像特别地在意。

    她无奈地将小臂搁在眼睛上,“嗯”了一声,等适应了光亮才从沙发上缓缓坐起。

    她看向被放在茶几上的塑封袋,眼睛不自觉观察起了里边那只已经彻底死去的飞蛾。

    这只白色的飞蛾比她梦里的那只看上去要大些。

    一双翅膀上遍布着黑色的斑纹,大部分的斑纹都是空心的,就好像是一双又一双睁开的眼睛。

    和维特尼的大多数人一样,钟磬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产生了严重的生理不适。

    她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心里叹息着想自己或许该去一趟管辖消杀屏障的交管所。

    “成天一堆的事情,真是——”

    钟磬舌尖抵着牙关憋了半天,终究还是没忍住:“艹!”

    她真的憋很久了。

    左右现在在家里,除了她的智能系统,没人能听到她骂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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