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磬倏地看向了赫拉斯的眼睛。
也就是此刻,在那双自她进入观察室后就遍布着疯狂的眼睛里,她头一次捉取到了一丝清明。
“救……救我……”赫拉斯遥遥地望着床边的人,被禁锢在束缚带里的手费力地微微抬起。
他盯着钟磬,就好像在看最后的救命稻草。
钟磬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事故现场。
那时他也在向她求救,而正是因为他当时的情绪表现得过于激动,才让她多留了一条心,怀疑这场事故并不简单。
“求……”
钟磬晃神回来,伸手正要去握上对方的,旁边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忽地发出了刺耳的警报。
杨祁眼疾手快,一脚跨上前来开始进行抢救。
时间过了十几分钟,该用的办法都用上了,可代表心率的那条线却持续地、无力地慢慢变得缓和,直到没有任何起伏。
一切的转变来得太快,让钟磬和杨祁都有些措手不及。
“怎么会……”停止施救后,杨祁的精疲力尽喃喃着,“昨天从事故现场离开的时候明明还都好好的……”
他垂头看着躺在病床上已经没了生气的金发男人,将按压在其胸部的手缓缓抬起,不可置信地说:“钟磬,这事儿不对啊……他昨天真的只是受了轻伤,我可以向你保证。”
钟磬和杨祁认识了那么多年,自然了解他的人品。
她看了会儿床上还睁着眼睛的赫拉斯,沉吟后道:“的确不太对。”
她刚刚绝对没有听错,这个叫做卡尔文·赫拉斯的男人,他肯定说了【JIANG MING】。
而她非常清楚地记得,失踪名单里面正好也有一位女性名为蒋茗。
是同名同姓,还是别有蹊跷?
最重要的是,一个人在弥留之际怎么会说出其他人的名字?
钟磬正思考着其中的关系,观察室的门突然被从外面打开,两台医护机器人接连滑入室内。
“检测到病人已无生命迹象,需转移,请避让。”为首的那个机器人对着它挡在前方的杨祁说。
杨祁却好像没听到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检测到病人已无生命迹象,需转移,请避让。”机器人毫无感情地再次说了一遍。
在机器人即将把这句话重复第三遍的时候,站在后边的钟磬喊了杨祁一声,他这才怔忪似的反应过来,退了一步,让机器人得以通行。
“死者姓名,卡尔文·特拉斯。死亡时间,739年9月7日15:12。死亡原因,多处脏器同时衰竭,判定抢救无效。处理结果,送至地下一层,等待家属认领。”
机器人格式化地将一段话说完,随后把白布蒙过了赫拉斯的头顶。
一个人和他所存在的世界失去联系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钟磬像是旁观者一样全程站在杨祁后边,等到尸体被转移出去,她朝着敞开的门口望了会儿,才问杨祁:“你之前通知过他的家属吗?”
杨祁缓缓摇头:“他母亲前两年病逝了,至于他父亲……他父亲犯了事,前几年被送去下城区了。”
因为有那一道屏障,很多人这一辈子都没机会再见到一次想见的人,分别之后就是天人永隔那是常有的事情。
有些人已经习惯了,但有些人始终不能。
杨祁攥紧了拳头,隐忍着颤抖问:“有时候我会想,这样的制度真的正确吗?如果正确,为什么斐图和亚敦不学习我们?”
钟磬的指尖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下意识往回缩了一下。
正确吗?
生活在上城区的人好像谁都不曾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所有人就像是被豢养的宠物,在安逸的环境内居住了太久,早就忘了外面世界的生存法则,并且也不想知道。
钟磬深吸一口气,选择性地忽视了杨祁的问题。
这种事情不好讨论,且没有意义,因为他们谁也无法反抗。
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对杨祁说:“赫拉斯的尸体,暂时先保存在你们医院吧。”
杨祁一愣:“不送去下城区给他父亲吗?”
几个片段在脑海中闪过,钟磬的脸色变得晦暗不明:“下城区……没什么适合安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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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免错过重要消息,钟磬在离开观察室的时候就已经将布雷解除了静音。
听着耳边第三次响起的超速警告,钟磬始终抿唇不语,但手上拧油门的力道却不减反增。
最后布雷可能是提醒得烦了,也觉得自讨没趣,就不再说话了。
高速行驶的状态下,钟磬的脑子里却始终忘不掉赫拉斯临死前的眼神。
由于工作原因,她接触过的人各色各样,所以她看得出来赫拉斯的那双眼睛里面写着想要活下去的渴望。
但矛盾的是,那双眼睛里,当时更多的是空荡荡的灰暗。
就好像想要活下去只是生存本能,他本人已经清晰地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死因判定是脏器衰竭。
也就是说即使是现场手术移植替换所有脏器,按照赫拉斯体内衰竭的速度,凭借现在的医疗技术也回天乏术。
可依照杨祁的判断,赫拉斯昨天入院的时候明明只是受了些皮肉伤,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脏器衰竭?
回到刑侦处,一组和二组有一部分人被派去出外勤了,偌大的刑侦处比起刚才已经冷清了许多。
钟磬见霍尔还在,走到他的工位边上,问:“蒋茗的行踪有新的变更吗?”
“暂时没有,我开完会以后才核查过。”
“继续紧盯,有任何的动向立刻向我汇报。”
“好的。”
钟磬还想再说什么,身后却响起了刑远的声音。
他一如既往地端着老干部茶水杯走过来,挑眉问:“你不是把活都推给我了,怎么看起来还这么忙?”
钟磬扫了他一眼,“我说的应该只是让你临时安排。”
“要知道刚才开会的时候是我第一次看到案宗,你也真是放心交给我安排。”
钟磬皮笑肉不笑:“要不说你是一组队长呢?”
霍尔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旁听着两位队长在自己头顶上吵架,极其且迫切地希望自己现在是个透明的状态。
可不曾想,刑远却哼笑一声,听着竟然还挺受用的样子。
钟磬被他的反应整得有些无语,险些没想把【花孔雀】的称号直接贴在对方的脸上。
“所以你刚才急匆匆干嘛去了?”
“去了趟医院。”
“什么?!”
“汉森那老家伙到底打你哪儿了?”
霍尔和刑远几乎是同时问道。
霍尔是黑人血统,噌地一下站起来别说是钟磬了,就连刑远都比他矮了半个头。
钟磬见两人反应这么大,摆了摆手:“我没事,他收力了。”
刑远上下打量了钟磬一番,确认她是真的没事,才“哦”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掩盖刚才自己的反应太大,他转而问:“那你去医院做什么?”
钟磬寻思了半晌,觉得医院所见还是免不了蹊跷,需要有人和她讨论一下,于是道:“这里不方便,去我办公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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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文·赫拉斯,B级公民,昨晚因遭遇交通事故送往医院,当时身上经检查后存在几处轻微皮肉伤。”钟磬将从系统内抽调出的关于赫拉斯的所有资料投放在光屏上,“十五分钟前,他被判定死亡,死因是全身脏器衰竭。”
霍尔:“从轻微皮肉伤到脏器衰竭?”
“嗯。”钟磬点头,继续道:“让我在意的是,死者被送入医院以后的表现很奇怪,除却神志不清、语言系统障碍,他还说了一个名字。”
钟磬将失踪名单人员的照片排布在二人面前,点着其中一个栗色长发的女人道:“蒋茗。”
刑远看着眼前两张可以说是毫不相干的照片,难得也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
“会不会只是谐音?或者你听错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单独和你们说这件事原因,我并不确定赫拉斯本人是不是和失踪案有关。”钟磬顿了一下,对着刑远说:“但我不可能听错,他来来回回只说了四个字:救、我、JIANG、MING。”
“这里还有一段录音,你们听听看。”钟磬说完,将早上从杨祁那收到的录音重新播放了一遍。
叮铃哐啷的声音响起没几秒,钟磬将录音按了暂停:“被撞出去、抢回来、变成人、消失,这些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话。还有一点,死者在听到护士喊他‘先生’的时候,反应极其强烈——”
她甚至有个非常大胆荒谬的想法:
赫拉斯可能并不是想要让蒋茗救他,而是想表达,他就是蒋茗。
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其荒谬感甚至不亚于当时方虞对她说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只可惜在断气之前,赫拉斯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所有的字节都是一个个冒出来,根本不知道应该断在哪里。
“你怀疑什么?”刑远盯着钟磬。
钟磬单手撑着桌子,反问:“你不是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霍尔满脸糊涂地摸了摸光滑的巧克力色脑袋,问:“你们在说什么?”
刑远没有理会,而是问:“赫拉斯的尸体呢?”
“我让杨祁帮我暂时保存在医院停尸间,有需要的话,我会让罗拉申请转移。”
霍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拳头敲上了掌心,恍然大悟道:“你们是觉得这位赫拉斯先生和失踪的蒋女士认识?”
本来还以为霍尔也想到一块去了的钟磬:……
刑远抬手拍了拍霍尔宽厚的肩膀,语气庄重且肯定地道:“霍尔,你说得对。”